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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敏是把电影语言技巧非常娴熟运用于动画片中,通过镜头语言叙事表现人物角色与剧情的动画导演。奇麟笔认为《今敏动画的镜头语言分析》一文,是一篇很好的关于动画导演与镜头语言的理论分析的总结性文章,应该对大家学习动画导演和动画分镜头工作会很有借鉴启发和帮助价值。中国动画的创作很需要这样的理论研究分析作为指导!中国动画的创作很需要踏踏实实、认真严肃的学习分析和研究的作风!

《今敏动画的镜头语言分析》

文章载于《影视制作》杂志2010年3月刊 作者彭俊
摘要:日本著名动画导演今敏是有浓厚的电影情结的,本文将对今敏动画中的最具特色的镜头语言作深入地分析--和解读。
关键词:动画 今敏 镜头语言
日本著名动画导演今敏是有浓厚的电影情结的,这一点从他多部动画的故事内容都涉及电影或电视的制作拍摄就可以看出来,早在漫画家时期,今敏就对每张画稿的分割有浓厚的兴趣。从一页漫画中最初图片的阅读到最后一张图片的高潮或悬念,对漫画分镜的安排,就好像剪接电影一样,调动着今敏无限的创造激情,让他非常着迷。后来一段时间,他一度完全沉迷在真人电影所带来的震撼里,他曾在自己的博客里回忆到:“从大友克洋先生还有一些熟人那里借来录像带以及光盘,然后没日没夜地看……”对于电影的热爱,使得今敏的每一部动画都体现出深厚的分镜头功底。本文将对今敏动画中的最具特色的镜头语言作深入地分析和解读。

一、以频繁而巧妙的相似性转场营造交错时空
构成电影的最小单位是镜头,若干个镜头连接在一起形成的镜头序列叫做段落。每个段落都具有某个相对独立的和完整的意思,如表现一个动作过程,表现一种相关关系,表现一种含义等等。它是电影中一个完整的叙事层次,就像戏剧中的幕,小说中的章节一样,一个个段落连接在一起,就形成了完整的影片。因此,段落是电影最基本的结构形式,影片在内容上的结构层次是通过段落表现出来的,而段落与段落、场景与场景之间的过渡或联接,就叫做转场,它关系着整部影片的节奏与叙事的流畅性。对于今敏动画时空交错的叙事风格来说,场景之间如何过渡与衔接直接关系着创作思想的顺利体现。
转场一般可分为“技巧剪接”和“无技巧剪接”两种。“技巧剪接”是指用一些光学技巧来达成时间的流逝或地点的变换,主要有淡出于淡入、叠化、划、帘与圈等。随着电脑和影像技术的高速发展,“技巧剪接”的手法理论上可以有无数种,但由于“技巧剪接”往往带有比较强的主观色彩,并且会给影片情节带来明显的停顿和割裂感,一般不能多用,因此在现代电影中都会较多地使用“无技巧剪接”。
“无技巧剪接”是指无需光学技巧的直接切换,一般都会巧妙地利用前后镜头在内容或意义上的关联来加以联接,实现场景和段落间的转换。斯坦利•梭罗门曾说:“如果用‘切’以外的其他方法连接镜头,那就会延长两个镜头之间的时间,从而使观众去注意连接的方法。一般来说,让观众注意连接镜头的方法是不必要的。”显然,在他看来镜头间的连接应该以不破坏叙事的流畅性为佳。
在今敏的动画作品中,运用“无技巧剪接”进行转场几乎成为他最引人注目的风格。首先需要说明的是,所谓的“无技巧剪接”往往包含着光学技巧之外的其他技巧。众所周知,动画片与实拍电影的一个重大区别是,前者的剪辑工作是在影片开始制作之前就完成的,而后者则是在全部素材拍摄完毕之后的进行的。也就是说在动画片里,每一个镜头拍什么景别、怎么拍、上下镜头怎么衔接都必须在事先设计好,因为事后的一点点改动可能会牵扯到成百上千张画稿。那么,利用前后镜头在内容或意义上的关联来切换转场,就需要导演在构思和和画分镜头阶段经过艰苦地思考和创造,因此,“无技巧剪接”往往包含着更多的“技巧”。
为了表现人的复杂而神秘的精神世界,今敏吸收了“意识流”电影的创作手法,他常常依据主人公的心理活动来切换镜头,随意打破过去和现在、梦境与现实、虚幻与真实的时空界线,让观众在他的巧妙引导下,同影片一起穿梭于现实、回忆、幻觉、梦境之间。那么,今敏是如何实现场景、段落之间的自由转换,让他们巧妙地交织在一起,而又让人不感到突然或生硬的呢?答案是充分利用各种视听元素的内在联系,如视觉的连贯性、声音的相似性、意义的承接关系以及感觉的相同性等等来进行转场,可以简称为利用相似性转场:

1.利用动作的相似性进行转场
即以人物或物体相同或相似的运动为基础进行的衔接,可以是不同运动体的相似运动之间的联接,也可以是先后出现两次的同一运动体的相似运动。
例如,《未麻的部屋》开头部分,今敏多次运用动作的相似性在现实与未麻的闪回之间进行切换。地铁上边听音乐边舞动手的未麻,转为在演唱会上做着相同舞蹈动作的未麻;舞台上做扭头动作的未麻,转为在超市里买菜时扭头的未麻;舞台上转身向后的未麻,转为在电视屏幕上扑倒在床上的未麻;坐在椅子上突然抬头的未麻,转为舞台上突然抬手的未麻;未麻回家开门的手,转为事务所所长打开门;听到歌迷的呼喊而回头的未麻,转为打开家门后的未麻仿佛听见了歌迷的声音而回头。今敏反复利用人物动作的相似性将被打散的不同时空的情节片断重新加以联接,短短几分钟便将影片的主要环境,人物和要讲述的故事交代出来,给人一气呵成之感。如图2)依然是《未麻的部屋》中,未麻走进事务所,看见昔日的伙伴小丽和雪子在为歌曲进入排行榜而拉响彩炮庆祝,紧接着的镜头却是昔日三人一起拉响彩炮庆祝的情景,谈话中雪子拍了未麻的肩膀,下一个镜头接的是留美拍未麻的肩膀将她从遐想中叫醒。几个镜头联接地简洁流畅,将未麻的意识流动状态描写得自然而贴切。再如《千年女优》中,前一个镜头是饰演刺客的千代子被绳索绊倒,下一个镜头是饰演艺伎的千代子跌倒在地,两段戏中戏被顺畅地衔接起来。《红辣椒》中,前一个镜头是在间谍电影中红辣椒举起手提箱朝与粉川搏斗的人砸去,下一个镜头接的是在电影《罗马假日》中的她举起吉他砸在另一个人头上,恰到好处地表现了梦镜的杂乱与多变。这一类是今敏在作品中运用最多也是最得心应手的转场方式,类似的例子不胜枚举。


利用动作的相似性进行转场

2.利用声音的相似性进行转场
也就是说借助前后镜头中对白、音响、音乐等声音元素的相同或相似性来进行联接。例如《未麻的部屋》中,编剧被杀害后,画外传来警车的鸣叫声,下一个镜头则是一个小孩驾驶着玩具警车从画面驶过,场景由此过渡到小丽和雪子的演唱会现场。《千年女优》中,前一个镜头是在开往满洲的轮船上,千代子与岛尾咏子在对话,下一个镜头是已经在满洲的她们在戏中针对同一话题的对话,不仅节奏紧凑,也过滤掉了众多不必表现的情节。再如《东京教父》中,前一个镜头表现公园里清子的啼哭,下一个镜头则传来大街上婴儿的哭声,三位主人公正在着急地寻找清子,不同空间的人物由于相似的啼哭声更紧密的联系起来。利用相同的背景音乐来转换场景也是有效的做法,《未麻的部屋》中,决定出演强暴戏的未麻在地铁列车上心事重重,车窗上突然出现另一个自己说:“我可是绝对不演的”,这时诡异的背景音乐响起,未麻望着玻璃上自己的镜像发呆,音乐延续,镜头随即切换到拍摄现场。此处通过相同音乐的延伸,使观众的情绪也连贯地延伸到了下一个情节段落中。
3.利用具体内容的相似性进行转场
即以镜头中形象或物件的相似性为基础进行衔接。例如《千年女优》中,从千代子与画家勾着的手指转到回家路上的千代子若有所思地做着勾手指的动作;从电影封套上的千代子转为电影中千代子的真人。《红辣椒》中,从时田T恤上的机器人图案转到游乐园门口的巨型机器人。《未麻的部屋》中,从未麻接受电视台采访的画面转为报纸上介绍未麻的图片。如图3)值得注意的是,由于联接的前后两个画面内容十分相似,又处于相对静止状态,为了防止画面相连时出现跳跃感,用这种方式转场时,今敏往往是与“技巧剪接”中的叠化结合使用的。


利用具体内容的相似性进行转场

4.利用心理内容的相似性进行转场
也就是说,前后镜头衔接的依据并不是画面和声音内容的相似性,而是由观众的联想而产生的相似性。《未麻的部屋》中,前一个镜头是编剧在电话中问制片人:“那个叫未麻的女孩不要紧吧?”,后一个镜头切到未麻正坐在事务所里皱着眉头看着剧本。《红辣椒》中,前一个镜头是在电梯口千叶敦子从时田口中得知有人盗取了“DCmini”,后一个镜头是岛所长在电话中被告之“DCmini”被盗。又如敦子、时田和小山内经过分析得知冰室有重大嫌疑后,敦子站起身来问:“冰室在哪里?”下一个镜头接的是三人正开车赶往冰室家中。如图4)在这些例子中,前后镜头表面上看没有关联,从而实现不同场景间自然的过渡。
除了利用相似性转场之外,在今敏的作品中的无技巧剪接手法还有空镜头转场、特写转场、遮挡镜头转场等,也起到了很好的效果,由于运用得远不如相似性转场这么频繁,这里不再赘述。另外需要指出的是,在实际的应用中,一次场景的转换,可能包含不止一种转场方式,比如在影片节奏舒缓的段落,无技巧剪接可以与技巧剪接结合使用,这样可以综合发挥它们各自的长处,既能给观众以视觉上的短暂休息,又能使过渡更加顺畅自然。


利用心理内容的相似性进行转场

综合以上分析可以看出,今敏运用相似性进行转场主要有以下三种作用:1.过滤不必要情节,有效降低制片成本。2.加快影片节奏,并使错综的叙事更加流畅自然。3.与其时空交错的“意识流”创作手法相得益彰。必须指出的是,相似性转场早已是真人电影中众人皆知,十分常见的剪辑技巧,但被如此密集地用于动画片中,用来表现真实与虚幻的层叠交错、人的意识的随意流动,则是今敏的首创。

二、以隐喻蒙太奇与心理蒙太奇的结合刻画人物心理
蒙太奇是电影创作的主要叙述手段和和表现手段,而巧妙地将隐喻蒙太奇与心理式蒙太奇的结合使用是今敏动画的一个鲜明特色,为其传达创作思想、刻画人物心理起到了重要作用。为方便论述,这里先简要介绍一下几个相关的概念。
《辞海》中对蒙太奇的解释是:“一部影片是由许多不同镜头组成的,因此在电影创作中需要将全片所要表现的内容分为许多不同的镜头,分别拍摄完成后,按照原定创作构思,把这许多分散的、不同的镜头有机地组织起来,使其通过形象间相辅相成的关系,产生连贯、呼应、悬念、对比、暗示、联想等作用,从而形成各个有组织的片段、场面,直至一部完整的影片。这种表现方法通常称为蒙太奇。”
蒙太奇产生的心理依据是人类喜欢联想的天性,或者说是因为人天生有一种在画面与画面之间寻找联系和逻辑关系的能力。因此,前苏联的蒙太奇大师们认为:“蒙太奇不仅仅是将各个拍摄下来的片段加以联接从而使观众对连接发展着的动作获得完整印象的表现手段,而且是将各种现象的隐蔽的内在联系变得明显可见,不言自明的最重要的艺术方法。”根据这一论述,我们可以得知电影中蒙太奇有保证连续、完整的叙事和使镜头产生新的含义两种功能。由于蒙太奇的这两种不同功能,我们可以将其分为叙事蒙太奇和表现蒙太奇两类。电影艺术是叙事艺术,因此,叙事蒙太奇是电影艺术中最基本的一种叙述方式,是进行电影叙事的客观要求,这里不作赘述。表现蒙太奇以加强艺术表现力和情绪感染力为主旨,更多的是一种创作者的主观创造。正如贝拉•巴拉兹所说:“上下镜头一经联结,原来潜藏于各个镜头里的异常丰富的含义便像电火花似的喷射出来。”可以说,表现蒙太奇不只能够实现镜头之间叙事线索的连贯,更可以通过在形式上或内容上的相互队列来激发观众的联想和想象,产生出新的含义,使影片获得独特的艺术效果。
隐喻式蒙太奇是将意义相近但又在内容上没有直接联系的镜头连接在一起,它的作用在于进行一种类比,以突出其中相类似的特征,从而含蓄而形象地揭示他们之间潜在的联系,表现某种意义。马赛尔•马尔丹曾经这样解释电影中的隐喻:“所谓隐喻,那就是通过蒙太奇手法,将两幅画面并列,而这种并列又必然会在观众思想上产生一种心理冲击,其目的是为了便于看懂并接受导演有意通过影片表达的思想。”他还进一步提到,这些画面中的第一幅往往是一个戏剧元素,第二幅可以取自剧情本身,它一出现便产生隐喻,也可以同整个剧情无关,只是同前一幅画面建立联系后才具有价值。心理式蒙太奇则是一种通过镜头间不同内容的组接来展示人物心理活动和精神状态的蒙太奇形式,它是影视创作中用来表现人物的回忆、梦境、遐想、幻觉乃至潜意识活动等心理状态的重要手段。其“特点是形象(画面或声音)的片段性,叙述的不连续性,节奏的跳跃性,多用对列、交叉、穿插的手法表现,声画形象带有人物强烈的主观色彩。虽然它在叙事上是不连贯的,在形象上是不完整的,但在情绪上却是统一的。”可见,隐喻蒙太奇侧重于通过揭示镜头间的内在联系,使画面产生导演想要传达的新的涵义,心理蒙太奇则通过镜头的队列表现人物情绪、感情的或细微或激烈的变化。
对于动画片,尤其是影院动画片来说,表现蒙太奇无疑是刻画人物性格、揭示影片主题的极好手段。特别是由于动画片制作的高度假定性,使它在运用蒙太奇方面拥有比真人电影更加自由的想象空间和创作余地。今敏就曾经说:“在动画里,所有场景都有导演的深刻含义,没有毫无意义的场景。不像真人电影,有些可能是无意拍出来的,比如天上云彩的形状。动画是画出来的,都是有意而为,不会出现没有意图的东西,没有意图是无法作画的。”电影作为一种艺术,它像文学、绘画、音乐等任何艺术创作一样,必须在各种可能性之下进行选择和安排,而研究创造者之所以做出这样的选择和安排无疑是分析其创作思路和创作风格的重要手段。在今敏的动画里,我们可以找到很多独具匠心的表现蒙太奇的运用,特别是在隐喻蒙太奇与心理蒙太奇的使用上,今敏常常将两者有机结合在一起使用,使它们互相作用而产生的寓意效果和心理冲击成倍增加,从而创造出更加动人心魄的观赏效果。

例如《未麻的部屋》中,在表现未麻拍摄强暴戏时复杂的心理活动,导演安排了这样一组镜头:


1.躺在舞台上的未麻呆滞的面部表情特写。3秒
2.未麻的主观视点,移动拍摄参与强暴她的众男人的头部特写。6秒
3.躺在舞台上的未麻呆滞的面部表情特写(反方向)。2秒
4.天花板上球形灯的特写。1秒
5.前四个镜头重复交叉剪辑8次,镜头时间越来越短,速度越来越快。8秒
6.未麻的歌迷摇臂欢呼并高喊未麻的名字。4秒
7.叠化出光芒照射下的歌手未麻张开双臂向观众致意的正面近景,画面渐渐变白淡出。5秒
8.淡入化妆镜旁边灯的特写,随后灯被关闭。4秒
9.门外拍摄未麻低垂着头坐在化妆镜前的全景。8秒
这一组镜头将未麻在与过去的自我诀别时的内心痛苦和潜意识中对过去的留恋淋漓尽致地展现在观众面前。在整体节奏上,由慢变快再回到慢,与未麻的情绪节奏保持了一致。1号、3号镜头,方向相反的表情特写交替出现,充满了主观色彩,表达了未麻当时内心的无比混乱。7号镜头带有明显的隐喻,被光芒包围的偶像歌星未麻向观众告别,也是向当下的未麻告别。9号镜头寓意更加深刻,它远远地放在门外进行拍摄,没有去打搅未麻此刻的巨大悲伤。画面中,未麻身着丧服一般的灰暗衣服向化妆镜中的另一个自己默哀,正式宣告偶像的死去。这一组镜头将心理描写和隐喻完美结合在了一起,将观众带入未麻的内心世界的同时也有效地传达了导演意图。

前文提到,今敏热衷用“奔跑”这种动作形式来增加影片的戏剧张力、刻画人物的情绪状态。由奔跑镜头组成的蒙太奇段落在其作品中也多次出现。同样是《未麻的部屋》中,未麻下地铁时突然想起神秘网站上详细记录了她某一日是从左脚走下列车的,心中的恐惧令她悬起左脚跑出地铁站。这一段落得镜头组接是这样的:


1.未麻脚的特写,从左跑入画从右跑出画。1.5秒
2.未麻向画左奔跑的近景,背景移动。2秒
3.未麻向画右奔跑的脚部特写,背景移动。1秒
4.未麻向画右奔跑的近景,背景移动。2秒
5.低角度画面,未麻跨过镜头往纵深跑。1秒
6.室外全景镜头,未麻跑出地铁车站,手扶围栏大声喘气后靠在围栏上向上看。12秒
7.主观镜头,仰拍天上的云朵缓慢移动(未麻的喘息声)。5秒
8.未麻正面近景,她依然在微弱的喘息,接着扭头看画外。5秒
9.被摄像头摄下的未麻显示在几台待售的电视机里,凝视片刻,走出电视画面。4秒

这也是一组隐喻结合心理表现的蒙太奇。我们知道,在电影场面调度中,被摄对象的运动方向会构成一条无形的直线,即“轴线”。在一场戏的镜头调度中,摄像机位置的变动范围,相邻镜头的拍摄角度,要受轴线的制约。如果随意地越过轴线设置机位,会造成画面中人物运动方向的混乱和观众视觉上的不连贯。在前三个镜头中,今敏别出心裁地用两次“跳轴”来表现未麻内心的慌乱与不安,使观众视觉上的混乱与主人公心理上的混乱汇合在一起,无疑是一次对轴线规则高明的破坏。另外,我们还能发现,为了避免对观众欣赏习惯的过度刺激,这三个镜头通过背景的移动保持了相对的静止,而近景和特写景别的选择也略微使动作降低了动感。随着未麻跑出地铁站,一个蔚蓝天空的空镜头也让观众的情绪逐渐平息下来,而更巧妙的是随后起隐喻作用的9号镜头,画面中几台待售的电视机里,惊魂未定的未麻被摄入其中,它像一面镜子一样照出了未麻的内心,在尚未平静的喘息声中告诉观众她所恐惧的根源其实正是心中的另一个自己。

再来看《红辣椒》中的一个出色例子。岛所长的一句话使粉川想起儿时的梦想和现实中的困境,他在驾车途中突然感到恐惧不安、陷入意识障碍之中,今敏是这样安排镜头的:


1.从侧后方跟拍粉川的车在马路上疾驰。4秒
2.(叠化)侧后方拍摄,由近景推至粉川正在流汗的头部特写。3秒
3.(叠化)侧面拍摄,由粉川的头部特写推至面部特写,岛所长的画外音:“我怀恋学生时代和你谈论梦想的时候。”3秒
4.(叠化)正面拍摄,由粉川的面部继续推近。2秒
5.(叠化)正面移动拍摄,粉川的眼部特写。3秒
6.交通信号灯的特写,由黄灯变为红灯。1.5秒
7.俯拍粉川的车在一辆公交车后面停下来。2秒
8.近景,粉川身体前倾、痛苦地扶着方向盘,抬头看车外。4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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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主观镜头,旁边车上吃冰棍的双胞胎小孩。3秒
10.特写,粉川痛苦地闭上眼,又睁开。1.5秒
11.主观镜头,由公交车身上写着“实现梦想”字样的广告移到建筑物上《做梦的小孩》的电影海报。6秒
12.粉川痛苦的面部特写。0.5秒
13.主观镜头,由公交车身广告移到吃冰棍的双胞胎小孩。
14.粉川痛苦的面部特写。1秒
15.交通信号灯的特写,由红灯变为绿灯。1.5秒
16.主观镜头,前面的公交车开走,阳光照射到粉川的脸上,镜头变白,粉川儿时好友的画外音:“剩下的怎么办?”

岛所长的一句“我怀恋学生时代和你谈论梦想的时候”,让粉川想起少年时对朋友和电影的背叛,因此陷入内心的挣扎。前5个镜头通过景别的逐步推进和拍摄角度的逐步变化进入粉川的内心世界,摇移不定的主观镜头则传达出粉川内心的惶恐不安。同时,意识模糊的粉川所看到的一切被赋予了强烈的主观色彩和隐喻功能:吃冰棍的双胞胎小孩其实代表着粉川和他的儿时好友;电影海报以及上面两个做梦的小孩则对应着粉川和好友的电影之梦;当绿灯亮起,贴着“实现梦想”广告的公交车开走,则寓意梦想已离粉川远去。这组蒙太奇的表现力之强和内涵之丰富非常值得学习,它不仅将人物精神的痛苦与挣扎刻画得入木三分,还十分高明地将导致人物精神困扰的内在原因揭示出来,令人回味。
另一个经典的例子是《千年女优》中千代子在看过画家留给自己的信后情绪决堤的长篇奔跑段落,观众可以从中感受当隐喻蒙太奇与心理蒙太奇共同作用时所发挥的巨大能量。在这个长达六分多钟的蒙太奇段落里,以现实中的奔跑为主线,不断插入主人公的回忆、想象、幻觉和“戏中戏”画面,同时又巧妙地安插了白发老妪、钥匙等隐喻画面,它们与为了寻找画家的无数次奔跑镜头叠加在一起,最终将千代子的感伤情绪推向顶点,也将观众的感动推向高潮。
人们一直认为,在揭示和描写人的精神意识、内心活动方面,文学有着先天优势,而电影则显得先天不足,因为电影的视觉语言是很难表现这种非视觉形象的。可以说,隐喻式蒙太奇和心理式蒙太奇借助事物之间的内在联系,借助观众的积极联想在一定程度上实现了这种表现意义。而我们欣喜地看到今敏在动画片中巧妙地将两者糅合起来使用,以此来表达创作思想、刻画人物内心,取得了更加动人的艺术效果。

三、以镜中像的造型元素表达人物的自我抗争
为了更好地表现人物精神的分裂、内心的抗争,今敏设计了人物的镜中像作为影片中重要的造型元素。
戴锦华在《电影批判》中指出:“在某些电影场景中,人物与其镜中像两相映照,可以借重种种关于镜像的隐喻,构成虚与实、真与伪、真实与谎言的表达,构成关于人物某种内心状况:诸如‘茕茕孑立,形影相吊’的孤独感,某种内在冲突,乃至精神分裂症的视觉呈现,构成某种直面或拒绝直面的自我的表达。它可以成为一种特殊电影构图方式,也可以进而发展为影片的叙事与意义结构,成为心理剧的重要元素和手段。”可见,镜中像作为影片造型元素出现时,往往带有浓烈的隐喻和象征意味,有助于表达剧中人物的孤独,人格分裂与自我抗争。著名导演陈凯歌就是个中高手,在他的《霸王别姬》中,就屡次通过程蝶衣与镜中像的对视映照出他内心的孤独、迷茫。《梅兰芳》亦是如此。比如十三燕第二场戏败给梅兰芳后,马三以赔钱作为威胁不许他再比第三场,十三燕不听费二爷的劝告,气走了骄横跋扈的马三,这一段落的场景中有一个重要的造型元素——镜子,三个人物种只有十三燕被安排成与自己的镜像相对的状态,在马三与费二爷走后,画面中只剩下十三燕和他在对面屏风种表情凝重的镜像,两相映照,显示出其在巨大的压力下复杂而矛盾的心情。
今敏也尤其偏爱镜中像的运用。在《未麻的部屋》中,他频繁地借用“镜中像”来表现主人公雾越未麻和杀人者留美的人格失衡与分裂(图8)。其中,为了表现未麻在转型为演员过程中自我的抗争与重新建构,未麻与镜像中的自己相对的镜头共出现21次之多。影片开头,未麻对着列车窗户上映照出的镜像陶醉地哼唱着自己的歌曲,已表明未麻在潜意识里是热爱歌手职业、不愿意转型为电视演员的,而现实的压力让她压抑了本我的愿望,那个记载自己一举一动的网站和接连出现的伤害事件终于让未麻的人格开始失衡。此后,电脑的显示器上,公司的玻璃上,汽车的车窗上,家中的镜子上,未麻潜意识中的另一个自己不断出来讥讽和挑衅,让她承受着人格分裂的痛苦。影片末尾的追杀场面中,在墙面玻璃的映射下,两个未麻在架桥上狂奔,则蕴含着未麻内心的两个自己——虚拟的未麻和作为演员的未麻在进行生存竞争的意味。出乎意料的是,真正人格分裂是未麻的助手留美,她将偶像歌手未麻指认为理想中的自我,因痛恨“自己”转型为演员而导演了一幕幕血案,将电视剧编剧、写真集摄影师、事务所所长一一杀害。影片最后,医院里的留美和镜中的偶像歌手深情地对望着。与其他动物对自己的镜像不屑一顾不同,人类是某种镜恋动物。拉康关于人与镜像的精神分析为我们解读电影中镜中像的深层内涵提供了帮助。他在其“镜像”理论的论述中指出:“镜前的孩子从将自己的镜中像指认为另一个孩子,到指认出那正是自己的过程,包含了双重误识于其中:当他把自己的镜中像指认为另一个孩子时,是将‘自我’指认为‘他者’;而当他将镜中像指认为自己时,他却将光影幻象当成了真实——混淆了真实与虚构,并由此对自己的镜像开始了终生迷恋。”人类从无法辨识自己的镜像到迷恋自己的镜像的过程被拉康称之为“镜像阶段”,它是主体的形成过程。“所谓‘主体’,是某种或可称之为‘他/我’或‘我/他’的建构性存在。主体建构过程正是把自我想象为他人,把他人指认为自我的过程。”片中的留美是一个始终生活在“他者”镜像中的人,她把未麻幻化成自己的镜像——终其一生追逐和渴望到达的理想自我。这种心理机制是偶像崇拜产生的深层原因,它使留美厌恶自己的现实存在,最终走向自我的覆灭。未麻则历经劫难战胜了自己的镜像,影片的最后一个镜头,未麻摘下墨镜,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说:“我可是真的哦。”至此,一个“我”中有“他”、“他”中有“我”的主体得以确立。

《未麻的部屋》中的镜中像

再来看一个例子。《妄想代理人》第三集的出场人物蝶野晴美是一个精神分裂症患者,身为大学研究室助手的她拥有另一重人格——妓女玛丽亚。片中多次运用镜中像来表达两重人格的对峙与争斗:蝶野晴美决心脱离玛丽亚,她辞去妓女工作,并将玛利亚的服装与化妆品全部装箱藏起来,以为可以开始新生活的她在与男友约会时再次收到要她接客的电话,她惊恐地赶回家中,发现玛丽亚的衣服又挂回衣柜,化妆品也被重新放回桌上。这时手机再次响起,她仿佛被针扎了一下,手机掉落在地上。接下来的画面是梳妆台上镜子的特写和蝶野晴美惊慌失措的镜中像,她扭过头看到镜中的自己,身体害怕地向后退,说:“你是谁?”然后是玛丽亚的衣服、手提包、化妆品的特写空镜头,之后一只手捡起手机,镜子的特写中出现玛丽亚浓妆艳抹的镜中像,玛丽亚看着镜中的自己露出得意的笑容。两次镜中像的出现,都将本人放在画外,画面中只出现“虚”的镜像是大有道理的,因为自我已经迷失,蝶野晴美分不清丄真实与虚构,玛丽亚则将虚构当作了真实。而蝶野晴美拒绝直面自己的镜像,玛丽亚迷恋自己的镜像,说明此时的人格系统中,蝶野晴美被击败,玛利亚成为主宰:

《妄想代理人》中蝶野晴美与玛丽亚的镜中像

此外,镜中像的运用还能造成“画框中画框”的构图形式。当摄影机对着门、窗、镜去拍摄人物的时候,门框、窗框、镜框便构成了画框中的画框。画框中的画框可以起到凸现和强调此情此景中人物的效果,并暗示某种窥视者的目光或窥探行为的存在。而完成这一窥视行为的,正是作为观众的我们,我们受到电影导演的引导在人物与镜像之间建立起联系窥视着剧中人物的灵魂、预测着剧情的发展方向,作为视觉元素的镜中像因此发展为影片中重要的叙事与意义结构。《千年女优》中,千代子的追寻之路面临着世俗流言与现实境况的阻碍,其实这些都属次要,因为今敏反复用千代子的镜中像告诉我们,阻止我们追逐心中梦想的最大敌人其实是自己。在母亲催促千代子前去相亲时,千代子起先是坚定地拒绝,但是听到母亲毫不留情的诘问,千代子不禁掩面痛哭起来,她还想反驳些什么,抬头却看见对面玻璃上自己的镜像——白发老妪,吓得身子直往后倒。随后,千代子出演宇航员时发生了摄影棚倒塌事故,幸好被年轻的立花相救,千代子从废墟中爬出并摘下头盔,白发老妪的镜像再次出现,令千代子情绪激动地摔掉头盔逃出了现场,从此退出影坛隐居深山30年。正如千代子自己所说:“我已经不是那个人印象中的模样了,不想被他看到我衰老的样子。”她因为害怕失败而选择了逃避,而那个对她下过诅咒的白发老妪形象就是她自己。后来,年老的千代子拿出少女时期的照片,玻璃上又一次映出那个白发老妪,这一次,千代子表情平静,因为她终于寻回了内心的平衡,参透了生命的真谛。在这里,镜中之像的每一次出现总会对影片叙事起到推波助澜的奇妙作用,寄意深远。作为影片中不可或缺的影像元素,它将人物内心的不同面貌具象化,将千代子从拒绝直面到敢于直面、逐步化解内心冲突的过程呈现在我们面前,为我们揭示了人物微妙的心理变化。

《千年女优》中千代子的镜中像

再如《红辣椒》中,敦子从岛所长的病房出来,走在楼与楼之间的封闭通道里,画面形成“画框中画框”的构图形式。敦子对着玻璃上自己的影像自言自语:“梦的女孩是很忙的。”镜中像随即变为红辣椒的形象对她说:“你好像累了,要我做你梦的侦探吗?”敦子停下脚步望着镜中的自己:“最近我都没有做梦了。”每个人都会做梦,按照弗洛伊德的观点,梦的动机在于某种愿望。从这组画面我们得以窥视到敦子的内心,依靠解析梦境替别人治疗精神问题的医生一心忙于工作,自己却丧失了做梦的本能,因此可以得知敦子也是需要自我治疗的。果然,影片的末尾敦子终于做梦了,她终于直面自己对时田的爱,挽救了危险中的时田。

《红辣椒》中千叶敦子的镜中像

从今敏作品中镜中像的成功运用可以看出,对于表现人物内心的争斗和人格的分裂,没有比镜中像更加自然而有力的表达方式了。镜中像作为影片中的造型元素除了丰富的表意功能之外,还是一种特殊的电影构图方式,可以进一步发展为影片的意义结构与叙事手段。

四、结语
张艺谋曾说:“电影拍到今天,没有一个人还能说我这部电影用的手法是谁也没用过,那么,每个导演的职责就是选择或者排列组合一种,在现有的影片当中最适合表达你这个内容的这么一种手段、这么一种风格。这么一个样式来完成这个任务就是好片子,就是好导演。”
不难看出,以上所论述的相似性转场、隐喻蒙太奇和心理蒙太奇、镜中像等镜头语言,放在电影艺术的长河里,都早已被人用过,并非今敏的首创。而今敏的成功,就在于选择了一种适当的样式、手段、风格,并加以创造性地发挥来完成自己的作品。他总是竭力从实拍电影中汲取营养,不断呈现令我们耳目一新又独具个人风格的动画作品。与其说他是一个纯粹的动画制作者,还不如说他是力求把动画与电影结合,用电影的拍摄、编导手法来诠释动画的探索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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