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早:为什么是饭勺?——从一个细节看《归来》

某次上一个影评节目,不记得是谁问:如何分辨影评是否靠谱?我当时答:看它敢不敢谈细节。如果全是高大上的立意、价值、情怀,百分之八十可能是水军。  我是细节控,深信作品中的细节就像人的微表情,总在经意不经意中透露皮袍下的小,华袍下的蚤。现在我来理一理电影《归来》里那柄藏在背后的饭勺。

杨早:为什么是饭勺?——从一个细节看《归来》
  电影中,陆焉识夜里看望冯婉瑜,沉睡中的妻子突然惊醒,发出恐惧的大叫:方师傅,你不能再这样了……陆焉识没有被枪毙我很感谢你……你不能再这样了!一面将陆焉识连推带搡赶出卧室门,紧紧地锁上了门。  这一情节在此前有一道伏笔:陆焉识刚回家,冯婉瑜就叫他“方师傅”,十分客气,留坐留饭,但一看见他铺开带回来的被褥,立即发作,把他赶了出去。  陆焉识在居委会李主任等人的陪同下重返冯家,但冯婉瑜一口咬定他是“方师傅”,并说自己不想见这个人。到这里,陆焉识与观众一样心生疑窦,他向李主任提出找方师傅来对质。但李主任说方师傅早调到郊区的钢铁厂去了。(这里丢下了一个延迟满足的钩子HOOK)  而今看到冯婉瑜的表现,陆焉识和观众一样都明白了,他追问女儿:那个姓方的怎么你妈了?女儿吞吞吐吐地说:那时我还小,就记得有一次他拿饭勺打我妈。  次日陆焉识乘车到远郊去找姓方的。他下了公车,走进厂区,向人打听方家在哪儿,镜头一转,他的左手藏在背后,紧紧握着一把大号的饭勺。  《归来》的观众,很难不注意到这一细节。据说这个画面,在电影院里引发了最多的哄笑。在《南方周末》于电影上映前对主创的采访中,记者也把这个问题抛给了饰演陆焉识的陈道明,陈回答说:  知识分子的懦弱,还是心灵上的那种。不管怎么着,二三十年的这么一个经历,对于他来讲会造成一定不完整、不健康的性格和心态。到底怎么处理,才能体现知识分子的这个侧面,也是花了一番功夫。他理直气壮地去找对方算账,结果发现这个人也被关了起来,自己被这人的老婆臭骂了一顿。谁也没有想到,害我的人最后也是一个受害者,这是命运多舛。  陈道明把这个问题轻轻带过去了。或许大部分观众笑过也就算了:这不就是说明了知识分子的懦弱吗?找人报仇,不带菜刀带饭勺?得亏没亮出来,不然还不得被方师傅那个泼妇老婆像包租婆追打周星驰那样追得满厂跑?这还让人想起《有话好好说》中的李保田,抖抖瑟瑟地去找姜文要他赔电脑。  个人觉得没那么简单。冯婉瑜为了救陆焉识,而向工农干部献身,在原著《陆犯焉识》里是有的。陆焉识上了死刑榜后,冯婉喻(在小说里她叫婉喻)到处请托,连陆焉识的学生都不放过:  那时候她才意识到自己是个美人儿,是陆教授的学生们的父亲让她意识到这一点的。有个姓戴的男学生借了陆教授一本书,还 回来的书里夹了一张市委的公函便签,上面记了几句从书中抄录的警句格言之类。婉喻由便签顺藤摸瓜,摸到市委,找一位“戴同志”。戴同志结果给了她个惊喜:他就是管司法的市委常委。婉喻不太懂戴同志的陕北话,但她对戴同志的体恤是懂得的。戴同志从没见过冯婉喻这样的中年林黛玉,一招一式都把他看迷了。他询问陆焉识的案情时,不断地插入旁白:“可苦了你了!”“苦了你和娃了!”“几个娃?……三个?不像,不像,还像个大闺女!”婉喻那时不知道什么是“大闺女”,知道的话也许她能重新审度自己的处境。不过即便她重新审度,彻底明白自己猎物的处境,她也不会回头。她是找到猎人门上的猎物。一个女人拿出什么去营救自己爱人的性命都不为过;一个母亲使出什么手段来保护自己孩子的父亲都无罪。当然,婉喻当时来不及分析这些。后来她也不愿分析,因为她一分析难免会觉得自己下贱,再也配不上焉识。现在故事走入了陈词滥调:一个女子赤手空拳劫持法场,只有肉体做炸弹。她在初次见面后的第二天,就做了戴同志的情妇。她做戴同志的情妇的时间加在一块是六个小时多一点:每次戴同志爱她都不超过半小时。她做戴同志的情妇是要他出高价的:背叛组织原则,把她死到临头的爱人陆焉识救下断头台。她一点也不难为情地提醒压在她身上的戴同志:“陆焉识的事情你要快点想办法。”有几次他调情地跟她抬杠:“就不想办法!”她不吭声,是那种阴沉威逼的沉默。戴同志半真半假地说:“让他死去,死了你就是我的了!”婉喻此生连鸡都没杀过,这时候真想杀了戴同志:被他劈开的两条腿正好是绞索,套在戴同志的脖子上,把她三十多年长出的力气全部投入,锁死绞索,再那么一拧。戴同志还是个好同志,起码从事情的表象看他没有白白糟蹋她婉喻。不久她得到监狱方面的消息,陆焉识的徒刑降级了,降成了死缓。  这一段写得“狠”,看得让人心头发凉。正如作者所说,用身体为资本去换取刀下留人,是无数悲惨故事的陈词滥调。不过有追求的作者(不论使用文字或影像)都会试图从滥调中翻出哪怕一点点新意。严歌苓在这里写冯婉喻的抽离,一切只是为了救焉识,看上去她已经放弃了身体与尊严。但是她心中的恨意也达到了顶峰。她对焉识的爱有多深,这份恨就有多深,作者使用了“阴沉威逼”四个字,与书中冯婉喻的日常形象大相径庭。  显然,这一段经历并不能让冯婉喻过了便忘。焉识减刑了,婉喻带着孩子们庆祝,并将剩下两层楼捐给了国家。但在那天夜里,她静静地坐了几个小时,“想着自己是作的哪一番孽。她可以跟自己做交代了,但还是不能跟焉识做交代。好就好在焉识全都蒙在鼓里”。她在做事的时候来不及分析,也不愿分析,“因为她一分析难免会觉得自己下贱,再也配不上焉识”。现在焉识已经活下来了,她也就不得不面对自作的孽,一番分析之后,自然结论是“再也配不上焉识”。  这是一个解谜的细节。我们不难想象,冯婉喻为什么要在如此艰难的岁月里拼命克扣自己和孩子,只为了给焉识送去有时甚至是过剩的蟹黄蟹油?她几乎是举全家之力在向西北劳改农场输送物资,这里面有多少是对焉识的爱,有多少是因为内心的愧疚?当然,这愧疚也多半源自爱与崇拜--她从来就觉得自己配不上这位没有血缘关系的表哥。  听说陆焉识要回来的消息,冯婉喻疯了一样地贴换房招示,不惜与子女为敌。当陆焉识真正回到她身边,她却对面不识,她接受了焉识的陪伴,却夜复一夜地重新摆放家具,用家具的重组试图回到焉识被捕之前的陆家。这可以视为婉喻试图抹掉这二十多年记忆的努力。直到陆焉识要回了陆家三楼,重现了当年的家庭场景,冯婉喻才真正接受了这个“宛若前世相约的男人”,与焉识复婚。但她的意识仍然恍惚,也很快就去世了。去世前夜,她又想到了“她从不去想的那件事”。  严歌苓用这一个情节,告诉了我们婉喻苦守与愧疚、期待与回避的最大原因:她觉得自己配不上陆焉识了。  电影《归来》当然没有那么大的篇幅来观照冯婉瑜的内心情结。它用“饭勺”作为枢纽,挑动这一段难于启齿的往事。冯婉瑜用身体去拯救陆焉识,这没有疑问。为什么方师傅要用饭勺打她?是压服她的不顺从?还是气恼于她在床笫之间,仍然念念于陆焉识的死刑?人在卧室,怎么会操起饭勺?还是说,冯婉瑜被迫与方师傅有一段类同居生活,还得做饭给他吃,两个在灶间发生了冲突?  这些空白,要观众靠想象去脑补。不管如何,“饭勺”隐约点出了一些苦难的细节,也为冯婉瑜的失忆提供了隐秘的线索。只是,这些事发生在丹丹“还小”的时候,陆焉识逃狱是在三年前,冯婉瑜发病是一年多前,是什么触发了这种耻辱的记忆?不得而知。  电影的焦点会聚于陆焉识的反应。岔开一句,在张承志的成名作《黑骏马》里,有类似的情节:白音宝力格学习归来,发现青梅竹马的女伴索米娅怀上了另一个男人的孩子。他气得快要发疯,因为在他看来,这是古老草原上最丑恶的东西,“这些丑恶的东西就像黑夜追逐着太阳一样,到处追逐着、玷污着、甚至扼杀着过于脆弱的美好的东西”。但白发的奶奶阻止了他:“不,孩子。佛爷和牧人们都会反对你。希拉那狗东西......也没有什么太大的罪过。”她朝我伸过一只瘦骨嶙峋的手来,“给我,好孩子。让我收起你那吓人的玩艺儿来吧……有什么呢?女人世世代代还不就是这样吗?嗯,知道索米娅能生养,也是件让人放心的事呀。”  白音宝力格没有去杀希拉,但他感到了“无法忍受的孤独”,因为他已经“不能容忍奶奶习惯了的那草原的习性和它的自然法律”,他离开了奶奶和索米娅,要去追求“更纯洁、更文明、更尊重人的美好,也更富有事业魅力的人生”。  引《黑骏马》是想说明在启蒙叙事中,贞操不完全是传统意义上的财产被侵犯或血缘被污染的危险,它更象征着人的尊严与自由选择。从这个意义上说,新女性比传统女性更珍惜自己的身体自由。冯婉瑜是一位能与丈夫共享钢琴《渔光曲》的新女性,她因为要救丈夫,对方师傅的容忍、迁就甚至可能是勾引,会造成心灵上怎样的创伤,可想而知。或许冯家墙上那幅毛泽东手书的《卜算子》也透出了些许端倪:众所周知那是反陆游《卜算子》词意的,原词中的“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替换成了“俏也不争春,也把春来报,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这幅书法是否有所暗喻?不妨留思。  从陆焉识回来那刻起,他做的所有事都是围绕着冯婉瑜,想让她接受他,想治好她的病,想让她过得更幸福。而唯有去找方师傅,是完全对冯婉瑜无益,甚或有害(如果此事闹大,等于将冯婉瑜的伤疤公之于众)。只是作为男性,即使是大知识分子,陆焉识也咽不下这口气,他可以不怪妻子,不怪女儿,甚至不怪宋指和刘同志,但他肯定忍不下方师傅的乘人之危,而且也对他与冯婉瑜的爱情构成了某种亵渎,同时还要冯婉瑜承受锥心的痛苦记忆。他有理由像白音宝力格那样,抽出一把刀子,然而,他带上的是一把饭勺。  假使方师傅没被抓,在家里呆着,陆焉识能怎么样?抽出饭勺把姓方的打一顿?姑不论他能否做到(工人阶级倒驴不倒架,怕一个老头儿?),即使做了,能证明什么?只能证明陆焉识在逃避事实本身。他明知女儿丹丹说的“用饭勺打我妈”意味着什么,但他宁愿选择了字面意义:你用饭勺打了我妻子,现在我用饭勺打回来。  这个情节里当然藏着隐喻。陆焉识劫后归来,用陈道明的话说,“没有怨言,没有回忆,没有控诉”,他不能怪妻子,不能怪女儿,当然更没法怪更大的存在,他只能怪自己。现在,有了一个方师傅,这是一个他没有对不起,只是对不起他的陌生人。他大有可能,也有必要,将怒火与冤屈发泄在此人身上。可是,夺妻之恨,陆焉识只带了一把饭勺。  我是不是可以把这个细节解读为:面对那一场天翻地覆的变局,那一段刻骨铭心的苦难,受难者控诉无门,清算无力,怨憎无用。他们能做的是,只能是寻求一种象征性的补偿?失去的亲情用谅解找回来,失去的岁月用工资补回来,失去的健康、信任、热情……大家向前看吧。你看老方不也倒霉了吗?你看他的老婆不也在跳着脚哭吗?  如果还有一句道歉,哪怕是形式上的,就接受了吧。白发额吉说了:世世代代还不就是这样吗?陈道明也说了:“事实已经摆在那儿了,你不平静又怎么样呢?这是人性的一部分……作为我的文化期待,我还是希望愈合为主。”  或许,《归来》,就是这样一把大号的饭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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