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获》杂志这一次托大了。
第二期上市前,杂志在微博上这样宣传主打作品长篇小说《三个三重奏》:主题涉及宗教、哲学、权力、情欲、意志甚至新小说的拓扑学结构……这些都重要,但更重要的是周到精准呈现人性的复杂性与深刻性。重要的东西当然更吸引我,那些在《收获》编辑们看来不那么重要的元素,哲学、权力、情欲、意志等等已经足够吸引我,所以杂志到手迫不及待地阅读宁肯的《三个三重奏》。
权力,有的。一号首长的大秘居延泽和兰陵王酒业的老总杜远方之所以一个身陷牢狱一个亡命市井,都是因为在权力的“眷顾”下的咎由自取。
情欲,有的。杜远方和李离,杜远方和李敏芬,李敏芬和黄子夫,李离和居延泽,两两之间无论是两情相悦还是请君入瓮还是威逼利诱,作者在描述细节的时候可谓巨细靡遗,到了恶心人的地步。我们也是读过《查泰莱夫人的情人》的,还读过《北回归线》和《小城》,就所占比例而言,《三个三重奏》中的情欲戏份绝对比不上《查泰莱夫人的情人》等三部作品,口味也未见得比它们重,可是,《三个三重奏》这部分描写,怎么就写得那么腻歪呢?
意志,也是有的。居延泽失风以后被关进ZAZ特意为他布置的场景中,比如,周遭都是白色的物品包括审讯者也身着白衣甚至连太阳眼镜都是白色的,以期对居延泽造成强大的心理压迫,让他无法保持沉默,从而交代与兰陵王酒业案件相关的人和事。可,居延泽居然挺了过来。居延泽是反面人物,他不可能成为意志的最后胜利者,于是,谭子爻出场。谭子爻,这个法律系的教授、业界的风云人物,49岁时被查出患了肝癌,已进山近佛祖等待死来临亡,却因为ZAZ无人能让居延泽开口而不得不出山。后来,居延泽在谭子爻的审讯下开口了,一开口就一泻千里……那么,谭子爻用了什么方式让居延泽开口的?我觉得所谓的哲学也应该出现在这两个人的交锋中。遗憾的是,谭子爻打动居延泽的,只是因为肝区疼痛沁出的满头大汗。这以后,小说又安排他们两个面对面了几次,几次交锋的对话都乏善可陈,不要说作者没有《真探》编剧的那两把刷子了(第一季第六集中拉斯特让杀婴母亲认罪的片段,虽寥寥数语,却让人折服啊),就是连女作家豆豆的哲学智慧,都盖过了《三个三重奏》。我一直以为豆豆的《遥远的救世主》是一本被低估了的小说,第十六章芮小丹在丁元英的帮助下审讯高智商罪犯王明阳的对话,那才叫哲学的魅力呢:
王明阳冷冷地说了一句:“激将法,不算高明。”
芮小丹沉着地说:“我也更正一下,不是激将,是说你还值得对话。杀一次头与杀十次头的确没有分别,但同理,法律的操作对一次以上的死刑忽略不计,我们也并非必须要听你说什么。所以,决定你那点满足与失落的权力不在你手里。”
王明阳不屑地一笑。
芮小丹接着说:“我不否认你的口供对本案的侦破有参考价值,但法律机器的运转不以口供为条件。尤其具体到本案,你的口供对量刑和侦破已经没有质的意义。”
王明阳反问道:“那你坐在这里干什么?”
芮小丹平和而庄重地说:“法律对程序和内容要求极限的严谨,但对一次以上的死刑忽略不计。我坐在这里,是法律和人道对我的工作要求,一是量化极限,二是给你的灵魂找一块净土,让你的精神站着。”
王明阳嘴角露出一丝轻蔑的微笑,说:“女士,说话不要太狂了。执法是你的职业,你尽可以执法谋生,但是与我王明阳谈经论道,你还不够资格。别拿你的职业去拔高你个人的规格,让人轻看。”
芮小丹平静地说:“这里不是擂台,你我既不是斗智也不是比学问,而是讲理。”
王明阳淡淡地问道:“讲谁的理?”
芮小丹说:“讲你的理,讲强盗的逻辑,如何?如果你连强盗的逻辑都讲不出来,那么法律要求的严谨极限对于你就只能量化到此了。”
王明阳说:“强盗的逻辑,直接获取,冒险,刺激。”
芮小丹针锋相对地说:“这样讲,似乎你还算一条好汉。但我以为,强盗的本质是破格获取,破格获取与直接获取是两个不同的概念。你们没有自信与强者在同一个规则下公平竞争,这只能说明你是弱者,因为弱势文化所追求的最高价值就是破格获取。所以,强盗的逻辑从本质上讲是最懦弱的生存哲学。所以,你不算好汉。”
王明阳心里一惊,他脸上的表情却丝毫没有变化,他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这位年轻漂亮的女警官,她的语言一针见血直指事物本质,其丰富的学识和敏锐的思辩都不像是一般人,尤其不是一般女人所能具备。他不得不点点头,说:“同意你的观点。那么,你给我找的那块净土在哪儿?请你拿出来让我看看。拯救灵魂是《圣经》的买卖,但是《圣经》不能让我臣服。你是否想让我觉得,你比《圣经》还神圣?”
芮小丹暗暗松了一口气,话题到此她心里更加有底了,于是不动声色地说:“我是微不足道的,但你既然讲到了《圣经》,那我们就从《圣经》谈起。至少你的态度告诉我,你还没有读懂《圣经》,所以你没有权力评价《圣经》。”
王明阳一扫起初的轻慢,心理上已经认定这位女警官在学识上是同一级别的对手,值得辩论一番,于是认真地说道:“《圣经》的理由是:因信着得救了,上天堂;因不信有罪了,下地狱。用这种哄孩子、吓孩子的方法让人去信,虽有利于基督教的实践,却也恰恰迎合了人的怕死的一面、贪婪的一面。这样的因果关系已经不给人以自觉、自醒的机会,人连追求高尚的机会都没有,又何以高尚呢?”
芮小丹默默地看着王明阳,心想:以这个人的学识和素质,如果他不去犯罪,应该有一番作为,这样的人如果不是英雄,就一定是枭雄。
王明阳说完,等着芮小丹的回答。
芮小丹肯定了他的观点,说:“确实如你所说,如果神计划管理着人类历史的发展,那么饥饿、灾难、罪恶也该是神计划之中的事,所以人就有理由怀疑神是要拯救人还是要折腾人。如果神也是左手施舍的时候不让右手知道,那么全能的主就不需要这个永远的计划了,只需要以他的全能改变人性的罪性,注入人性的善性,人类就得以拯救了。但神没有这样做,神不想做无名救主,神需要报恩。”……
有点长,但真是精彩。《三个三重奏》中谭子爻和居延泽之间的对话距离这样的水准差得很远,又怎么敢标榜自己的小说里有意志和哲学?
至于本篇小说绝对的男主角杜远方,犯了什么死罪小说始终语焉不详(对一个总是在文字堆里打转的作家而言,想要写清楚一个重大经济案件不那么容易,倒是豆豆能在《遥远的救世主》中将私募基金、股权等概念通过丁元英交待得清清楚楚,难得)。一个在逃死刑犯,风度翩翩,懂得时尚——从衣着到香水,懂得易经八卦,懂得儿女情长,懂得外语,懂得酒语,甚至能烧一手好菜——这一路小说,动辄就把罪犯写得神乎其神地完美,难道又要质疑“人有病,天知否”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