格林伯格:AIG老兵的黄昏



  “他沉沦,他跌倒。”你们一再嘲笑。须知,他跌倒在高于你们的上方。他乐极生悲,可他的强光紧接你们的黑暗。

  ——弗里德里希·尼采

  □文/本刊记者 曹一方

  一步一步地走向曼哈顿联邦法庭那扇森严厚重的大门,格林伯格的步子和他的脸色一样沉重。走到门口,他有些烦躁地松了松领带结,深吸了一口气,示意身边的律师助理前去推开大门。这一刻他想,法庭上的陪审团必将有许多双眼睛,将充满敌意的目光投射到自己身上,如同一颗颗愤怒的子弹。

  “呵呵,一个参加过诺曼底登陆战的老兵,还会惧怕子弹么?”2009年8月的这次出庭,让84岁的格林伯格突然想起了65年前的6月6日:子弹在耳边飞过,战友在身边倒下,时年19岁的他几乎要被恐惧吞噬。

  在格林伯格率领AIG东伐西讨的征程中,人们可以清楚看到一个将军领兵打仗的影子。

  帝国缔造者

  格林伯格具有一种独特的魅力,强硬、严厉、急躁、说一不二、不知疲倦。虽然他并非AIG的创始人,但不容置疑的是,他一手缔造了这座威震全球的保险帝国。AIG的员工甚至开玩笑说,AIG是“All Is Greenberg(一切都是格林伯格)”的缩写。

  1960年,当格林伯格跳槽到AIG之时,它仅仅只是一家平庸而连续亏损的公司,而当时美国本土市场被纽约人寿、大都会等美国老牌保险公司牢牢占据。公司内部主流的声音是:应该关闭竞争激烈的美国本土业务,转而发展国际业务。

  然而,初来乍到、担任部门经理的格林伯格却眼光独到,他并不赞同这样的声音,“如果在本土都难以立足,又怎么能在国外压制当地的地头蛇?”

  在一次事关AIG前途命运的高层会议上,格林伯格不耐烦地打断了大部分人关于关闭美国业务的讨论,“如果你们不是一群蠢货,就应该知道我们能够在美国本土做些什么,你们这些人根本就不懂什么是保险业的基础!”

  格林伯格的声音如风暴般扫遍会场的每一个角落,全场顿时鸦雀无声,每个人的表情都被定格于惊讶和尴尬。紧接着,他语气坚决地说:“老牌保险公司们并非没有弱点,我们只要改变业务模式,便可抢占市场……”

  在这个AIG前途的岔路口上,他异于常人的胆略为AIG创始人斯塔尔所赏识。这个不留情面的批评者很快被委任为美国本土业务的主席。

  走马上任的格林伯格立即动用铁腕政策,将保险代理商一个不留地全部剔除,把美国本土的AIG迅速转变成一家以“保险经纪人”为主要业务模式的公司。代理商仅仅是刻板地遵循公司的各种政策被动地承接业务,无法根据千变万化的投保需求,向公司提供最新的市场信息,进而使公司根据新的投保需求来制定新的险种。与之相反的是,受投保人委托的保险经纪人就可以做到这一切。

  此外,格林伯格还将业务重心转移到了更大型的工商业保险业上,并发展了再保险业务。两年后,AIG美国业务便扭亏为盈。

  这是一次经典的“格林伯格时刻”:其变革手段直接得有些粗暴,但卓有成效。然而,并非每一个强硬和粗暴的人,都能获得格林伯格的成就。

  在原本沉闷的保险业中,格林伯格就像一个游戏规则的叛逆者,永远走在竞争对手的前面。在1970年代,他先于同行提供从针对地震与洪水,到石油钻塔和卫星的险种。2001年“9·11”事件发生后,他第一时间推出劫机险和恐怖袭击险。2003年,他又史无前例地开辟了黑客保险业务。当2003年底雅虎、亚马逊和易趣等著名网站相继被黑客侵袭之后,黑客保险业务马上热门起来,AIG当月的保险业务就增加了四五倍。

  通过层出不穷的保险产品创新,格林伯格使AIG收获了丰厚的利润;进而通过不断的收购,丰富AIG的业务种类;再通过持续的国际化,扩大AIG的规模和影响力。从一家岌岌可危的公司成长为网点遍布130个国家的金融帝国,在这惊人的增长背后,是一台永不止息的、强劲的格林伯格牌发动机。

  他于1968年全面接掌AIG,一年之内AIG上市,市值为3亿美元。2005年,AIG的市值达到1580亿美元。这意味着,AIG的股价连续37年实现18%的复合增长。更为惊人的是其利润:在2003年的一次测算中,AIG一家公司的利润超过美国另外18家顶级财产保险公司的利润总和!

  铁腕教皇

  在AIG内部,格林伯格一直被奉若神明,他如教皇般统治着这个庞大的金融帝国。

  格林伯格有一双令人不安的眼睛。他的眼部肌肉似乎很少舒展,而是紧绷绷的如一张引而未发的弯弓;灰蓝色眼珠很少眨动,目光传递的信息异常明确:决断、精明、固执……多数人都难以在这种可以把人看穿的目光下行状自若。

  格林伯格在AIG内部高度强调的一个“常识”是:只有比任何人都更精通你的业务,你才能做到最好。有人说他可洞悉“AIG里掉的每一粒小石子”。

  他严格要求AIG上百名内部审计师,发现任何错误操作,都必须马上撰写报告,上交至格林伯格及高层处。包括公司CFO在内的高层都意识到,得到报告后必须立即阅读,否则随时可能接到格林伯格电话,要求对相关问题做出评论。他们每天都生活在战战兢兢的紧张状态,总是担心自己很可能会接到格林伯格的电话,或被叫到格林伯格的办公室。

  如何向格林伯格传达坏消息,而不至于招致他暴跳如雷的大骂?AIG内部流传着这样一个玩笑:格林伯格每天下午4点的时候都会做按摩,如果在下午4点他刚开始按摩的时候给他打电话,谈话往往不会愉快。但如果在接近5点钟他已经按摩了一个小时的时候拨通他的电话,通常会发现一个温和版的格林伯格。

  “今天泰国发生了一场大火,我们的损失很可能会高达4000万美元。”格林伯格可能会回答:“哦,人生本来就是如此,这也正是我们从事保险工作的原因所在。我想我们的再保险公司会负责承担大部分成本的。明天再跟你讨论这件事情吧。”

  在率领AIG征战全球市场的时候,格林伯格又像是一位威严治军又爱兵如子的将军。威严治军方能让士兵全力以赴、攻无不克,爱兵如子则可以收获士兵的忠诚。

  早在1972年,格林伯格就看中了伊朗市场的潜力,他差遣伊朗裔美国人沙巴尼:“去伊朗,搞清楚我们怎么才能进入当地市场。”

  沙巴尼的调查结果是:外国保险公司被伊朗政府全面排斥。他回到纽约,试图说服格林伯格放弃。但格林伯格几乎咆哮起来:“我不是让你告诉我能不能做,我只是让你去完成它!”

  重返伊朗后,沙巴尼用了一年半的时间游说伊朗财政部长,最终让AIG在1975年成为了伊朗首家外资保险公司。随后,伊朗保险业务发展迅猛,也证明了格林伯格的眼光。

  意想不到的是,1979年伊朗政变,沙巴尼涉嫌为CIA工作而被捕入狱。远在纽约的格林伯格并没有忘记这名失势员工,他命令属下不惜一切代价救出沙巴尼,并随时通知自己此事的进展。为此,AIG耗资100万美元,几经辗转救出沙巴尼。

  等到沙巴尼回到美国,格林伯格从未与他谈论此事,即使沙巴尼提到,他也只是一笑了之。此后,沙巴尼在AIG又工作了20年,直到退休。

  倒下的偶像

  偶像的光芒可以使人狂热,然而,偶像的阴影也足以让人凋敝。

  格林伯格对两个儿子杰弗里和伊万的期望很高。在AIG工作期间,杰弗里和伊万遭到了格林伯格更为严苛的管教。在格林伯格看来,儿子们既然在为自己工作,那么工作和家庭之间是没什么界限的。前一分钟他会因为工作中的问题愤怒地大骂杰弗里,下一分钟他又可以用和蔼的语气询问小孙子的近况。

  不满于父亲粗暴的管理和强硬的态度,两个儿子先后离开AIG。离开父亲阴影的杰弗里于1996年成为美国最大保险经纪公司马什公司的董事长,伊万也于2003年当上ACE保险公司的CEO。

  马什保险经纪公司掌握了最丰富的客户资源,它相当于这些需要投保的公司的保险顾问,为他们设计投保方案,代为投保和索赔。马什公司把大多数客户资源都给了AIG,客户最终都是购买的AIG的保险产品,而马什则从双方收取费用。

  格林伯格父子三人的合合分分之后,人们吃惊地发现,美国最大的保险公司和最大的保险经纪公司结成联盟,一个美国乃至全球保险业的第一家族已经浮出水面。

  然而,物极必反。杰弗里总是给自己手下的经理人设定非常难以实现的业绩标准,而不对业务过程实施监管。渐渐地,马什的经纪人变得厚颜无耻,有时甚至不顾游戏规则,暗地操纵竞标价格。

  2003年,几封电子邮件被发到了有“华尔街佐罗”之称的纽约州检察长斯皮策的邮箱中,其中检举称:马什公司通过两种途径对其客户进行了欺诈,一是在拟订保单时,将保单条款复杂化并加入部分不平等的条款,欺骗客户为一些并不需要的保险项目埋单;二是直接提高保费,并从保险公司手中收取回扣。

  2004年10月14日,收集了充分证据的斯皮策正式起诉马什公司,诉称马什公司控制价格、收取保险公司贿赂,并诱导不知情的客户购买特定的保险产品。与马什公司关系特殊的AIG和ACE自然也脱不了干系。

  当天,马什公司股票暴跌38%,市值损失90亿美元。AIG的股价下跌了10%,ACE的股价跌4%,格林伯格家族父子三人所管理的三家公司缩水总计达150亿美元。最终,杰弗里黯然辞职,马什公司向受害人赔偿8.5亿美元,公开为其行为的“不合法”和“可耻”道歉。

  “马什案”如一颗重磅炸弹震动了保险业。扳掉了杰弗里的斯皮策顺藤摸瓜,于2005年3月联合美国证监会对AIG展开调查,罪名是涉嫌非法利用金融再保险的手段虚报收入,进而操纵股市,欺骗股民。调查人员发现,1998年,AIG利用其从通用再保险公司购买的5亿美元再保险合约,不恰当地虚增了该季度及此后一季度的准备金。双方的交易成为了虚报收入的工具。最后调查共列出了8处不当账目记录,可能使AIG净资产缩水约17亿美元。

  没有人会料到,格林伯格竟栽在了“假账丑闻”上。2005年3月14日,已年届79岁的格林伯格迫于舆论压力宣布辞职,仅仅一周前,他还对媒体强调,至少十年内他不会离开AIG这家美国最大的保险公司。从格林伯格有些颤抖的声音中,AIG的员工们猛然发现,这个令他们终日惶恐的铁腕教皇,只不过是一个普通的白发老人。

  尴尬的反目

  统治AIG时,格林伯格将每一个离开AIG的人都视为叛徒,即使是自己的两个儿子也不例外,在家人的再三调解下,父子关系才重修于好。然而,这一次离开的人竟成了他自己,而这一次的叛徒又是谁?是格林伯格因为贪婪背叛了AIG,还是AIG为了自保而出卖了昔日的领袖?

  格林伯格强硬的回应是:斯皮策为个人仕途,试图扳倒许多重量级的商人。他曾经指控了很多公司,而恰好AIG的董事会没有顶住这一压力。“我被AIG的董事会背叛了,而背叛者都是懦夫!”

  离开AIG后,格林伯格迅速掌控了以AIG创始人命名的,代表着权力、金钱和声望三驾马车的斯塔尔国际——AIG的最大股东,拥有3.11亿股AIG股票,占AIG股票的12%,这些股票的价值一度达到200亿美元;CV斯塔尔是一家同AIG有很多业务联系的保险经纪公司;而斯塔尔基金会则是美国最大的基金会之一,曾经代表AIG进行慈善活动。

  一直以来,斯塔尔国际控制的这部分AIG股票,以期权和限制性股票的形式,分享给少数高层员工。它相当于AIG的顶级员工俱乐部,也是格林伯格控制AIG的强力工具。然而,在离开AIG之时,除了回购极少数已明确的权益,格林伯格没有留下任何本应属于AIG高管们的股权。

  AIG与昔日的偶像就此反目,“他曾再三向雇员保证,这些股票将被托管。但随后他违背了自己的协定,控制了这笔股票,这是公司史上最贪婪的一个行动!”

  一个阵营是,急于走出偶像阴影、索回自己利益的AIG股东及员工们;一个阵营是,遭到背叛而怀恨在心,却又对自己一手缔造的帝国旧情难断的格林伯格。至今4年多来,双方一直处于一种水火不容却又情缘难了的尴尬状态。

  2005年7月,格林伯格先下手为强。他起诉AIG,要求其归还属于自己的艺术品,这些东西的总价值超过了1500万美元。很快,这些收藏就如同战利品一般,出现在了格林伯格宽大的新办公室中。

  2006年2月,AIG反戈一击,起诉塔尔国际公司不顾正在进行的仲裁,试图将国际集团的客户拉走。结果AIG取得了这一回合的胜利。法官禁止由格林伯格经营的私人保险机构争夺AIG的保险业务。对此格林伯格立刻抛售了价值6000万美元的AIG股票作为回应。

  双方的官司拉锯战从未真正停息,而金融危机最终使AIG陷入了泥淖。2008年9月以来,AIG累计从美国政府贷款1825亿美元。AIG通过各种途径筹钱还债,甚至动过卖掉旗下友邦保险的念头。格林伯格一度欲伸以援手,但遭到AIG以“不怀好意”为由的严词拒绝。

  在这危急时刻,AIG想起了那笔悬而未决的斯塔尔国际的AIG股票,尽管这些股票的价值已从2008年初的158亿美元,暴跌至2009年6月的不到30亿美元。6月15日,AIG再次将格林伯格告上法庭,起诉他攫取本来应该付给AIG员工的股票收益,并在4年来陆续卖一些股票非法获利43亿美元。AIG还承诺胜诉赢得的全部资金将用来偿还政府救援金。

  2009年8月,格林伯格已经记不清自己是第几次打开面前这扇严肃的大门、走上曼哈顿联邦法庭了。但他清楚,他必须像一个战士一样,去面对昔日部下那些充满敌意的目光。由于在合同和文件上并没有留下任何有力的证据,联邦法庭宣判格林伯格胜诉。

  失败者是自己一手缔造的公司,这种胜利带给格林伯格的,却是一道深深的悲凉。而已经换掉5位CEO、仍不见起色的AIG也开始怀念格林伯格时代的辉煌,AIG新任CEO本默切抛出了橄榄枝,“希望格林伯格能够对目前AIG的营运提供支持。”该消息被市场认为是重大利好消息,AIG的股价应声直涨,在8月的最后一周之内飙升了50%。

  这个庞大的金融帝国曾经多么地崇拜他们的偶像,又一度多么地仇恨他。而现在,一切正如50年前,此时的AIG多么希望有那么一个偶像,能带领他们走出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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