擦鞋女提供什么服务 擦鞋女(之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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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毛女嫁给李山坡近十个年头,头胎生了个儿子,小名叫筷子,第二胎生了个女儿,小名叫枝子,是超生的,罚了五千块钱。回想起来,这么多年来,自己真是稀里糊涂过来的,好像没有什么开心的日子。

黄毛女娘家那村庄叫黄家坪,李山坡那村子叫李子岭,两个村庄相隔八、九里地。黄毛女的家公,也就是李山坡的父亲叫李本良,生了三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山坡是老大,老二叫山林,老三叫山田,女儿最小,叫山云,又叫四妹子。

今年农历四月,给水田栽完了禾苗,李本良按照男子过九(久)不过十(失)的习俗,提前一年过八十大寿。后辈人都按乡下礼仪给李本良拜了寿。李本良喝了很多酒,突然对儿子、儿媳们说:“你们是不是都想分家,都跟我说实话!”

他的老婆李仁花吓慌了神:“你灌多了,快困觉内去。”

李本良固执地说:“酒醉心明白,树大分杈,崽大分家,可你们哪懂我的难处啊!”呜呜哇哇地哭了一阵,然后给后辈们讲起了家史,吐出他的苦水。(文章阅读网:www.www.AihuAu.com.net )

李本良的父亲李顺和幼年失怙,母亲也在他十八岁那年病故。父母辛劳毕生,只留下土坯屋一间、薄田一亩。李顺和上过三年县立小学,识文断字,做起了药材生意,家道渐渐兴旺起来,盖了一幢砖瓦房,置了七八亩田地。刚把老婆娶回家,想着过更红火的日子。与李顺和有一墙之隔的李盼根是个杀猪的屠夫,也是个赌徒,住的是土坯屋,对李顺和做砖瓦房是一肚子气,说李顺和占了他家的宅基地,不让李顺和动工。李顺和说这块宅基地早就是我家的了,你毫无道理,不管李盼根如何阻拦,还是把房子做起来了。李盼根不服,把状子递到了县府。因两家都拿不出地契,此事便不了了之。李顺和家的房子又高大又宽敞,把李盼根的土坯屋比得很是寒碜,李盼根哪能咽得下这口气?他拉起一杆子人马,成立了贫农协会,他任会长。这年大年初一,按照传统的规矩,李子岭村成年男子身穿新衣在新任族长李顺和的带领下,聚集在祠堂祭祖。李顺和致词完毕,翻动花名册,按辈份大小排序,逐一叫每个人的名字。被叫到名字的人,从人群里跨出,毕恭毕敬地面向祖先的牌位站定,九跪三拜之后宣誓,表达自己一生向善、不做坏事的愿望,有文化的人说得振振有词,不识字的人难免会结结巴巴,但大家都不会讥笑谁,气氛不失为庄严、肃穆。这是全村人共同遵从的礼仪,也是一年中最重要的活动,不知传承了多少代。却不料李盼根带领一帮人闯进来,说要召开群众大会,动员大家参加他们的贫农协会。李顺和极为恼怒,要将他们驱赶出去。李盼根不作理会,跳到桌子上说:“我们就是要起来造反,打土豪分田地,打倒李顺和这样有钱有势的人,分他们的田地、分他们的家产,过上有吃有穿的好日子!大家说好不好啊?”除了他带来的人高喊“好”以外,没有一个人吭声。李盼根一不做二不休,率人冲进李顺和家里,把李顺和家的谷子分了个精光,猪和牛都赶走了,家里值钱的东西被洗劫一空。李顺和怕斗不过李盼根一伙,联合邻村乡绅,修书一封,要上县府告状。彼时,县府也是摇摇欲坠,被数百民众围得水泄不通,状子递不进去。李顺和在县城住了数日,一天清晨听得县府衙门前一阵枪响,有人中弹倒下,民众们四下逃散。李顺和好不容易找到县长,列举李盼根种种劣迹,对农运极端憎恨的县长当即命警察局将李盼根捉拿归案。结果,李盼根被判处十年徒刑,病死在牢里。临死之前,李盼根的老婆带着儿子李高子去牢房见了李盼根一面,李盼根再三交待儿子一定要替他报仇雪恨,李高子牢牢地记住了父亲的话,发誓不报父仇誓不为人。

1950年冬天,村里来了工作队,他们在苦大仇深的李高子的土坯屋里住了好长时间。李高子对他们很好,协助他们工作表现非常积极,当上了乡农协主席。乡农民协会主席虽是个小小芝麻官,划分阶级成份和枪毙人什么的,他都有极大的发言权。李高子倚仗这个权力,把李顺和划成恶霸地主。枪毙李顺和的那天,李子岭村的戏台前,黑压压地站满了人,两侧台柱子原本写着“改头换面演人寰悲喜真假莫辨看世间沧桑”的对联被红色标语覆盖住了,公审大会在众人的惊恐和好奇中开始,李顺和被押了上来,他脖子上挂着打了红叉叉的牌子,头带白纸做的高帽子,双手被反绑在身后。他们先是站在戏台前沿,县里派来的督查员、乡长和农民代表坐在戏台正中的主席台上。李高子从主席台上跑了过来,朝李顺和的腰部猛踢一脚,喝令跪下。李顺和体弱多病,支撑不住,跌倒在戏台下,口吐鲜血,哼哼唧唧。人群里一阵骚动。乡长怕生意外,走到台前大声说:“我们今天宣判的这个人是骑在贫下中农头上作威作福的大坏蛋,罪大恶极,不杀不足以平民愤,不杀他们这样的人,我们就不能真正翻身解放、当家作主!有不同意不杀他的请把手兴起来,我给大家三分钟的时间。”乡长说着很严肃地高举起怀表,开始读秒报时,全场死一般的沉寂,谁也不敢吱声。随后,李顺和被拉到山沟里枪毙了。不久,他家的房子就被李高子霸占了。其时,李本良只有四岁,当李高子把他们家的东西从屋里扔出来的时候,寡母伏在地上哭得死去活来。李高子还算客气,将土坯房让给母子俩住,办了两家房子各易其主的房契,这样他就永远可以霸占李本良家的房子了。

几十年来,李本良一直受到李高子的欺压,却是忍气吞声,夹着尾巴做人。因为是恶霸地主的崽子,没有哪个成分好的人家女孩愿意嫁给他,直到四十岁才娶了老婆李仁花,李仁花的前夫是个现行反革命分子,上吊自杀了。直到1980年政策变了,李高子也从大队书记的位子上倒了台,死了,李本良才在上面落实政策的高压之下让李高子搬回了土坯屋,将自家的房子要了回来。李本良生了三个儿子,李高子比不过,只生了一个儿子,但李高子有权有势,李本良还是怕他,经常规劝老婆和儿女们不要惹李高子一家人,惹不起躲得起。李高子死后,李本良真的有翻身解放的狂喜,不曾想没过几年的平静日子,李高子的儿子李权龙有出息了,做上了村委会的会计,这是有实权又有油水的位子,一直做到现在,两家又是是非不断。

李本良说的这些事,黄毛女有的听说过,大部分不清楚。她知道,李本良在三个儿子当中,最疼爱老三,老三脑子精明,读书成绩好,文采很不错。李本良曾经对他寄予极大的希望,做梦都想他考上大学,将来弄个什么官当,好光宗耀祖。但是到了高三,这小子竟然和一个漂亮女生谈上了朋友,读书不专心了,结果两人考大学都差了几十分。李本良一再劝阻儿子且忍个一、二年,复读再考。但是老二决意不读书了,要带着女朋友到外省打工,李本良把他训斥了一顿,将他留在家里,去年为他把婚事办了。

李本良早年就给家里订了一条规矩,只要他和老婆子活着,就不能分家,儿子和媳妇们也不能外出打工。他有自己的深谋远虑。因为两家的新仇旧怨,李本良不能不防着一手,有三个儿子在身边,就是一股不可小视的势力,李权龙不大敢轻举妄动。同时,李本良信奉“养儿防老,积谷防饥”的古训,坚信“三个和尚没水喝”。这二十多来年,村里不断有年轻人出去打工,有的索性就不回来了,留在村里的大多是老人、小孩。没有儿孙的老年人,孤苦伶仃地过日子,有儿孙的日子也不见得就好过,儿子、儿媳打工去了,把孙儿扔给他们带,他们都像牛马一样地操劳,哪里享过一天清福?那些儿子多分了家的人家,儿子都各顾各的,没几个能真正孝敬好老人,甚至有的把父母亲像皮球一样踢来踢去。李本良害怕一旦分家,他和老婆子就会陷于孤独和被动,得不到儿子们的赡养孝敬;一旦儿子和媳妇打工去了,家中有大事时,集中不了拳头。一大家子在一口锅里吃饭,他是当家人,大权在握,就跟一个国家的总统差不多,不但儿子们要听他的,媳妇们也怕他三分。他像铁箍箍木桶一样,将他们紧紧地箍在自己身边,准备随时应对李权龙的挑战。在本村和邻近村庄有的人夸他“治家有方”,有个自称是社会学家的人还专程从市里跑来调查,在报上写文章说“这是社会转型时期传统家庭的回归”。

这天中午,黄毛女看到李本良坐在老屋门前木槿树边的石墩子上吸着水烟筒。这水烟筒是他祖上传下来的,古铜铸成,年数甚久,磨得发白,文革时期多次抄家,他藏得秘密,没有被拿走。他用这水烟筒,一来是为纪念先人,二来也是为了省钱,每年都在房前屋后种烟叶,自己做成烟丝。老屋的前面隔一块空地是那排新房,儿子们各占了一套。木槿花含苞欲放,清香飘逸。老婆子李仁花在屋里喊叫吃饭。近来,儿子、媳妇们吃饭都不积极了,菜上了桌要等好久,他们才一个个慢吞吞地过来,吃完了碗一丢走人,好像上馆子一样。李本良“噗”地一声把烟渣子吹出,掐了火媒子,将水烟筒在石墩上边敲打边说:“他们还没来,吃什么吃啊?”

老婆子颠了出来,提高了桑门,故意说给前面屋里的听:“我日日做姨婆累驼了背,吃饭还要三请四催!”

黄毛女从后门里出来,手上拿个小簸箕,簸箕里放着刚摘下来的枇杷,黄黄的,茬口还渗着白色浆液。她边走边把小簸箕腾到腰间,用一只手团着,“姆妈你也莫生气,分了家什么事也没有。”

李仁花接嘴道:“你是长媳妇哩,要有个样子!”

黄毛女也强烈要求分家。嫁给李山坡结婚头二年,她和山坡也住在老屋里,住左边后房,前房老二和老三住。两个老人带着四妹子住右边的前房,后房堆放着农具、杂物。那时,老二还未结婚,老三十几岁。前后房之间隔着薄薄的板壁,到了夜晚,若是哪个房里有老鼠叫,隔壁就能听见,她和山坡要干那事得小心,跟做贼一样紧张,生怕弄出声响让弟弟们听见。她不好意思地向山坡提出,让弟弟们换到右边后房去住,叫他去跟老头子说。山坡也有这个想法,却不敢给老头子讲,反倒叫她去说。她哪里开得了这个口?日子过得久了,黄毛女发现家公轻易不和她说话,哪怕有什么事情也要拐弯抹角地叫家婆(丈夫的母亲)或者山坡转告给她,她不知道是因为老头子不喜欢她这个媳妇,还是由于自己什么地方得罪了他,总有点忐忑不安。尤其是在吃饭的时候,家婆习惯了吃饭不上桌子,特别是有客人来时,就端着碗在灶间吃。家婆如此,她做媳妇的就只能跟模学样了。老头子在家里吃饭的时候,订了个没有来客的时候大人不准说话的规矩,说是吃饭讲话是对祖宗不敬、冒犯灶神,若是是孩子们坐姿不端正,他又会说坐要有坐相、站要有站相。黄毛女听起来觉得好笑,却也无可奈何。老头子有酒瘾,每餐都要咪一盅,吃饭的时间长,像霸王似地坐在八仙桌的上席,细嚼慢咽,目光不离开桌子。在他的注视下,黄毛女去桌上夹菜,心里别提有多么别扭。只有老头子不在家的时候,她才能放开来吃饭。她的父亲也看不过去,生怕女儿吃不饱,有一次对老头子旁敲侧击,说:“我家吃饭的时候,全家人坐在一起,有说有笑,细伢崽想坐哪就坐哪,想说什么就说什么。”老头子却说:“各家有各家的家规,亲家你说我叫了哪个不上桌啊?”说得她父亲哑口无言。黄毛女常常在山坡面前抱怨吃饭是“吃牢饭”,好在家婆通情达理,待她多有体贴,在她两次怀孩子和坐月子的时候,都专门给她做了些补养身体的好吃的。老二的老婆六英过门来,比黄毛女更不习惯这样吃饭,但她胆子大,大大咧咧地坐到桌边去,大大咧咧地吃,老头子也不好说什么了,李本良家吃饭女人不上桌的规矩由她打破。待老三结婚后,一家十几口人挤在老屋厅堂里吃饭,场景就更乱了。小孩们争先恐后爬上桌,兄弟和妯娌们也围了上来,先把菜填满了饭碗,有时还争着给各自的孩子夹菜,生怕自己的孩子吃亏。尚无孩子的老三老婆看不下去,有一次把饭碗往桌子上一丢,说:“这哪里是猪狗抢食啊?”她丢碗时将菜叶子蹦到了六英脸上,六英明白她的话不是完全冲自己来的,但自己也被包括在“猪狗”里面,便回嘴道:“莫骂人太早了,等你将来有了细伢崽,也不是猪狗!”倘若不是老头子拍桌子制止,妯娌俩非干仗不可。

早些年,黄毛女除了干田地里的活以外,还会协助家婆料理家务,洗菜做饭,喂猪喂鸡,洒扫庭院,但后来六英却没有这么驯服和勤劳,家务事不叫她干她就不沾手,如果老头子说了她,她索性就跑娘家去住个十半月不回来。老头子怕事情闹大,只好睁只眼闭只眼。黄毛女看在眼里,也想学她那样子,落得轻松自在,但瞅着家婆每日里起早贪黑忙里忙外,那么劳累辛苦,对自己的孩子又是那般疼爱有加,加上潜意识里长媳的责任感,心又软了,忍不住要帮上老人家几手。黄毛女做出了榜样,六英也不好当只管吃不干活的甩手掌柜了,特别是她生了儿子,家婆家管叫四妹子专门伺候她过月子,她受了感动,家务活也会主动去做一些。黄毛女最是看不惯老三的老婆书琴,娇生惯养,三天两头睡懒觉,三天两头去上街,把自己打扮得就跟城里小姐似的,还常常关在屋里拉手风琴,除了农忙会跟大家一起下田干活外,平时家务事一概不管不顾。黄毛女和六英联合起来向家婆告了她一状,家婆叹气抹泪,说给老头子听,请他出面管管。老头子好像不当回事,说:“她是富贵人家闺女,嫁给老三是受委屈了,我们家挣了面子,哪个不这样说哩。”黄毛女和六英听到了,都气得不行。

家里的一应开支,都由老头子把持。老头子精打细算,用了八年功夫,把做新屋欠下的帐连本带息还清了。在黄毛女看来,不分家的最大好处就是山坡和她作为长子、长媳,不用当家理财,不用为油盐柴米发愁,两个孩子在公公、婆婆的疼爱中吃“公饭”长大、上学。所以尽管自己没有经济支配权,尽管说话办事要看家管的脸色,她还是听从了早年娘家人的劝导,忍气吞声,克勤克俭,从不主动提分家的事,保持了一个做长媳的风范,在村里有好口碑。村里那些与儿媳合不来的老人们,常常拿她当例子敲打儿媳。而那些受了训斥的儿媳,不由对黄毛女心生忌妒,有的还说她是个“蠢婆”。老二两口子的算盘却打得比她和山坡精明,觉得生一个孩子吃了亏,也极力想超生一个。老头子发话说:“我是个独子,传下了三个儿子,对得起祖宗,到你们手里当然不能亏了本,‘三比三’是要的。”又说,“超生要罚款,你们要是拿准了是伢崽(男孩)就生吧,拿不准我分文没有,你自己想办法去。”老二夫妇尽管铆足劲要生人,可六英的肚子总不见起。

老三夫妇对生孩子的事却好像没有什么兴趣,一门心思要出去打工,他们嘀咕要分家,弄个清清爽爽出门。有天深夜,黄毛女起来解手,透过厕所的小窗户,看见老屋的大门突然开了,老三两口子鬼鬼祟祟进去了,她蹑手蹑脚地跟过去,大门随后就杠上了。她趴在门旁狗洞前往里边仔细瞧,只见老头子坐在八仙桌上席,山田和书琴分坐两侧。老头子把一个红色的木盒子打开,让他们看了,神情庄重地说道:“八十大寿过了,你爹我就黄土埋到下巴壳了。老三你是家里最聪明的人,本该有大出息,没考上大学我死不瞑目啊。这十块‘袁大头’是祖上传下来的,今天就交给你们了。如今的行情,没破相的一块一千七,破了相的一块也值一千。崽大不由爷,爷管不得崽一世,你们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吧。”山田抱着红木盒子哭了,说对不起爹妈。书琴也是两眼放光,说从此以后他们一定会为爹妈争气、争光。黄毛女还想看个究竟,不料那大黄狗看到洞口有一双眼睛碌碌地转动,以为是哪个同类闯入了自己的领地,勃然大怒,汪汪叫着扑进洞来,吓得她赶紧溜走。她把这事跟山坡说了,山坡怎么也不相信老头子会做出这种无视他长子地位的事来。按照老规矩,家里有什么传家宝之类的贵重东西,首先要交给长子,要不就是兄弟们平分,而决不能让最小的儿子独吞。这个平素不发火的男子汉被激怒了,咬牙切齿地责问老三老头子究竟给了你什么东西,要他如实说来。老三和书琴已经把小木盒子锁进了箱子,只要父亲不说就没有任何的证据,到手的东西岂能拱手相让?他装憨卖傻,说大哥你是不是做梦梦见什么了,老头子什么也没给我。山坡又联合老二一起去追问老头子,老头子愤怒而威严地瞪着他们,说你们大白天讲瞎话,没影子的事。

黄毛女说:“我当面看见了,明明是十块银元,你全给了他!”

老头子大惊失色,他特意安排在深夜做这件事,哪知道做事不周泄漏了天机,但事已至此,他便说道:“十指连心,都是亲骨肉,你们不要计较了,我给了就给了。”

山林说:“都是你亲生的,为什么就不一碗水端平?”

六英说:“那你就靠老三过一世吧,我们都无所谓,我们都是外人!”

黄毛女说:“爹,也不为难你了,分家吧。”

“对,分家,”老二夫妇异口同声地说,“连那些‘袁大头’也一起分!”

6

分家是一桩大事。李本良叫老三把大舅舅请来了。在这一带乡间,舅舅在办红白喜事和分家之类的大事上,享有极高的权威,只要姐(妹)家邀请,舅舅就要拿主意,尤其是在争议不下时,舅舅的意见往往起决定性作用。但一般做舅舅的,大凡是通情达理之人,在表态时都会慎而又慎,尽量做到公平合理、各不得罪。山坡他们有两个舅舅,二舅早已病故,大舅也年届七十,但身子骨硬朗。他一进屋,李仁花就去灶间烧火煮面。他跟了过去说:“妹妹就莫客气了,我肚子还饱的哩。”

李仁花说:“这个家迟早要分,硬捏不到一起,再不分,我跟你妹夫就活不了几天了,你就好生拿个主意吧。”不大一会,一碗挂面三个鸡蛋煮好了,三个鸡蛋压在挂面下边。李本良请大舅到八仙桌的上席入座。在大舅慢条斯理吃鸡蛋面的时候,一家大小陆续到齐。李本良叫后代们向挂在中堂上他父母亲的遗像行三跪九拜之礼后,男人们按长幼围桌而坐,女人们靠墙壁坐在凳子上,三个孙子、孙女则傍着自己的妈妈坐着。李本良不高兴,打发孙儿们出去玩耍,不让他们在如此重要的时刻、如此重要的场合看到大人们的纷争。本来,女儿是不参加分家的,但李仁花疼爱女儿,悄悄带了口信给四妹子,四妹子赶来了。待李仁花收拾完碗筷,屋子里的气氛就严肃起来,除了李仁花以外,谁都不清楚在老头子心里家是如何一个分法,大家先是看他,然后都把目光投向了大舅,希望大舅能站在自己一边,说公道话,办公道事。

经过几天来的折腾,办八十大寿的喜气已在李本良心头荡然无存,人更消瘦了,那腰子形的脸上颧骨高突,肌肉仿佛被风化了,贴着一层沟沟岔岔、麻麻点点的土黑色老皮,眼睛也不大好了,大白天也会冒出眼屎来,不过目光还是有神采的。不干活时,他手上总是端着水烟筒,此时,他又把烟丝捻成小团团,慢慢塞进烟嘴里,低着头“叭嗒叭嗒”地抽起来,好久不言语,突然“嗬嘿―嗬嘿”地咳嗽几下,脖子上青筋暴跳。黄毛女看着他,心里立时就酸楚了一下。无论他待自己如何,他也毕竟是自己的家管,八十岁的人了,眼瞅着要把自己苦心经营起来的大家庭拆开,哪会不难受呢?万一将老头子气得背了气,那真是作孽啊。于是,黄毛女决定还是少说为好,不能火上加油,反正家是分定了的,况且有大舅在,还怕扯不平?

李本良终于说话了:“今天把大舅请来了,就是要对分家做个决断。大舅在场,一碗水端平。”见大门敞开,就叫老三去关好,叮嘱无论谁来了都不要开门,一家人的事放在一个锅里煮烂了都不要紧,但家丑不可外扬。

大舅听出了姐夫话中的意思,接过话来思量着说:“姐夫讲得在理。想当年我也是劝过姐夫,细伢崽结了婚就趁早分灶吃饭,箍在一起,牙齿还有咬舌头的时候。姐夫有姐夫的考虑,巴不得有一千只手把你们箍得热热乎乎的,名声是响了,姐夫是火烧乌龟内里痛,我晓得,为了你们,姐夫姐姐劳干了心劳干了肺。好在你们都有良心,也都读过书,一根藤上的亲,分家不分心,家和万事兴啊!”大舅的话郑地有声,意思再明白不过了,安抚外甥们不要吵闹,和和气气地分家。

黄毛女向来尊敬大舅。感叹在她所认识的人当中,像大舅这样人太少了,如果兄弟们都能像大舅这样肚子里撑得过船跑得了马,分家就会顺顺当当。她担心一旦争吵起来,木纳少言的山坡会说不羸,会吃亏,逼得她不得不站出来说话,六英、书琴,还有突然冒出来的四妹子,肯定会起哄,到时候舅舅就会将她怪罪。她在想,这段日子自己提分家是不是提得太多了,是不是过分了,伤了两位老人的心,毕竟在一口锅里吃了十几年的饭,石头抱在怀里也会暖和。她巴不得快点分家,却不愿意搞得乌烟瘴气,搞得她不像个长媳的样子。

分家由李本良拿详细意见,大舅做中人。第一件事就是分房子,儿子和媳妇们都无异议,但在开始分土地的时候却风云突变,发生激烈的争吵。李本良家承包的有四亩二分旱地包括两个菜园子,有十一亩水田。这十一亩水田有三块,分布在三个地方,远近不同,肥瘦不一,李本良提出由老大先挑选,老二再挑,剩下的就归老三,若是老大挑了最好的,为弥补老二、老三的损失,老大少分二分旱地。黄毛女觉得这样也好,山坡未必会挑最好的,她也不希望挑最好的和最差的,挑那块中等水田的就行,这么做兄弟们面子上就过得去。但是老大却不同意,说这是合情不合理,应当抓阉决定。老二不同意抓阉,提出要把水田和旱地搭配在一起来分。山坡来了气,嘟囔着说:“我挑最差的行不行?”

书琴接嘴道:“大哥话不能这样说,我们抓阉也是为二老抓,我们名下的田地都给二老,二老种不了,给人种,收入归二老所有,但要分得公平合理。一百一千亩田地,我们也不在乎。”书琴又摆起了富家女的谱,借题发挥,既讨好了二位老人,也嘲讽了老大、老二。她对全家人除山林以外一个也瞧不上眼。她极不愿意在农村死守摊子,早就打算分了家立马远走高飞,她相信凭她和山林的本事,还有娘家的支持,一定会混出个模样来。

书琴的话刺激了好胜心强的六英,六英挖苦道:“你当然可以面皮撑在屋顶上―死摆脸喽,银元得了十个,就不晓得门朝哪开了。”

书琴说:“你有本事也去向爹要啊!”

六英霍地站了起来说:“你当我不敢呀?爹,现在就说清楚,那十块‘袁大头’怎么分吧!”

李本良说:“现在不谈这个事!”

六英说:“既然是分家,为什么不能谈?我今天把话挑明了,我怀孕了。大嫂生枝子罚了五千,是大家里出的,我将来的罚款也要大家里出。乡里规定超生伢崽罚一万二,妹子罚八千,这个你们都清楚。”

书琴说:“你说怀孕就怀孕了,肚子怎是扁的?”

六英从兜里掏出一张纸摆在大舅面前,说:“我打过B超了,是个伢崽!”屋里所有的人都惊讶了。一直默不吭声的四妹子这时候也来了精神,说道:

“女儿也有继承权,大舅你得给我一个说法!”

大舅苦笑了一下,缓缓说道:“大家都把肚子里的话摆出来,是公是母不要紧,可有一条,和为贵,不红脸。”

脸色已经变得很难看的李本良,水烟筒抽不下去了,说:“我是老了,你们不听话了,舅舅的话你们谁敢不听!”

分家从上午十点多一直持续到太阳落山,经过争争吵吵,大舅调解,最后由李本良口述,老三笔录整理,写成了一份分家协议书:

兹有李子岭村民李本良及长子李山坡、李山林、李山田分家,经商定并由儿之大舅李明华作保,达成如下分家协议:

一、房产分割:

1、老屋一栋及房前屋后果树、竹子归李本良(以下简称父)所有。

2、新屋一栋,共三套,李山坡、山林、山田各得一套,现居住情况不变,即山坡居中,山林居东,山田居西。

3、厦屋及猪牛舍各一间,归父所有。

二、土地分割:

1、有旱地三块共四亩二分,草籽坡的一块归山坡所有,桑树坪的一块归山林所有,后门口的一块李本良和李山田各得一半。

2、有菜园两个,枇杷树下的由山坡、山林、山田三人均分,墙荫里的归李山坡所有。

3、有三块水田共十四亩,分别位于牛泥塘、蛤蟆窝、芭茅沟,牛泥塘的归父所有,经抓阉确定,山坡分得蛤蟆窝的,芭茅沟的归山林、山田平分,其中山林得上半田、山田得下半田。

4、有油茶山林二亩七分,四家平分。

三、动产分割:

1、有耕牛二头、生猪四头,耕牛为父所有,生猪由父饲养,出栏后二头所得归父,另二头所得归山坡、山林、山田平分。

2、有犁三把、耙二把、耖三把、晒垫三床、箩筐四对,以及锄、锹等物,为公共农用具,谁用谁保管,务必加以爱护。

3、各家屋中家具归各家所有。

4、有银元十枚,为父所有。

5、有新旧摩托车共二辆,有自行车三辆,新摩托车和一辆最旧的自行车归山坡所有,旧摩托车和二辆较新的自行车归山林所有(山田自动放弃)。

四、其它事项:

1、儿女需尽孝道,有不孝者全家诛之。山坡、山林、山田各家每月出钱六十元赡养父母。父母若生病住院或丧失劳动能力,各家人应轮流看护、供养。父母百年后事,由山坡牵头办理,如有欠账,各家平摊。

2、为体现男女平等之精神,山坡、山林、山田各出钱六百元给李山云,作为李山云不参与分家的补偿。

3、若山林超生一孩,其超生罚款,父承担四成,山坡承担四成,山林承担二成。山田出于兄弟情谊,赞助山坡、山林各五百元。

以上各条,各人共同遵守,皆永不反悔。

未尽事宜,可临时商议。

本协议一式四份,各持一份。

分家人:

父:李本良

子:李山坡

李山林

李山田

具保人:李明华

公元二OOX年X月X日

老三肚里有些文采。他为自己写的这份协议书洋洋得意,念了两遍给众人听。李本良夸奖说写得好,大舅也点头赞许。兄弟和妯娌们面面相觑,不好再说什么了,主事的男人们在协议书上签了字,按了手印。李本良哽咽着说道:“分家了,真的分家了了……”

夜里,全家人在一起吃“分家饭”。黄毛女刚扒一口饭就咽不下去,跑到灶间,抱住家婆嚎啕大哭:“姆妈啊……”

7

“找我们来就问这个呀,没有别的事了吧,我们走了。”黄毛女说着欠起身。早晨只喝了一碗稀饭,中午吃了三个馒头,肚子里早就空了,这会儿“叽叽咕咕”地叫,她感到身子发软,想起吃饭了。

林队副霍地站了起来,提高了声音说:“你说叫黄毛女,你说叫李山坡,我们就信啦?你说家里穷,事情就了啦?老杨,你别发慈悲,信他们扯淡,一定要把事情搞清楚!”

黄毛女也来了气,拍着屁股站起身,说:“我们撒什么谎了?你们要搞清楚什么啊?”

林队副说:“咦嘿,你卖X还有理呀!”

“你说什么?”黄毛女急问。

林队副哼了一声,重复了一下刚才说过的话。

“你妈才卖X!”黄毛女跳起来,冲过去,抡起巴掌要抽林队副嘴巴。到县城、省城几个月来,她遭遇了多少奚落、屈辱,她都忍受了,林队副对她说出这两个肮脏的字,点燃了她心头积压的怒火,她感到了极其不能忍受的侮辱。她那黧黑的粗糙的脸膛突突地抽搐,眼睛鼓得快要掉了出来,鼻子紧缩,上唇拉到了牙根上,冲出一股滚烫的气流。一只手拽住林队副胳膊,一只手像刀一样地朝他的脸砍过去。杨队长赶紧把她扯开。杨队长说:

“你不要打人,打人你就麻烦大了,小林你也冷静点,好好说话。”

山坡听人骂他老婆,也火了,蹿起来,要保护黄毛女。

“我们走!”黄毛女说,扯上山坡就走。

“慢着。”林队副把门关上,对李山坡说,“还没有问你呢,你是干什么的?”

乡里、村里都有联防队,村里的前几年撤掉了。李山坡知道联防队什么都能管,心里发虚。他开摩的是不允许的,他的摩托车牌照是假的,万一他们查了出来,要罚款,说不定还得坐牢。想到这一层,他汗粘粘的身上起了鸡皮疙瘩,不知道说什么好。

李山坡是个比较木纳的人。在两岁多的时候,有一次爹妈被拉到大队去批斗;爹是恶霸地主的儿子,娘那死去的前夫是现行反革命分子,现在嫁给了恶霸地主的儿子,自然也是有罪的,两人被拉去和全大队的地、富、反、坏、右们一块批斗、游街是家常便饭,只是那天李山坡在摇篮里睡得正熟,娘还没来得及抱他去委托哪家人带一带,大队派来的民兵就将他们押走了。待到山坡从摇篮里醒来,嚎啕大哭,到处乱爬,爬上楼梯,从上面摔下来。很有可能就是那次把脑瓜摔坏了,李山坡不怎么聪明。他的模样既不像李仁花,也不像他李本良,长脸盘,短鼻子,小眼睛,上嘴唇厚得有点儿向上翻,整个看去面部器官就像两、三个人的拼凑上去那样不协调。“男儿不论相貌”,这倒不要紧,糟糕的是他小学读了七年,初中只念了半年就辍学了。他拿起课本,不是头疼就是想瞌睡。村里人常暗中拿他做不会读书的反面教材,来训诫自己的孩子,说你们读书可千万别像山坡猪脑壳,读到卵毛白了都不晓得两根筷子是一双。李本良对这个儿子很不满意,本来就出身不好,好不容易让恶霸地主的孙子读书了,却是一点也不争气;身为长子,应该带个好头啊。好在山坡李山坡干活的力气大,手脚也勤快,十六、七岁时,就能挑一百四十斤稻谷,走八里路去乡里粮管所交公粮,一路上只需歇肩两、三次,让村里有的壮年人也自叹不如。

时光流逝,世事变迁,人们再也不看重家庭成分了。因为老实和勤快,李山坡满十八岁以后,就有媒人寻上门来说亲,别人他都没有答应,独独看上了黄家坪村的黄毛女。乍听这名字,李山坡就好奇等到见了面,黄毛女真的是一头黄发,金黄金黄,像电影电视里的外国女郎,长长的扎着辫子,他好生奇怪,好生喜欢。媒人将他俩领到圩镇上饭店里吃了一顿饭,问黄毛女看不看得上李山坡,黄毛女脸一红说:“还行吧,看人家吧”。

“看人家”是当地的一种风俗,男女双方有了初步的意向之后,女方到男方家去考察了解情况,这是结婚前的第一道程序,也是关系到能否订婚的关键环节,十分隆重而又热闹,男方要拿出最高礼仪来接待。去看人家的,除了女方本人以外,一般还有爷爷奶奶、父母,兄弟姐妹、伯父伯母、叔叔婶婶、姑父姑妈和他们的孩子,其孩子要是已经结婚,配偶也是要去的,还有外公外婆,舅舅舅妈、姨父姨妈以及他们的子女,同样,其子女若是已婚,配偶也要去。女方及其亲眷空手而去,大吃大喝一顿,临走时,男方要给女方本人赠送金或银首饰和一个大红包,给女方家里送上蹄花、鲜鱼、活鸡所谓“三牲”和烟、酒、糕等礼品,对女方的舅舅和兄长也是一定得给红包的,至于红包的多少和小孩们给不给红包,那就要看男方家的经济实力和好客程度了。“看人家”花钱很多,有的人家光为这一项就背上了债务。但李本良没有借债,破旧的房屋也修缮一新,女方基本满意,唯一担心的是房子这么小,三兄弟将来都结了婚怎么住?李本良非常清楚这个问题的严重性,一俟山坡结婚就着手筹划建房子。当他的第二个孙儿也就是枝子呱呱坠地的那天,一排三层楼、有三道前后门的新屋正好完工,气势不凡地竖立在老屋的前边。这是他有生以来真正的扬眉吐气,尽管掏空了所有积蓄,还借了五万元的债。

就在分家的当天半夜里,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熟睡的李本良老两口被狂躁的大黄狗的叫声惊醒。一条有半根竹篙长的青蛇,不知从什么地方钻了进来,被大黄狗发现,它先是怒吼着要驱逐青蛇出去。青蛇却不作理会,径直朝两老口睡的房间蹿。大黄狗猛地扑了上去撕咬青蛇。青蛇被咬成了两截,头部的一截作垂死挣扎,缠到了大黄狗肚子上,咬住了大黄狗的脖子。等老两口慌慌张张从床上爬起来,大黄狗泪水汪汪看看主人,呜咽了一声就没有了气息,两眼瞪得大大的。大黄狗养了八年,朝夕相伴,有如亲人,就这样稀奇古怪地惨死于蛇口之下,老两口悲痛得落泪。李本良觉得这是不祥之兆,天麻麻亮就喊醒山坡,叫他找个好地方把大黄狗埋葬,越快越好,再三叮嘱不要对外人讲。李本良说这话时黄毛女也在场。大黄狗还是她从乡里街上买来的,那时才刚断奶,它死得这么惨,黄毛女也唏嘘不已,她怀疑是不是那天躲在狗洞边惹了灾祸。她记起老一辈子人传下来的狗洞里看不得人的话,可那天自己也是万不得已。山坡把大黄狗装在土箕里,扛着锄头向自家地里走去。村前村后的山冈有空的地方都让村里人早已开荒种了地,剩下的一些树林子也早就分给了各家,一时找不到埋狗的空地,想埋在自家地里。

五月天,地上难得没有起雾,如蛋黄一样颜色的日头爬上了山冈,鲜嫩的阳光照耀着因少了年轻人而显得空虚、沉闷的村巷,在牛哞鸡啼狗叫的混响声里,几缕灰色炊烟有气无力地在屋顶上飘浮。栽到水田里已多日的禾苗,稳稳地扎下了根,一片青绿覆盖了田野,在柔柔的春风里发出微妙的轻响。李山坡三兄弟到水田、旱地、油茶山和菜园走了一遍,确认各自分地所得的具体位置,因为事先有约定,都没有什么异议,议定了分界就打个桩或者埋块石头作下标记。三兄弟默不吭声回了家。不知是郁闷还是高兴,书琴站在窗边拉起了手风琴。那清脆的琴声在村子里显得奇特,几只公鸡飞到门前桔子树树枝上,扯长脖颈,煽动着翅膀,如末流明星一般用破锣嗓子唱起“卡拉―卡拉”来,仿佛书琴就是它们的伴奏带。

黄毛女听了心烦,追到菜地里说:“千万莫要埋自己地里,你晓得它会作什么怪?抛到‘麻子塘’去算了。”

山坡也想省事,可又怕老头子怪罪,便说:“你去抛吧。”

分了家,砌灶是首要的事。李山坡上骑摩托车到乡里街上买锅盆碗筷去了。黄毛女知道,他们三兄弟都会变着法子暗中从老头子手上落下私房钱,她不怂恿也不反对,但她自己不做;万一被家管家婆揭了底,传遍全村,她这个做长媳的就颜面扫地了。她心里清楚,如果山坡不落,老二、老三落了,那就吃了大亏,再忠厚的人也不会不开窍。山坡几年下来落下的私房钱每次都交给了她,拢共二千一百二十元,有的平时急用用掉了,剩下一千七。黄毛女计划除了购置锅盆碗筷以外,还要养一栏猪、两头牛、一窝鸡鸭。匡算下来,这些开销要四、五千。黄毛女发现,过惯了不管家的日子,真是不知道油盐柴米贵,现在她的这个家穷得是没有一分钱。每个月有还得向二老交六十元抚养费,还得负担老二的超生款,还有孩子读书的费用,还得吃饭穿衣,哪里来的钱,往后的日子怎么过?愁云重重地压到了她的心上。为省钱,她没有同意让山坡请泥水匠来砌灶。请泥水匠砌灶,五十块工钱,还要供两餐饭,不如自己动手,省下这笔钱。她骑上自行车,两边绑上篓子,到邻村砖瓦厂拖来了砖头,到泥水匠家赊来了石灰,又挑来了黄土倒在屋檐下和泥。

擦鞋女提供什么服务 擦鞋女(之二 )

李山坡从乡里街上驾着摩托车,把大锅和风箱买回家,只见黄毛女坐在后厅准备砌灶的砖堆上,两个眼珠子发直,牙齿碰牙齿“咯咯咯”响,山坡吃了一惊,问:“喂,你打摆子呀?”又叫了她几声,她才回过神来,边吃力地起身边喊叫:“狗呢?狗呢?”山坡说:“什么狗?”黄毛女说:“大黄狗!大黄狗!”山坡说:“稀奇古怪,你不是抛麻子塘里了吗?”黄毛女声嘶力竭地说:“不、不、不,它活啦,它从麻子塘里跑回来啦!”

“麻子塘”是李家子岭村上边水库堤坝下的一口池塘。这是一口古老的池塘,相传太平天国翼王石达与天王决裂后途经这里,见这池塘背靠山坡,泉水清澈如镜,便在山林中安营扎寨。哪知半夜清军来袭,将山坡团团围住,石达开命众将士拼死突围。清军撤到山外,四面点火,要焚烧山林,突然间大雨滂沱,久下不停,救了石达开一命。原来并不是老天下雨,而是池塘里的泉水喷涌,铺天盖地。史书上有记载,一八五七年五月石达开潜出天京城,转战安徽、福建、江西,到过李子岭村一带,但是否有这样一件事就无从考证了。这口小小的池塘有许多有妖魔鬼怪的传说,一九五O年有人亲眼看见几个过路的外乡人在池塘边喝水,喝着喝着,人就不见了踪影。一九六七年有一对城里来的年轻夫妻,被后面的红卫兵追着,双双跳进了塘里,却怎么也找不到尸体。四十多年前,搞所谓“八字头上一口塘,两边开渠靠山旁,中间一条机耕道,村庄建在山坡上”的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公社决定在李子岭村修建一座水库,两边开出水渠,灌溉下边十几个村子的农田。规划时把这池塘包括了进去,村里人怕池塘作怪,流水不止,会“胀破”堤坝,把村子淹了,遂在施工时悄悄将坝脚改到了池塘外。“麻子塘”笼罩着一层神秘、恐怖的面纱,少有人光顾,就连池塘旁边的几亩水田也无甚人敢种。不过近些年来,人们的胆子是越来越大了,不仅有人把死猪死狗死猫往塘里边扔,还有人到这里来钓老鸽。“麻子塘”里的老鸽个头大、肉肥嫩,有的背上还长毛,拿到街上能卖好价钱。钓的人多了,“麻子塘”的老鸽要么是躲藏起来了,要么就是绝迹了,这两年去钓的人总是空手而返。

“麻子塘”四周岸边覆盖着很长很厚的芭茅和荆棘,只露出池中央一小块浮着杂草杂物的水面,里面传出怪声怪气的虫嘶鸟鸣,增添了几分阴森恐怖的气氛。突然,所有的虫、鸟都停止了鸣啼,“呜―”一声怪叫划破了死一般的沉寂,一条脑门上有个白花点、全身黄毛的农家狗,张着嘴从水中蹿出,钻进了芭茅和荆棘丛,刀刃一样锋利的芭茅和荆棘的尖针,在它湿淋淋的皮毛上划过,留下了几道血口,当它艰难地爬到岸上时已不能动弹了。过了一些时候,它重又爬了起来,顺着岸边的缺口下到水边,伸长舌头喝水。或许池塘里有什么神奇的草药,长期在水中浸泡,那水便有了药性,它身上的伤口很快就止住了血,合在一起了,它在地上滚了几滚,一身的黄毛变得干爽发亮。它奔跑起来,跑过了田塍、山坡、菜地、竹林,跑到了黄毛女的背后,黄毛女正在搬砖,猛听得“汪汪”的叫声,回头一看,大黄狗正使劲拖她的裤脚,把她吓得晕倒在地。大黄狗又跑到李本良跟前。李本良在老屋后门前的菜园里搭豆角架子,老伴打帮手。大黄狗一声不响地蹲在他们中间,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似地看着他们,摇着尾巴,眼眶里盈满泪水,差点将两个老人吓得背过气去,李仁花拿在手上的小竹片滑落在地,连呼几遍“出了鬼出了鬼”,李本良扶住刚搭上的豆角架子,才没有跌倒。但惊吓归惊吓,他们相信了心爱的狗真的是死而复活。狗通人性,狗讲仁义,李本良心里的晦气一扫而光,觉得这是个好兆头,把狗窝里的禾杆塞进灶膛烧了,重新铺上干净的禾杆,对大黄狗看得更重了。经历了生死劫难的大黄狗对主人更忠诚和依恋了,李本良走到那里它就跟到那里,哪怕是到屋外上茅坑,它也会蹲在门前守卫。很快的,村里就有了一种传闻,说本良老者家的狗听说分家气得死了,但分家分得和和气气、高高兴兴,狗又活了过来,本良老者家的狗神得很!

黄毛女心里清楚,这些话是家管编造出来传出去的,她不明白家管为什么要编谎话骗人,有谁会真正相信呢?难道是因为出身不好过去受了欺负,现在就要处处抬举自己吗?大黄狗在她心中留下了挥之不去的阴影,她看见它就觉着它像个妖怪,就害怕,尽量躲开它。有一天中午,黄毛女煮猪潲,把切碎的两盆马齿苋倒进大锅里,盛满水,刚点着火,大黄狗窜进来了,冲她仰起头“汪汪”叫,她吼着赶它走,猛听得“啪啦”一声,灶台塌了,大铁锅翻了个。灶是山坡砌的,他不懂泥工,翻来覆去地砌了一天半。有一句骂人的话十分的恶毒,叫做“绝灭倒灶”或“倒灶绝灭”,谁也不能准确地解出它的意思,大意是倒八辈子大霉、彻底完蛋。村人吵架吵得最伤心时,往往会用这句话骂人。天天要做饭的灶都倒了,是多么不吉利多么屈辱的事啊,黄毛女把这一切都怪罪于该死的大黄狗,她操起烧火棍要劈它,一直追到老屋里。李本良见了,怒斥道:“它是畜生,你是人,跟狗一般见识!”

黄毛女对大黄狗十分厌恶,当天就自作主张给狗贩子说了,把它卖掉了。李本良气得差点丢了老命,打了黄毛女一记耳光。家公打儿媳,是很少有的事情,黄毛女哭了一整夜,发誓一辈子不理睬家公,她对李山坡说:“我要走!我要走!”

8

黄毛女确实有了离家打工的想法了。

转眼就到了“双抢”。俗话说:“小暑割不得,大暑割不羸。”说的是早稻在小暑时节尚未成熟,不可收割,到了大暑就完全成熟了,农家收割忙不过来。李子岭村有六十一户人家,两座丘陵之间夹着一片狭长的田野,从水库那儿蜿蜒开去,中间一条机耕道,村子就坐落在北面丘陵脚下。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强制推行“园田化”,又在田野里修了几条横贯田野的机耕道,还在两旁植树造林。如今,每条道上都杂草丛生,路基让水田靠道的村人削得越来越窄了,有的地方树根裸露,像菜花蛇或黄蟮似地伸进了田里,且每隔一、二亩田,就有一条横穿而过的放水沟。村里人早已不走机耕道,在丘陵脚下踩出了一条进出的泥马路,好心的人在上面铺了些煤渣和碎石。小暑已过去好几天,田里的稻穗越来越黄,黄灿灿的一片随风摇摆,让村里人又喜又愁。喜的是半年来辛勤耕作,风调雨顺,丰收在即;忧的是缺少青壮年劳力。好在政府有购买农机的专项补贴,有一些人家买了耕田机、割禾机,他们给人割禾、耕田收二十四块钱一亩,一天吃东家两餐饭,不过,请的人家还是不多。他们兴高采烈地把机子开上机耕道,却老是被陷在坑洼里,走一段就要推一段,气得大骂一通当官的不干好事。

李本良请他们把自己和老三的禾割了、田耕了,又雇请几个种过田、五十多岁、下乡寻活干的下岗工人,把晚禾栽了。事先他在电话里对远在外省的老三说自己干不动了,老三立马爽快地说请人吧,钱都由我出,话说到他心坎上去了,尽管老三不得不把那些“袁大头”交出来了,但老三并没有怨他,他最疼爱的这个儿子还是最有孝心的。黄毛女和李山坡没有钱请人帮工,拼死拼活搞完了“双抢”,几天下来全身晒脱了皮,腰都直不起来,筷子和枝子也是乌头黑脸。田野里又是另一番景象,新栽下去的禾苗取代了金黄的早稻,蔫蔫地趴在让烈日晒得滚烫的泥水里,只有在清晨才显现渐绿的生机。

“双抢”是农家最忙也是最累的时节。黄毛女还没来得及喘过气,小妹来请她了。小妹去年嫁到乡里边上的一个村子里,在乡里圩场摆了个服装摊子。小妹知道大姐日子过得拮据,叫黄毛女过去打帮手,每天给她十块钱工资,并且说定等年底盘点要是赚了钱还给她提成。黄毛女很是惊奇,打小就对她服服帖帖的小妹,当了老板娘就另眼看人,把她当成打工妹了,钱上的事一是一二是二算得清清楚楚。黄毛女干了两天就不想干了。小妹问是不是嫌工钱少了,黄毛说做田人一天哪能赚到十块钱呢,我知足。小妹又问那是为什么,黄毛说你做生意心黑。小妹咯咯笑了,说你讲心黑也罢你讲心红也罢,做生意就得有利润,不是摆摊子学雷锋,不是搞慈善。

黄毛女郑重说道:“明明是十块钱进的衣裳,你偏要卖四十块,还口上搽蜜尽哄人家,人家都是做田的人,赚两个钱流一身的汗水,你就是下得了手!”

小妹说;“你是呆在家里太久了,没有见识。做生意,手要巧,口要乖,让人家中意。”

黄毛女说:“那也得凭良心。”

小妹说:“你说话调子高高,我怎么就不凭离心啦?你愿打他愿挨,又没有骗人。”

黄毛女说:“家里事多,我要回去晒谷,我要回去喂猪。”

小妹说:“你是不想干了,我哪里都能找到打帮手的,六、七块钱一天都有人干,我是为你好,手上有两个活钱。”

黄毛女决意要走。

小妹发火了:“你思想老化,老蠢婆一个!一世苦命!将来我在县城开了店也不要你!”叫黄毛女想起来就伤心,觉得小妹变了,说话太难听。

家里三亩二分的水田,早稻收了二十七担谷子。黄毛女留下了七担做口粮,二十担出卖。近几年,不用交农业税了,谷子价格上来了,可总是起起落落,让做田人提心吊胆。改了名叫粮油公司的粮管所,仍然是过去那种老做派,坐等农民上门来卖粮。粮贩子们却比他们精明和勤快,开着汽车进村入户收购粮食,但价格却比粮油公司的低,粮油公司一担早稻谷子四十五元,他们只肯出四十三,有图省事的人家会把谷子卖给他们。过去交公粮、卖谷子之类的事不用黄毛女操心,现在不能不精心盘算了。她问山坡开摩托车跑一趟乡里要多少汽油,山坡说跑个来回要两升多点。黄毛女沉吟了一会说:“起码要跑四个来回,不合算,你去借板车来。”

山坡说:“老猴子、春儿、银凤家的板车都要收钱,五块一天。”

黄毛女说:“晓得!去小妹家借。”

山坡说:“你去,我怕她。”

黄毛女说:“她是老虎啊,会吃你啊?”

山坡想骑摩托车去,把板车系在后面拖回来。

黄毛女说:“省油,你走得去。”

山坡到了小妹家,小妹板着脸说:“借什么板车,不借!”

山坡说:“你姐叫我来的。”

小妹说:“就她那个死脑筋,不借就是不借。”

山坡觉得小妹一点情义也没有了,心里冒火又不敢发,怏怏地往回走。刚进村,只见一辆大货车从大樟树下开了出来,娘和小妹坐在驾驶室里,车上装满鼓鼓的麻袋,老婆、六英、山林,还有两个不认识的后生坐在麻袋上。原来是小妹请来朋友帮忙,为他们拖谷子,山坡心里骂小妹“耍花枪”。就这么不花一分钱,把粮食卖给了乡上的粮油公司,而且一大家子都跟着沾光,黄毛女既感激小妹,又不甚舒服,总觉得她在有意摆脸,显得自己什么都比她差劲。

二十担谷子卖了九百元钱,这是一笔很大的收入,夫妻俩都不由亢奋了一阵。黄毛女心算了一下,鼻子就有点发凉了,除去购买种子、化肥、农药的开支,加上政府发的种粮补贴,实际上就只赚到了四百多块钱,还不够交两个孩子下学期的学杂费。二十三只母鸡是长大了,可还没到下蛋的时候,九只鸭子、六只鹅也才斤把重,都还卖不得,两头牛崽架子还没长起来,旱地里的花生针脚还没落地,油茶树上的果子才小指头那么大,菜园里的菜蔬只够人吃、猪吃。今年生猪卖价又好,五块钱一斤,猪贩子都抢着要。当初黄毛女一狠心,以一分二厘的利息到邻村贼婆家借了一万五千元,砌了一个大猪圈,买了三十七只小猪崽。小猪崽比成猪价钱还高,九块五一斤还抢手,总共四百零七斤,用掉了三千六百多块钱。猪们一天光吃买来的混合饲料,就要吃掉两百多斤。黄毛女喂猪喂得精细,饲料、谷糠、野草和菜蔬混合着喂养,猪崽们都长得挺快,都一百好几十斤了,不久就可以出栏了。黄毛女指望通过养猪打个翻身仗,还清债务,日子过得好起来。她不敢去娘家借款,她知道爹妈和两个弟弟都有万把块存款,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回娘家借钱是最让人看不起的事情;想问家管,又怕家管说他们没志气。贼婆是老村医,房子有三栋,高利贷放了好多,家里有两个女人,一个是老婆,一个说是亲戚,比贼婆小十几岁,大伙都说是他的小老婆。黄毛女说尽了好话,他才答应利息一分二,他说借给别人都是一分五,看在她是李本良家的面子上减掉三厘,借期一年,如果逾期不还,以后的利息就是一分五,叫李山坡立去下了字据。这笔巨额债务就像一把刀搁在她心口上,随时都会引起剧痛。

一天清早,山坡去牵牛。他和山林的牛都借父亲的厦屋关着,为着安全,做了厚厚的新门,加了大铁锁。猪、牛被盗的事,村里近年发生过几起。当他走进厦屋时,地上只有两堆牛屎和被牛们踩得稀烂的禾杆,五头牛连个影子也没有。山坡吓慌了手脚,李本良骂儿子们粗心大意,合家老小漫山遍野、旮旮旯旯找寻了半天,仍是不见一根牛毛。兄弟二人先是互相怪罪,然后便吵起架来,黄毛女将他们拖开,把山坡数落了一顿,在一旁为山林帮腔的六英缩回屋里去了。如此大胆地一次盗窃五头牛,惊动了乡里领导,张书记发话严厉打击,派出所立案侦查。第三天,村里又有一户人家黄牛被盗,一时间全村人心惶惶,无人再敢将牛放在屋外的牛圈中,到了夜晚纷纷牵牛进屋,有的老人让牛和自己同居一室,攥着牛绳子睡觉。黄毛女叫山坡搬了竹床去猪圈,带了一根铁棍,要为猪们守夜,再三交待山坡千万不要睡得太死。她自己却病倒了,发烧、怕冷,硬是不让山坡叫医生,说是自己扛得住,用湿毛巾捂脑门子,烧还是退不下去,盖了两床棉被还是冷得打颤。待山坡把贼婆请来,只见她满脸汗水,嘴唇青紫,浑身像触电抽个不停,语无伦次说道:“牛啊……我的崽啊我的命啊……你到哪里去了……贼啊……你炮子穿心河里抛尸啊……还我牛还我牛……”两个孩子哭喊着妈妈,李仁花也难过得叹气,山坡问贼婆怎么办要不要送医院。贼婆毕竟经验老到,翻看了瞳孔,把了把脉搏,听了听胸音,扎完针灸又打了一针,一句话不说,转到厅堂坐去了。他年近花甲,额上却无多少皱纹,脸上肉嘟嘟、红润润。山坡跟过去问要不要紧,要收多少钱,就听得两孩子在房里惊呼妈妈缓过来啦。贼婆说无事了,五十吧。山坡翻箱倒柜也没凑足五十块钱,说找你看病硬是贵啊。贼婆说你就不知道当医生的辛苦和难处,技术可以贡献药却自己生产不了的,我一辈子以慈悲为怀悬壶济世哩,决不贪财。山坡心想难怪你外号叫贼婆,心真是狠哪,嘴上说:“赊账行啵?”贼婆说我们是什么关系,哪有不行之理,就不收你的利息了,年底还账,叫山坡写了欠条。

送走贼婆,李仁花把山坡叫到老屋里,关上大门,问儿子手头怎这么紧,究竟欠了多少债,山坡说一万五,想起来就吓人。李仁花从房间里捧来一个黄布袋子,要山坡拿走,里面装着一千块钱,有从一元到五十元的纸币,也有从五分到一元的硬币,都分门别类捆扎整齐。

李仁花说:“再穷再苦,也千万莫要亏待了两个细伢崽孩子。”

山坡说:“老娘,我做崽的不中用。”

李仁花说:“不中用也是崽啊。你莫要发孱去给爹和老二讲,这是娘存积下来的。过日子要动点脑筋,找点钱路。”

娘的话激起了山坡的灵感,他找到老猴子,问老猴子收不收徒弟。老猴子组了个鼓乐班子,专门给人办红白喜事,吹吹打打,每场不但有吃有喝,还能得几十块钱。老猴子反问:“你会吹打么?”

山坡说:“不会,请你收我做徒弟,混两个钱用。”

老猴子说:“孔夫子七十学吹箫,人家是圣人,你是圣人么?我的班子不是领导班子,不收闲人,对不起喽。”

山坡嘴上无话,心里暗暗骂道:“我操死你妈!”

休息了半天,黄毛女身上恢复了些力气,人是明显憔悴了,两个眼窝凹下去,眼圈发黑。她撑着虚弱的身子下了床,又屋里屋外忙开了。牛崽被偷,有如剜了她身上的肉,派出所那边仍然是一点消息也没有,等牛崽长大卖两、三千块钱的梦想破灭。每当听见牛哞,她就会侧耳谛听是不是自家的牛崽。看见牛了,她又会停下手中的活计,呆呆地瞪圆了眼睛。有一次,她去乡里圩场的牛市上找牛,两头牛崽从牛群里跑来,欢快地叫她姆妈。黄毛女说你们是牛啊,我怎就成了你们的姆妈呢?牛崽们说你就是我们的好姆妈,姆妈!姆妈!。黄毛女说好好我就是你们的姆妈,好姆妈,我对不住你们让贼人偷你们走了,你们受苦了,我可找到你们了,我来领你们回家,说着就一手抱一头把牛崽们带回家去。半路上电闪雷鸣,大雨浇身,她跌进水沟里,惊醒过来,原来是一场梦。李山坡担心她再惹出病来,用娘给的钱又买了一头黄牛崽,还买了几袋猪饲料,到了夜晚把牛关在一楼的杂物间里,黄毛女的心情这才好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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