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丽丝•门罗的快乐影子舞——致我逝去的大学生涯 艾丽丝门罗作品

距离上一篇日志已经过了大半年,准确的说,再有三个月零十三天就是上一篇日志的一周年日了。

正式从大学毕业已经二十五天,拜大四忙碌的实习所赐,至今还是有种没变化的感觉。可能只有当出国的同学暑假里一个个离去,从此时差相隔;当9月的钟声敲响,而我再无课可上的时候,毕业的离愁才会直达心底。

仅以大学里我最后的作品,毕业论文中的翻译部分,来纪念我这四年的学习,才不愧对学位证书上的翻译二字。

知道艾丽丝门罗纯粹是在我找寻可翻译作品过程中一个意外的惊喜。她一举夺得布克奖后终于在中国打开了名声,而早期的众多作品始终少人经手,粗粗翻看,她的作品甚至充满了朴实简单的语言。当然了,当我之后真正阅读并翻译其作品时,才真正体会到简单的言语背后所能蕴含的复杂与深意。

门罗最擅长短篇小说,尽管这篇文章的长度已然达到我翻译生涯的最长挑战;门罗关注女性,关注平凡女性的平凡生活里的无可奈何;大学总会结束,也总会留下痕迹,门罗就是大学留给我的最后的学术回忆。

快乐影子舞

——艾丽丝门罗

马赛勒小姐又在召集聚会了。(或是出于措辞上的考量,又或是由于她内心深深渴望聚会一词带来的庆祝感,她从不称之为演奏会。)我的母亲从来讲不出那些富有新意又合情合理的谎话,她找来的借口又过于拙劣。比如:油漆工会来家里。有个朋友正巧从渥太华赶来。可怜的卡丽需要切除扁导体。于是到最后母亲只能说:哦,可是现如今,举行聚会不是困难重重吗?所谓现如今,承载了许多复杂的含义,供您自由选择。现如今,马赛勒小姐从原先位于银行街的一座砖混框架结构的平房,搬到了巴拉街上,一个更逼仄的地方——如果我母亲没说错的话——要知道最近三次在银行街举行的聚会已经足够拥挤的了。(巴拉街,天知道这是哪里?)又或者:现如今,马赛勒小姐的姐姐经历了中风,正卧床不起;现如今,马赛勒小姐自己——就像母亲说的,我们不得不面对这些——已经过于年迈了。

现如今?马赛勒小姐反问道,面露震惊,状似疑惑不解,又或许她的确感到不解。她又问道,无论何时何地,她的六月聚会,怎么可能面临困境呢?这可是她如今唯一能带来的娱乐了(就我母亲所知,这也是她唯一曾经给予的娱乐,不过马赛勒小姐年老却依然轻快的嗓音总是坚定不移,洋溢着对交际活动的热情,这可是为茶话会,私人舞蹈的精神提供了充足的养分,不论是在家里,还是在大型家庭宴会上。)要是她放弃了的话,马赛勒小姐说,她会如孩子那样,感受到深深的失望。只会有过之而无不及吧,我母亲自言自语道,不过她当然不能大声地说出来;她从电话旁转过头,看上去像受了刺激——就好象看到了一些脏东西但她却没法擦去——脸上流露出她惯常的同情。她答应会参加聚会;可以想象接下来的两周,她心里会不断地打退堂鼓,但她知道她最终还是会去。

她打了个电话给玛格•弗兰茨,玛格同我母亲一样,也曾是马赛勒小姐的学生,玛格的两个双胞胎孩子也在马赛勒小姐那里上课,两位母亲相互怜悯了一番,然后约定要一同前往并互相支持。她们还记得前年聚会,下起了雨,因为没有可以悬挂雨披的地方,小小的门厅里无数雨披一件叠一件,雨伞上的水在暗黑的地面上滴注出一个个水坑。女孩子们身上的裙子全都起了皱,因为她们不得不挤靠在一起,客厅的窗户却打不开。去年聚会上,一个孩子甚至都流鼻血了。

“这当然不是马赛勒小姐的错了。”

她们自暴自弃般调笑道。“当然不是她的错。可那样的事在过去可不常发生。”

这句话说的没错,这才是问题所在。马赛勒小姐的聚会给人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就像是马脱了缰绳,什么都有可能发生。甚至有时候,在你驾车驶入这样的聚会的时候,一个问题始终盘旋在你脑海:大家是否都会到场?谈到过去两三次聚会,最令人不安的一件事,就是聚会常客的队伍正在不断缩水,还有那些老学生,这些老学生的孩子可能就是马赛勒小姐所招揽到的全部的新学生了。每年六月,都会有新的一批人离开。玛丽•兰伯特家的女孩儿不再上课了,琼克林伯家的孩子也离开了。这说明了什么?我的母亲和玛格•弗朗茨思考着这些,她们俩都搬到了郊区,且时而被一种感觉所笼罩,好像她们已经落后一步了,这也同时迷惑了她们做正确的事的本能。钢琴课不像以前那样重要了,所有人都明白这一点。人们认为舞蹈对孩子的全面发展更为有利——与此同时,孩子们,尤其是姑娘们,看起来不再将钢琴放在心上了。然而要怎么解释马赛勒小姐一直说的“所有的孩子都需要音乐。所有的孩子都打心底里热爱音乐”的话?这是马赛勒小姐坚不可摧的信念,让她能够透过孩子们的心,挖掘出积极的意愿,以及对美好事物的热爱。大龄未婚导致的多愁善感,很大程度上蒙蔽了她原本良好的判断力,当她谈论起孩子们的心灵的时候,仿佛在谈论圣洁之物,每当这时,家长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旧日时光里,当我的姐姐维尼弗莱德还上钢琴课时,上课的地点位于罗斯戴尔,以前钢琴课总是在那里。屋子有些狭窄,由灰色和覆盆子色的砖头砌成,装饰性的阳台从二楼的窗户向外蜿蜒,房子并没有塔楼,却呈现出一种塔楼的效果,是黑漆漆的,孤傲的,又带有诗样丑陋的一间民宅。当一年一度的聚会尚发生在罗斯戴尔时,并不会太离谱。呈上三明治之前总是有一段奇怪的空余时间,因为厨房里帮忙的女人们并不习惯于聚会,所以手脚缓慢,不过,待三明治最终粉末登场的时候总是让人惊喜:鸡肉,芦笋卷,那些营养而又家庭式的食物,就像是装饰精美的幼儿食品。至于钢琴演奏,总是同以往一样,或是神经兮兮紧张不安,起伏不定大起大落波涛汹涌,或是闷闷不乐,没精打采,间或夹杂着一些惊喜,以及不大不小的灾难。从这个方面来说,马赛勒小姐对于孩子们理想化的看法,她在这方面的温柔或天真,使她成为一个几乎无用的老师。她无法批评孩子,除了用那种最精巧细致同时又充满歉意的方式,然而她的赞赏又不可思议般的不那么真心。想要从她那里掌握拿得出手的演奏,这个学生得有非比寻常的自觉与认真才有可能。

不过总体来说,那时候的聚会是有其完整性的,聚会以其宁静的过时的方式,保持了传统。那时候一切都恰如预期,每一次都能看到马赛勒小姐站在门口等待,地上铺着瓷砖地板,空气中是那种阴暗的,带有教堂感的味道,马赛勒小姐面带妆容,头上顶着只有这个时候才会出现的老式发型,一条拖地长裙,上面带着紫红及桃红的污渍,可能是用老式室内装潢材料制成的,只有年纪最小的孩子们才会感到惊奇。即便是她身后如影随形的另一位马赛勒小姐,年纪稍长,体格略大,冷酷更甚,除了聚会的时候,甚至没有人会记得她,就连她,也是与聚会的传统相适应的,当然了,世界上有不知一张,而是两张那样的脸蛋这件事,也算得上是件很新奇的事了。马赛勒姐妹都长着偏长的脸蛋,砂石般的肤色,亲切和蔼,同时又有些怪异,因为她们拥有偏大的鼻子和小小的,红色的,性情温和的,视力不太好的一双眼睛。归根结底,看起来长相不佳对马赛勒姐妹来说反而像是一种幸运,使她们免于命运的评价,命运无法轻易给他们打分,因为她们如同那些坚不可摧又孩童心性的人们那样快乐无忧。她们看起来像是中性的的,野性的,温和的,古怪却温顺,远离时代的纷繁复杂,隐居在她们位于罗斯代尔的家中。

母亲们坐在房间里,一些人坐在硬质沙发上,另一些坐在折叠椅上,听孩子们弹奏《吉普赛人之歌》,《快乐的小铁匠》,和《土耳其进行曲》,在这房间里,挂着一副苏格兰女王玛丽一世的画像,身着天鹅绒,面带丝绸面纱,站在圣鲁德皇宫前。还有一些棕黄色,模糊不清的画像,描绘了一些历史战役,另外还包括《哈佛经典》,铁质碳架,和一座青铜质的珀伽索斯飞马。母亲们都不抽烟,房间里也没有烟灰缸。就在这同一个房间,一模一样的这个房间,母亲们曾经也在这里演奏。这个房间昏暗,没有人情味的风格(倒是有一捧迷人的芍药与绣线菊,花瓣不断地掉落在钢琴上,这是马赛勒小姐自己的主意,不过不那么讨喜就是了),即使在当时也同样令人不适而宽慰。就是在这个房间,年复一年,母亲们聚集在马赛勒小姐的起居室里,她们是一群忙碌的,颇为年轻的女人,年复一年的,她们不耐烦地将车辆驶进罗斯代尔古旧的街道,她们会提前一周抱怨即将浪费的时间,抱怨孩子的着装烦恼,更重要的是,抱怨她们对这聚会的厌烦,但她们始终被这样一种难以置信的忠诚汇集到一起,这种忠诚与其说是对于马赛勒小姐的忠诚,不如说是对她们童年时代的仪式的一种忠诚,是对一种更为严格的生活模式的尊崇,尽管这种生活模式当时就被打破,却又幸存下来,至今仍然不可思议般地保留下来,就保留在马赛勒小姐的起居室里。小女孩们身穿连衣裙,裙摆僵硬得如同铃铛一般,依靠着灰暗的书墙移动时,都带有对这种仪式的不自觉的意识。她们的母亲面色阴沉,不高兴的表达着默许,略显荒诞,同时有些牵强虚假的怀念,也正是这些感情,支撑着她们度过所有冗长家庭仪式。她们交换着笑容,着笑容里不乏礼节,同时传递着令人熟悉的,可笑的,对于一切传统延续的惊奇,就连钢琴演奏的选段,三明治的夹心都是一成不变。这让她们认识到马赛勒小姐和她的姐姐以及她们的生活,是多么的不可思议,完全不现实的坚持。

钢琴演奏过后,是一个常常引起尴尬的小仪式。在孩子们被解放到花园里之前——非常狭小的,小镇特有的花园,不过始终是一个花园,周围筑有树篱,有庇荫处,和一排黄色的百合花——长桌上铺着绉纸,婴儿粉和婴儿蓝色的,厨娘端上一盆盆三明治,冰激凌,色泽诱人却无甚味道的冰冻果子露,孩子们则必须一个挨一个,从马赛勒小姐那里接受一个年末礼物,所有的礼物都经过包装来并用缎带系扎。只有最年幼且新来的学生才会对这个礼物毫无期待的兴奋感。礼物很可能是一本书,但是问题是,她从哪里找来这些书的?它们都是些旧书,像是能在主日学校图书馆里,或是二手书店的阁楼和地下室里找到的那种,可它们都是硬皮包装的,从未被翻开的,崭新的。比如《北方的湖与河》,《了解鸟类》,《格雷•奥尔的其他故事》,《小小传道朋友》。她同样赠送画作,《丘比特醒与眠》,《沐浴过后》,《年轻的义务警员》,大多数作品都着重刻画幼儿的赤裸,而这恰恰是我们世俗的拘谨最耻笑且厌恶的。即使是她送给我们的游戏也是平淡而无趣的——充满了复杂的规则,最后所有人都赢了。

母亲们在当时感受到的尴尬,并不完全是出于礼物本身,而是来自强烈的怀疑,怀疑马赛勒小姐能否负担得起这些礼物。要知道她的学费在这十年里只增长过一次,这可不能帮助我们理解她的开支(即使是涨薪的那次,两、三位母亲离开了)。说到最后,她们只能说马赛勒小姐可能有别的收入来源。这很明显不是么——否则她可没法住在这座房子里。另外她姐姐也教课——或者说之前就不再授课了,她退休了,不过人们相信,她还教授小班课,教授法语和德语。这对她们姐妹俩来说一定足够了。如果你是马赛勒家的小姐,你的欲望很单纯,生存开销不会很大。

不过在她们失去罗斯代尔那套房子之后,在她们搬到位于银行街的平房后,这些关于马赛勒小姐生计问题的对话就无影无踪了,有关马赛勒小姐生活方面的话题逐渐变成了痛处或禁忌,谈论这个话题都是一种残忍与无礼。

“要是下雨的话,我可活不了,”我的母亲说。“我会死于对这整个聚会的抑郁的,如果下雨的话。”不过聚会当天并没有下雨,事实上,天气很热。这是一个严酷夏季里闷热的一天,我们驾车驶进城区,寻找巴拉街,然后迷路了。

当我们终于找到巴拉街时,它看起来好过预期,不过那主要是因为那里有一排树木,而其他我们驶过的道路,沿着铁轨路堤,全都光秃秃的,毫无遮蔽,乱糟糟的。这里房子的布局都是一分为二的,用一块倾斜的木质隔板从前方门廊的中间隔开。房子前方有两级木头台阶和一个脏乱的庭院。显然马赛勒小姐就是住在这些隔成两半的房子的其中一间。房子是红砖砌成的,前门,窗饰和门廊分别被粉刷成奶黄色,灰色,橄榄绿和黄色。房子很整齐,打理得不错。马赛勒小姐家隔壁那个房子的前半部分,被改装成了一个小店,门口挂着一块牌子写着:食品杂货与糕点糖果店。

大门敞开着。马赛勒小姐恰好站立在大门,衣帽架与楼梯之间,没有留出多少空间让人从她身边进入起居室,同时,以现在的状况,没有人能够从起居室上楼了。马赛勒小姐涂着口红,梳着她特有的发型,穿着织锦长裙,甚至很难不踩到裙摆。明亮的灯光下,她看起来像是化妆舞会上的一个角色,好像是讨人厌的清教徒幻想中的狂热的交际花。不过狂热的只是她的红唇而已,当我们走近一些,看清她的双眼,亘古不变,红眼圈,愉悦的,毫无忧虑。她亲吻了我母亲和我——她同我打招呼,像以前一样,就好像我是个五岁的孩子那样——然后我们走过了她身边。在我看来,马赛勒小姐在亲吻我们时视线一直停留在远方,她看着街道,等着还未到来的客人。

这间房子有一个起居室也一个餐厅,中间隔着一个向后打开的橡木房门。这两个房间都不甚宽敞。苏格兰女王玛丽一世的画像挂在墙上,巨大。这里没有壁炉所以铁质的碳架不见踪影,但是钢琴在这里,甚至还有一束天知道从哪个花园摘来的芍药与绣线菊。因为房间实在太小,起居室看起来十分拥挤,可即使算上孩子,房间里也不过十来个客人。我母亲同客人聊天微笑,然后坐了下来。她对我说,玛格•弗兰茨还没有来,会不会她也迷路了?

坐在我们身边的人不太熟悉。她年近中年,穿着闪色塔夫绸制成的裙子,佩戴着莱茵石夹子,闻上去有清洁剂的味道。她自我介绍说她是克莱格夫人,是马赛勒小姐在房子的另一半的邻居。马赛勒小姐问她是否愿意欣赏孩子们的演奏,她觉得这会是个美妙的享受,她热爱任何形式的音乐。

我的母亲,保持着亲切的态度,但显得有些不自在,她询问起马赛勒小姐的姐姐,问她是否在楼上?

“哦是的,她在楼上,她的状况并不好呢,可怜的姑娘。”

我很遗憾,我母亲说道。

“是的,真是件丢脸的事。我给了她一些东西,让她睡了一下午。她失去了说话的能力,你知道的。她也失去了大部分控制能力。”那种特意压低的声音好像在告诉我母亲,之后还会有更详细更私密的细节,于是她再一次快速地说,我很遗憾。

“妹妹出去上课的时候,我会过来帮忙照看姐姐。”

“你真是个好心人。我肯定她一定很感激你。”

“哦,其实,我为像她们这样的不再年轻的一对未婚姐妹感到遗憾。她们就像是孩子,一对孩子。”

我的母亲自言自语的回应了一些什么,不过她并没有看着克莱格夫人,不是看着她砖红色的健康皮肤或是——对我来说——牙齿间不可思议的缝隙。母亲的目光聚焦在克莱格夫人身后,定格在餐厅,带着一种有所节制的沮丧。

她看到的是铺开的桌子,为聚会大餐做好了准备,应有尽有。桌上已经摆放着装满三明治的碟子,看上去已经在桌上放了好几个消失了,你能看到最上面的那个三明治的边缘已经开始弯曲倾斜。苍蝇在桌边盘旋,它们停在三明治上,怡然自得地在爬过另一些碟子,上面装着从烤箱里拿出的冰冻蛋糕。雕花玻璃碗同以往一样放置在桌子中央,里面装满了紫色的潘趣酒,显然里面没有冰块,而且已经走气了。

“我试过劝她不要提前把东西都拿出来,”克莱格夫人低声说道,笑得很开心,好像她正在谈论的是一些任性孩子的奇思妙想和错误。“你知道她今天早晨五点就起床开始制作三明治了。我不能想象这些尝起来会是什么味道。我猜她是怕她会来不及。怕自己会忘记事情。她们可不喜欢忘掉。”

“这么热的天气,食物不能放在外面,”我母亲说。

“好吧,我想这样一次还不至于让我们中毒。我只是在想,三明治脱光水分是件多尴尬的事情呀。另外,她中午将姜汁汽水倒入潘趣酒的时候我忍不住笑了。这是浪费呀。”

我母亲调整了一下坐姿,重新整理了一下她的薄纱裙子,就好像她突然意识到,在女主人的起居室里用这种方式谈论女主人的款待,是不合礼数,甚至丑陋可怕的。“玛格•弗兰茨没有来,”她对我说,声音生硬。“她说过她会来的。”

“我是这里最年长的女孩。”我不太高兴地说。

“嘘。这意味着你可以最后一个弹奏。好吧。今年的演奏不会持续很久的,对吧?”

克莱格夫人向我们依靠过来,同时从她的胸口传来一团温热但不新鲜的味道。

“我去看看她有没有把冰箱调节到保证冰激凌不熔化的温度。冰激凌要是融化了她可是会很难过的。”

我的母亲穿过房间,同她认识的一位女士说话,我敢保证她说的是,玛格•弗兰茨说过她会来的。屋里女士们脸上的妆容的变化,很好的体现了高温和局促不安心理的作用。她们互相询问聚会几时会开始。不会再等太久了,因为已经至少一刻钟没有客人到来了。她们喃喃道,没有来的人真是不厚道啊。在这样的天气下,在这个起居室里这么多人在一起尤其难受,这一定是这城市里最糟糕的地方了——我想你可以理解她们的意思。我看了看四周围,暗暗计算了一下,发现没有一个跟我年龄差在一岁以内的孩子。她们都比我小一岁以上。

最年幼的孩子开始演奏了。马赛勒小姐和克莱格夫人热情的鼓掌,母亲们每次总是拍上几下手,夹带着一丝欣慰与释然,松了口气。我的母亲好像完全没有办法,尽管她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将她的视线从餐厅的桌子和苍蝇们的饕餮之旅上转移开来。最终她选择了将视线拉远,使之虚幻,聚焦在潘趣酒上方的某个地方,这样她既能面朝那个方向,又不会显露出她真正的目光锁在。马赛勒小姐同样无法将视线集中在演奏者身上,她总是看向门口。难道她期待到了现在这个时间,没有给出理由的缺席者还会突然出现?钢琴旁边那个每年都会出现的盒子里,装着超过十几份用白纸和银缎带包扎着的礼物——并不是货真价实的缎带,而是那种便宜的,会裂开会抽丝的那种。

一直到我坐上钢琴,弹奏起《贝雷尼切》中的小步舞曲时,最后的客人才姗姗来迟,没有人期待她们的到来,除了马赛勒小姐。起初这看起来像是有哪里搞错了似的。我从眼角处看出去,看到了整整一个队列的孩子,一共有八到十个,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个红头发,穿着类似制服的女人。他们看起来就像是私立学校外出郊游的一群孩子。他们的衣服单调而统一,可他们行进的过程又是那么混乱而无序。或者说这是我的感觉,毕竟我没法仔细观察。是他们走错房子了吗,他们是不是要去医生那里注射,还是要去学习假期圣经课程?结果都不是,马赛勒小姐站了起来,嘴里欢快地说着抱歉,她走向了那些孩子。我背后能听到人们拥挤到一起的声音,听到折叠椅打开的声音,同时还有一阵不合时宜的,引人好奇的未知的咯咯笑声。

在这些小客人们带来的谨慎的骚乱之上或是背后,是一阵寂静。有什么事情发生了,是人们没有预见到的事情,可能是什么灾难性的事情,你甚至从背后就能感觉到。我继续弹奏钢琴。在我结束演奏从钢琴上站起来时,差点摔倒在坐在地上的孩子身上。

他们中的一个,一个九岁或十岁的男孩,将在我之后演奏。马赛勒小姐握住他的手,冲他笑了笑,他的手并没有抽动,她也没有尴尬地移动头部,以试图甩去这个微笑。多么奇怪呀,这个男孩儿也是。坐下时,他将头转向她,她鼓励了他。我的注意力则是被他的侧面轮廓所吸引,当他抬头看着她时——那阴沉的,未完工的容貌,格外小而倾斜的眼睛。我看着坐在地上的孩子,我看到两三个拥有类似表情的孩子,我看到另一个男孩,他的头很大,头发剃得很短,就像是个婴儿似的。其他孩子有些容貌正常无甚异常,唯一与众不同的是孩子一般的率真与平静。男孩子们穿着白衬衫和灰色短裤,女孩子们穿着灰绿色棉质的裙子,上面有红色的纽扣与腰带。

“有时候那类孩子的确很懂音乐,”克莱格夫人说道。

“他们是谁?”我的母亲低声说道,显然她没有意识到她的声音听起来有多沮丧。

“他们是马赛勒小姐在绿山学校班上的学生。他们是些迷人的小东西,有几个真的很有乐感,不过当然了,他们可不太正常。”

我的母亲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她环顾房间,对上了其他母亲那些陷入困境的,警惕的眼神,但是并没有打成任何一致决定。什么都做不了。这些孩子将要开始演奏。她们的演奏不比我们的差,没差多少,不过他们看起来总是慢慢的,其次我们的视线无处可落。毫无疑问,出于礼貌也不应该直勾勾地看着这些孩子,可是欣赏演奏时除了演奏者还有哪里能看呢?房间里于是弥漫着一股氛围,就像是诡异又无处遁逃的梦境。我的母亲和其他母亲的心声几乎跃然纸上:是的,我知道对这些孩子产生反感是不对的,我也并没有产生反感,但从来没有人提前告诉我我是要来欣赏这样一群——一群傻瓜,他们可不就是傻瓜么——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聚会?与此同时,母亲们的掌声更热烈了,显得更轻快了,好像在说,行行好让我们用掌声结束这些吧。可演奏仍然在继续,没有丝毫结束的迹象。

马赛勒小姐报出每个孩子的名字,好像这是值得庆祝的一个理由。此时她说道:“下面欢迎德洛丽丝•波义耳!”那是一个同我一样大的女孩,双腿修长,偏瘦,面带哀伤,金色头发,甚至近乎白色,她舒展身体,从地上站起身来。她坐上琴凳,微微调整了坐姿,将她的长发別至耳后,然后她开始了演奏。

我们习惯了在马赛勒小姐的聚会上聆听钢琴演奏,但这并不意味着有人是真心为了音乐而来。可是这一次,音乐不费吹灰之力就彰显了自己的魅力,并不指望着人们的注意,我们甚至无暇惊喜。她弹奏的曲目并不熟悉。乐曲是脆弱的,威严的,欢快的,夹带着一种伟大而冷漠的幸福的自由感。而那个女孩所做的——你从没想到竟然有人能做到——是通过她的演奏让你能感受到这首乐曲,你能感受到这首乐曲的全部,就在这样一个荒谬的下午,在马赛勒小姐位于巴拉街的起居室里,就能感受到。所有的孩子都很安静,无论是绿山学校的还是其他孩子。母亲们都坐着,面带一丝抵抗,比之前更深层的焦躁,就像是突然记起了一些事情,一些她们已经不记得她们已经忘记了的事情。白色头发的女孩坐在钢琴旁,并不十分优雅,她的脑袋低垂着,而那音乐穿过敞开的大门和窗户,一直飘扬到灰烬般夏日街道上。

马赛勒小姐坐在钢琴旁,一如往常地朝大家微笑。那并不是一种胜利者的微笑,或是谦虚。她看起来并不像那种魔术师,试图从观众的表情中观察她的新创造带来的效果,完全不是那样。你可能会想,如今,在她生命的尾端,她找到了她能够教授的学生——她必须教授——来弹奏钢琴,她应该会因为这一重大发现而欣然自喜。事实上,看上去那个女孩儿这样的演奏,完全在她的预料之中,她觉得这很正常也很满意。那些相信奇迹的人,在真正遇见奇迹时,并不会大惊小怪。也看不出来她对这个女孩儿青眼有加,她一视同仁,不论是对这女孩儿,对绿山学校的其他孩子,热爱她的孩子,还是对我们剩下的人,我们这些并不爱她的人。对她来说,没有什么天赋是不可能的,任何庆祝都不是惊喜。

女孩儿结束了演奏。音乐回荡在房间里,然后渐渐消逝,很自然的,没有人知道该说些什么。她停下的那一刻,有一点很清楚,显而易见,她还是与弹奏之前一样,绿山学校的一个女学生。然而那音乐并不是我们凭空想象的。摆在我们面前的事实互不匹配。几分钟之后,尽管很无辜,这整个演奏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圈套——并且非常成功非常有趣,当然了,可是或许——怎么能这样说呢?——或许并不那么大方得体。毕竟这个女孩有能力,毋庸置疑,可说到底这个能力是无用的,不相称的,而她的这种能力也并不是人们愿意谈论的。对于马赛勒小姐来说,这样的事情是可以接受的,可是对其他人,其他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人来说,并不是。不过不用担心,她们必须说些什么,所以她们大方的谈论起音乐本身,夸奖这支乐曲是多么怡人多么美妙,这曲子叫什么?

“快乐影子的舞蹈,”马赛勒小姐说道。“Dansedes ombres heureuses,”她又说道,这次叫所有人都摸不着头脑。

之后,我们驾车回家,驾车驶离这个闷热的红砖街道,离开这座城市,离开马赛勒小姐和她将来再也无法成行的聚会,近乎永别。可是为什么,我们本应该脱口而出的话,却说不出口。说马赛勒小姐很可怜?是“快乐影子的舞蹈”阻止了我们,是从她居住的那另一个国度传来的讯息阻止了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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