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尧生先生事略 赵尧生

陶亮生


先生姓赵名熙,字尧生,别署香末,荣县人。曾祖及祖若父,皆以训蒙为业。有老崖数椽,母夫人辟隙地数弓,种植瓜菜,昼耕而宵织,黎藿之食,犹虞不济。两兄挑炭作苦,资先生读,昕夕讲画于宅者十二年。十七岁,为学官弟子,母夫人特将嫁奁之唯一空心银镯卖作路资,追赴乐山九峰书院深造。山长胡孝博先生最器重之,奖以诗云:“尧生年少最攻文,鹤立寒鸦总不群,记得九峰云外路,玉兰花发正逢君”。书院每月考课,皆列前茅,所得奖金,足以维持生活了,但卒以亲老家贫,不能久往书院,先后在仁寿、双流,营山.等县就教读馆。其受业弟于中知名之士有如周孝怀,熊佛生等。

当时取士之文,虽以八股,然先生却不喜八股,于古人散行之文,好之至尊。夫能古文,未有不能八股者,且以古文之笔作八股,其八股必高,明之归有光、清之方望溪,所以睥X余子也。先生中光绪辛卯科乡举,联捷成进士,入翰林。川制,庶吉士必须在馆学习三年,经过大考,然后散馆授职。但庶吉士每月廪禄甚微,一般寒酸,往花请假出京,自谋生活,如掌书院、作幕宾之类,待三年满后,回馆应考,所考,无非有关钱谷兵刑之书,允通该括,自修与在馆学习无异。朝廷亦深知此事利弊,乐其四散,免致浮食京城也。先生应重庆知府王X庵之聘,到重庆主持府考,此系代官评阅试卷,不露面者。

先生曾一度由渝来蓉,与旧友徐子休。尹仲锡、曾远夫及门人周孝怀等欢集。次年赴京,应保和殿试,列一等,引见,授编修。在京师,与刘裴村、乔茂轩、杨叔峤、徐子休、尹仲锡诸乡人过从甚密,并以师礼事刘、乔二先生。观其片段日记有云:“乔公过谈时事,大有不堪言者”;又云;“谒裴公先生论时事,慨然有世道人心之忧,而精神为之一振”;又云:“谒乔云,论今之名士云云”;又云:“裴公极谈学
问之道,出处皆有真际。"从这些沦述,可见当时同乡京官中志趣皆极高尚,虽贫况相同,却无琐琐谈温饱者。

中日兵祸既作,先生思想上发生矛盾,但议论仍不失公正。时,光绪帝的师付、协办大学士兼户部尚书军机大臣常熟翁同和,状元宰相,糜集一门。又素负文名,历主大考,一时清流,皆出门下,素抱忠君爱国之忧,为主战派的悬首。翁于先生为座师(主试衡文之达官),先生忧国心情,不可言喻。而与翁持不同意见,主张用政冶外交来解决的见为李鸿章。李的资望高于翁同和,但半生都在外面统兵任督
抚,没有入京做过军机大臣:他虽是名翰林出身,却未作过主试衡文的考试官,.莫有门生弟子聚列朝班,为他附和捧场。而当时一般书生爱国的言论,大都激于日本侵略我国的义愤,贤翁而骂李。翁门人通州状元张骞,甚至顶名上书,列数李鸿章十大罪名。李知这些后辈皆爱国者,绝不置辩。既而陆师败于平壤,水师覆于黄海,失朝鲜.逼凤凰城,北京行将失陷,虽爱国者迁都御侮之议继兴(议将首都迁西安),一石孤注再掷之赌,当权者都无人敢负责任,于是马关春帆楼上,由李鸿章代表中国向日本签订了割地赔款的辱国条约.先生主战者,但日记中却有一则云:“李付相(官衔,为太子太傅,实官是大学士,所以称傅相)更事甚多,其议之谬者,寝之,其不谬者,犹可从也。惟政府无人,而毛举细故者,不能言及,一旦海疆失利,恐将归咎子言事之人,则言路转闭”云云。可见光生待论尚公,不从流俗,不阿私好。
先生所谓政府无人:盖指亲贵及后党中之顽者,愚者,贫污腐化者,言官且不敢抨击,此真社鼠城狐也。

清廷既断送台湾,台民自主抗敌,孤军无授,‘亦归失败,先生日记云:“闻倭奴已占台湾,生民涂炭。呜呼!台民义愤,而竟如此,信无以作天下之气矣!”又云:“梭折栋崩,我辈无立足之地,止恐为乞丐而无从也l谓之何哉?”愤懑抑郁,真是达于极点。自知疏远小巨,无所作为,于是乞假省亲。又应重庆知府王X庵聘,再返渝主持府考,王并预约先生明年主讲东川书院。适前荣县知县、先生应县试时受
知师鲁选皋,回任荣县,坚约先生归掌凤呜书院,不敢不归。是时,除与京官刘、乔等旧友通音讯外,几乎不问世事矣l集古句为斋室联云:“请回俗士驾,笑读古人书。”


先生教士之训可得而闻者,如“文章以器识(唐裴行简云,士先器识而后文艺)为重。”又云:“近日于诗少有所得,惟经史则未离目,自觉心源如废井,甚哉!"先生所谓器识,即希望学生入学之初,便应当有远大抱负,器量宏雅,识见超卓,而文章科第,仅为进身之阶,非读书目的止于是也。而读书必通经治史,沉浸风骚,本源既深,华实自茂


先生以诗名海内,其论乐府源流正变云:“乐府之论备矣,以余意强分之:曰歌,曰谣。吾辈所喜者谣也,其干歌则未之审。大致歌之所源者雅也。谣之所源者风也。后之仿而行之者,率昧乎此矣。”论诗云:“五古.七古、五律、七律分两派;五古尚清朴,用乐府谣体,期后世能为风之遗;七古尚浓丽,用乐府歌体,期后世能为雅之遗。然乐府中又分两派:清婉者,几乎浑朴:浓丽者,几乎雄胜。盖诗可以兴,风为主也、五律。七津分两派:一派古调,一派乐府,五绝、七绝全用乐府。大瑞,五言贵穆如清风,而清奥.且次之,故无取浓丽,虞其才之竭也口其各体正宗,前贤选之者不录,录其别径。”此外,先生于古今名家著作,多加以评点,评李商隐诗最精,改袁随园诗最细.惜予皆未得睹全豹.


丁丙艰,乃主讲重庆东川书院.值戊戌政变,闻师付被放逐,刘、杨诸人骈戮于市,日记中写道:“自三月来,朝政日谋变更,危诏迭见。盖我国自甲午日本之投,武臣不竟,皇帝曲子之和,天下之人咸债。子是,一,二才智之士,嚣然议论,穷乡曲学,亦人人自危,而变法大唱矣。顾其功过有不容没者,国家重治累熙,承平日久,朝野皆泄泄成习,厝火积薪之下,晏然以为至安,非有疾呼哀鸣,天下几无人痛。惜乎变而不法,遂予诸庸口实耳(此殆指谭嗣向说衰世凯以兵围颐和园,助太后归政事)。然方之甘仍积弊者,天下后世之公,必有详议于其际也。又记一则云。“江叔海归,谈八月十日之事,谭嗣同为祸始”。又云:“刘曹面奏法当变,不当变自康有为.”据此,先生是倾向变法,而不主张激进者。

先生教士之余,与日本驻重庆领事加藤义三,武官井户川星北等交游,讨论世事及国际形势,意在取鉴明治维新之实绩。加腾荐一曾留学欧洲的日本学生成田安辉到东川书院进修,先生则要成田尊愈我国国体、院规,穿著我国衣冠亚课。成田如约来学,以樱花木鞘凄刀为赞见,此该国隆重物也。先生因为成田取字“良玉”.又命成田以英语课授习院生,先生参加旁听。杨庶堪(宇沧白,巴县秀才,后历任
孙中山大元帅府秘书长及四川,广东省长)之通英语,亦成田所教也。先生在东川三年,裁成知名之士不少,最著者,庶堪外为向楚,江庸,冉方倩,肖秋素等。

光绪巳亥(1899年),先生赴京复职,正值慈禧谋反光绪,先立溥X为大阿哥(即.皇帝的接班人)。先生异常愤懑,并日记不敢写.仅于抄录未谕之后,辄书“忧愤”二写。又见有一、二断句云;“偶闻朝官习论,诚四万万人中之犬羊也。”所谓朝官习论,殆指仗义和团所标举之“扶请灭洋”事。自鸦片战争后,洋侵略中国,无所不用其极,北方各省的男男女女因仇视洋人习拳术成风,内心实出于爱.国,然不
从科学政治方}.猛进上跻,剧欲起易朴灭之,则无知之说也。先生庚子五月二十月日记:“拳民者,始于山东。倡言有神凭之,习其符咒,则兵刃水火不能伤,又能炼火飞空,如狐拜月,号为‘红灯照’、‘青灯照’,虽铜船石垒可烧。闻早雄于乾熹之间,延至今日,政教大弛,不经之词,愈相神异,以仇洋教为名,曰“义和团”。游民咸奋,朝廷大臣竟连其义,以为国家之元气在此。于是望风承旨之上大夫,亦谓其术实神,万口竟和,而红巾白刀遂横行郊圻辇毂矣,遂焚教堂,焚商薮,焰焰然化阳门楼为灰烬矣!又杀外使.师屈于人,街衙汹汹,莫之为纪。谁复以全躯倮妻子为非,而庙算深严,臣民罔测,君子犯义,小人犯刑,呜呼!谁复知丧帮亡国之易有如此故!”

先生处大混乱中所写日记,皆用诗经小雅语,意思是赫赫宗周,褒姻灭之,刺慈禧也。如云;“寇攘既重,兵复XX,,靡所止疑,民徂何往’城可以哀恫中国矣!”又云:“偶闻外人要肋之款,亦流言以对也,然、‘内X于中国,覃及鬼方,其何能淑?载骨及溺而已!”又云:“自.五月十五日找一日本人,继复焚戮不绝:二十五日,又杀一德意志人,兵衅己成,亦因明发上谕,愤与一战矣”。并议论云;“夫民以神率,(假神力以统率人民)是一朝之忿也。(一朝之忿,亡其身以及其亲,非惑舆?见《论语》)民之愚也,梦梦罔识大局,又从而厉之。待至肆然披猖,寇攘平民,外仇已深,内患又难弭,不得已奖乱民为义,伸之当强敌,付宗社于一掷。独不思众旅环集,何以御之哉?谋之不藏陷众而贼民如是,可腾痛也”!


六月一日日记云:“以迂庸误国者,其一时之愎,虽自信无私:而只罪实浮于桀,与国同亡,非招道也,杀鼠首以为殉,尚有余辜也”。又记云:,.不以君父之事切已而思之,断断然旁坐而论,是谓不仁;茫乎中外情势,毁所希闻,蔽所希见,是谓不智。二者丛丛虱虱于天地同矣,遂以酿今日之乱,呜呼,何共速哉”。

六月三日记云:“刘杨之难,士气摧伤,谋宪巡通,竟无龙逢比干者,诗日,“匪言不能,胡所畏忌’,其哀曷极耶”。

七月二日记云:“许景澄、哀爽秋就戳,许仆人号痛失声,哀感行路”。

七月十七日记云:“讹言雷动,万户骚然。晚杀联元(旗员)、徐用仪,亦大臣之反对红灯教者”。

七月.十九日记云:“日中,九门昼闭,市巷无人,游勇四掠,珂马禁绝(呜坷走马殆指朝宫)。延秋门启(唐玄宗幸蜀,由西京延秋门出,此借用),则周道鞠为茂草(语见诗经),人将相食矣l(两宫奔,京师大乱)闻李鉴帅自尽”。(李品质绝佳,而仇教特甚。自董福祥败,红灯教民仗遥戴李为斗魁,亲贵们亦言李鉴帅至,则大事必济。入京之日,红灯教以八人明轿奉迢,李以清灌一叟,布衣小帽,坐明轿,虽大盖后张,旗锣前导,而阴风惨惨,如鬼趣图,识者知其不济一也。李鉴帅临危自杀,民不见思,惜哉l)

两宫西狩,京师大乱,洋人城内迭搜,士兵城外肆扰。士兵之恶,尤甚洋人。先生有诗云:“诸君可叹善亡身(原注:国是且勿论矣),咫尺能扬碧海尘。忧说将军军令肃,路人方欲拜黄巾”〔原注:官军所聚,尸气四达,虽焚烧不绝,转使人思义和团也)由此殆董部之溃处四郊者。中夜重有感云:“此日君亲在,艰难两地情。哀时心未死,学道壮无成。浩劫苍弯苦(原注:家国之亡,非天意也),寒阴白白尘。天津桥断矣,遥听杜鹃声。中外无穷福,兵戈肇一家。大荒犹国是,乱德耻生涯。雪岭高宜日,风稽晚向花。各连无玉貌,漂泊自虫沙”。

杂感之一云:“睛雷轰迸角声愁,玉署藏书碧草秋。零落十朝文献尽,可怜清曙尚胶洲”

二此指翰林院之被焚。赠某相国云:“何处涓埃报帝恩,四更劲把此心们(原注;相公虔修内典,舟四更起,声声念佛)。兵戈满地皆尘事,自攀瓶花拜世尊。铃山堂影炮声惊,舍宅平安自在行。介士西来应膜拜,依然天竺古先生”。此刺徐桐也。又一首,乃为乔茂轩先生危者,诗云:“大槐板上绝车茵,忍见清流失渭滨。(原注;指公子灯杨有深探:}',当时亦_}}4.Y危数矣)雄剑上方君莫试,朱云宁是汉家人。(原注:近.张汉好之纲)”’言朝野愚昧,凡言不当乱闹昔,皆以汉奸目之,乔先生之通达时务,于刘、杨后又几蹈危机也。


京官乏食,纯恃外官接济,得胡薇元、尹仲锡、邹怀西、沈幼岚诸人之力为多。辛丑和约签订后,.朝局荀安,先生分致尹仲锡、汪叔海书,言“身膺民社,教养之道,宜开学兴农,图自立而期久远”。适沈幼岚官泸洲,与周孝怀筹办川南经纬学堂,敦聘先生担任监督,于是请假回川。经纬学堂,乃泸州三县绅商集资私立者。规模宗旨,求新于旧,用外人日讲之例,参湘北分教之法,招来了不少有志青年,救亡图存,各具抱负。以学行植其根,以才识抒其用,知满清之不可救药而参加辛亥革命者,则有谢持,曹笃,陶X、黄复生等;而吴玉章后来又加入共产党。教习中如向仙乔、冉方倩、周孝怀辈,虽人各有心,士各有志,而爱祖国,笃师门风义,则保全终始者。经纬学堂仅一年,.以费拙停。先生返京,补翰林昧国史馆协修,升纂修。此后数年,氏亲老,往来京蜀间,直至父丧服除,宣统帝已继位改元,王人文任蜀藩,适先生来成都,结为兄弟之好。旋进京,转官御史,补江西道监察御史,遂有人来索贿,先生斥之。

时,皇帝才三岁,.摄政王暗弱,首席军机大臣庆亲王奕(匡力),一贯贪浊,政以贿成。袁世凯最会奉承奕X,虽废放,而潜势力仍在。

允生既官御史,与先后同台(御史衙门称都察院,长宫称都御史,京城一般人皆称御史为都老爷。古有御史台,台多古伯,又称柏台,四之御史亦有台官之号)蒋式惺。江春霖、赵启霖,赵炳麟、胡思敬等人,互以直节相期许:又与陈三立(湖南巡抚陈宝琛之子,进士,官吏部主事,戊戎之祸,父子俱遭虢职,永不叙用)、陈衍(进士,应学部大臣辟召赴京,补学部主事,充京师大学文科教授)等人,以清议评论世事,以直节敢言著于时。他们直节敢言之实迹,最著者如先后上章弹劫奕X、善蓍、杨文鼎、盛宣怀,春桂等人。奕X于亲贵实疏属,然行辈分高I,与慈禧为叔嫂。蒋式惺劾其私存巨款于外国银行,式惺被斥外转;赵启霖劾署黑龙江巡抚段芝资奉十万金为奕X寿,及以一万二千金买天津歌妓杨贵喜赠奕X之贝子(亲王、郡王、贝子、贝勒,皆满洲亲贵等级)载振为妾,启霖又受革职处分,江春霖劾奕X父子勾结疆吏,拘私纳贿,亦斥回原衙门行走(不许作言官也),赵炳霖,胡思敬上章力保,留中不报(无答复)。
一些人讥笑他们,称赵启霖、江春霖、赵炳霖为“三菱公司”,因当时日本三菱公司财力最雄厚,这三御史的大名,皆有菱字的音,魄力最大,言其不怕事也。三御史既罢,无人敢言,先生特起而振作之,专摺再劾奕X、善蓍等满洲亲贵云,“窃国家只用人行政丙大事,今有不得不为宪政前途计者,以亲贵大臣不宜操行政之权是也。盖既操行政之权.,即应负行政责任,贵族而操政权,政之不当;谁敢非者。即如庆亲王奕X在军机,蒋式惺言之而斥回原衙门,赵启霖言之而革职,实显然钳人之口也”。又云;“以近事证之,直隶总督端方到京,肃亲王善蓍恭诣车站迎候,不知道迎圣驾,当遵何礼”又云:“一旦亲贵布满朝列,私情贿路,巨费如山,一一皆穷民脂血所积,而海外鹰磷虎视之众,在在注我得失也"。疏赛.,不报.


江春霖弃官回籍,舆论大哗,不怕事的京朝官,公钱江御史于杨椒山(明嘉靖御史,因勤弹严嵩父子而遭杀身大祸者)祠内松筠庵成(取松竹挺拔能傲雪之意,祠内还有谏草堂,保存椒山当日谏书手稿。清代言官开会皆集此,标直节也),先生径往往参加,并赠江诗,有"虎豹九关天路运,荆高一去酒人孤,之句.兼赠蒋御史云:“醉中射虎谈应壮,眼底哀鸿命可怜”。一时皆为人传诵。

先生知亲贵不怕弹动,.乃杂以嘲弄,嘲弄汉人中巧宦之诌事亲贵者,所以嘲弄亲贵,屈原所谓"幸冀君一悟,俗之一改”。口吻之尖刻,正在所不计,时,直隶总督陈夔龙遗其妻拜奕X为盟父(乾爹),又安微巡抚朱家宝将儿子朱轮拜寄奕X之子载振作义儿,先生嘲讽诗中有“照例自然称格格,请安应不唤爸爸”。《满人呼父为爹爹》又:“儿自弄璋翁弄瓦,寄生草对寄生花”。更有“清明他日上谁坟”之句。盖朱乃明朝姓?今谓他人父,清明拜扫,谁是祖先耶?宣统太傅陈宝深(韬庵)及其子三立为当时清流所宗,先生则与陈石遗(衍)、胡漱唐(思敬),罗痿公丈(淳X)、杨均谷(增辇)、潘若海(博),先师林山腴(思进)、林晴岚(纾)等人结为诗社,陈氏父子舆焉。或游览名胜古迹,.或饮于广和居<北京名酒馆四居之一),吟咏唱酬,评议时政,其中无一亲贵参加,先生戏呼为“下流社会”。上面那些嘲弄陈、朱的诗句原是三首七律,亲题广和居壁,虽主人畏祸,旋被刮去,但已流传万口炙。

京师乃人文荟萃之薮,先生擢秀清流,诗名尤擅。送杨太守《下里饲》六十首,陈石遗述其事云:“尝送昀谷之官蜀中,顷刻成绝句数十首,序一跻所经,如放翁入蜀记然。余喜之,乞书横卷,则立增数首绝句日赠余”。

钱基博著《现代中国文学史》采录这段掌故,并言衍以告增萦,无不叹为敏捷。基博便下一结论,谓先生为诗,善谈山水。实则先生于国变归蜀后,每岁必游峨眉,诸作谈山水,尤在《下里饲》上,不仅基博未见,石遗亦未得见也。

时梁启超避难海外,通过潘若海以匿名诗请教,后曾以两首长诗代柬,叙述其事,略云:“我以古人心,纳交当世士。夙慕蜀多才,捧手得数子,直节刘子政,粹德杨伯起。(原注,裴村、叔娇两京卿)其人与其言,磊磊在青史”。

又云“此并赵侯友,
夙昔不我弃。赵侯云中鹤,轩轩抗高志。名节树藩篱,艺林厚根抵”。

又云:“所以其行文,巡与俗殊致。开元及元和,去今各有祀。君独遵何辙,接彼将坠纪。诗憾少陇律,壁摩昌黎垒。择言转气盛7刊华得神拟分。

又云:“自从同光来,斯道久坟替。岂期万人海,复听九皋吹分。又云:“释褐及中年,替笔作谏议。上策皆贾晃,陈义必牧赞。遥遥千圣心,落落天下计口。

又云:“黎元正倒悬,斧踱安得避。回天精卫绪,逐恶膺鹤鹜。谏草留御床,直声在天地”。

启超此诗,将先生品德才华,职能风节,一一加以正确的评量,可谓推崇之至,实则二人终身未见过面者。

辛亥之春,先生知清廷万无幸存之理,乃出游嵩洛。又应汤寿潜〔时在浙江持铁路之争)、程德全(四川云阳人,时任江苏巡抚)之约,游杭州、苏州,并在抚署得识著名何家朱疆邸(名祖谋,字古薇)。欢聚月余。在苏州诗中有一首云:楝子花边叫栗留,行人五月出苏州。吴宫处处今秋色,堪叹吴王不解愁”。

是秋,清亡。先生作七古一首,自叙从甲午受职到辛亥革命,为半生小结,亦信史也。

摘数语于下:“分体当赈二十载,服无貂挂车骢骢。老乡民戴五品帽,出门一步迷胡同。本身一世薄狗作曲,自守断烂虫嗡嗡。”以下有直率不讳二语云:“牝鸡司晨家之索(出尚书),不悲宣统悲德宗”.先生于是黄冠(草野之服)归故乡之志决矣!

当先生尚未出京时,袁世凯遣人密示,将有所借重。先生匆匆命驾出走。汤寿潜素依袁,闻此事,向先生自伤为再为醮妇,希望先生守贞如玉,资助赴沪。先生诗中有“亡国大夫丧家狗,一钱不值栖昊淞”之句,适周孝怀由蜀至沪,因同行,到日本作短期之游。壬子九月,仍由汤资助回川,周孝怀送至镇江而别。抵重庆,向仙乔来渴,正与谢持、杨沧白、熊克武等酝酿倒袁运动。盖先生过去虽痛斥满洲亲贵,但非革命党。然先生不欲革满清之命,对袁世凯之因势篡窃,却又望海内志士之起革其命。是时,四川都督胡景伊,实袁爪牙,侦得先生支持党人,欲施毒手。幸得多士掩护,避居于浮图关李家花园虎洞后屋。事为北京梁启超(梁时为袁财政总长)等人知道,特从中斡旋,联名请保。袁亦以为“民之望也,舍之得民”(语出左传】先生乃于甲寅之春,得回荣县.

清末,虽政乱于上,而一般下民所感受,尚未至于剥肤见月,剥肉见骨,剥骨见盈。

民国以来,争夺割据,无地无乱,无时无乱,有使先生不能己于言者,因之诗中厌兵悯农之意,最为浓烈,如:“浪子从军不救穷,千山雪色五更风。可知劫火何人造,梦梦抛尸血泊中”。

又:“石墉壕村外晚蝉嘶,秋获深愁刮地迟。其道贫家无一物,尚余黄业挂蛛丝”。

又:“蠢尔来苏苦望深,今年扫地不留针。全家灭尽糠头火,谁解将军午夜心”。

又斥军人求福报,势僧走权门云:“将军西第拥高牙,春水回舟泛落花。天下正多冤死鬼,却将恩惠列鱼虾。老僧戒杀致股勤,苦口慈悲劝世文。只有杀人偏忘却,.翅装出庙拜将军”。.

骂士绅之无耻者云:“一哄迎风媚战尘,年来滩戏总翻新。含羞力止朱三杀,.冯道从来是圣人”

骂政客之跨党者云:“食宿东西并此身,酒红上脸不由人。旧官啼处新官笑,.斟酌头衔入缙绅。”

先生诚清室遗臣,然清室认为是革命党而被逐或诛戮者,先生敬其心迹之正,亦不吝褒宠。《有蜡》一首,赠谁不可知,然必系党人,诗云;.“龙性由来气不驯,市歌含泪一酸辛。无穷家国伤心事,不道荆轲是酒人”。

题唐才常尺牍云;“一纸千年碧血痕;堂堂浩气至今存。亡奴只坐心无力,.杀士宁知国有魂。淞水自沉犹未酷,燕翻一去只余恩。六龙渗淡秦关远,试问何人是祸根。(唐才常,湖南岁贡生,与梁启超、谭嗣同诸人执教于长沙时务学室,六君子遇难,愤而横决,竟被逮至武昌至总督张之洞欲活之,巡抚坚不同意,卒戮于市.予曾见其照片,仁者,至先生言“鼎湖一去只余恩”,.或光绪尝有用之之意。而为后党所阻也)。后来对共.产党烈士南溪孙俊明(炳文),也同样有恳挚之作,题为寄外君德意志诗云“故人今在夕阳西,此地秧痕渐吐泥。几日风吹花信过,乱山林表杜鹃啼.。劳君沸泪谈家国,末路关河厌鼓X。遥忆梦魂悬两地,.燕山芳草接南溪”。

又喜孙俊明至云:“开门故人至,方怪久无书。游侠终何益,长安不易居。归寻黄浦未,健喜白头余。一剑仇人血,.衰年气未除。

先生虽厌兵,然对蔡烤讨衰,却特感兴奋。蔡系梁启超弟子,蔡起义云南,超以文字助其一臂之,蔡主川政,.称奉师命,邀先生来成都.先生亦欲劝蔡安辑川局,乃先生至而蔡先已病去。朱德时任护国军旅长,好学喜诗,投贽称弟子,并赠照片。先生见其能抚绥士卒,以诗勖之云:“只有人心能救世,西南半壁赖维持。读书已过五干卷,一剑曾当百万师”。对朱期许之殷,溢于言表。

我曾于成都旧书画肆见悬一条幅,大书“天下英雄,唯使君与孤耳。告于伯承亦云然”。署名钤印如式,知是先生为刘伯承写者,时刘尚未虎变也。


民时九年,杨庶堪任四川省长,聘先生主修通志,因来成都。以政局变罢,嗣后,在荣县主修县志,书成,为海内重,尚有存者。又创办文学舍,生徒自远而至,成就者众。旋倦勤辍讲,两度登峨眉绝项,得诗甚富,至今尚在掇拾中。

抗日军兴,红军取道四川北上抗日,乡人惑于浮议,力劝先生走避。先生言:“朱玉阶为人我知道,不会乱来的”。劝者必劫之行,先生写长信一封留邮局,盼红军来时,可交朱玉阶总司令收。内容叙别情外,望其以仁义之师吊民伐罪。先生刚抵重庆,即得汉口汪金波,上海周孝怀等人电,约其出川游历。而外面伪传,意谓先生将赴伪满。不知先生以一乡里寒儒,取巍科,列廊庙、有宫守、有言责,凡有血
性,皆有私感,先生拳拳不能忘者,仅求维新而竟枉死的德宗皇帝(即光绪皇帝)一人耳。所以自光绪死,先生即铸有“孤臣”二字印章,书画钤盖,流行京邑久矣。后生末学,大致皆知先生为戊戌政变中的帝党,所以自“九一八”事变后,便有人在北京报纸上抨击“孤臣”图章是意在复辟。幸有人反驳?谓“孤巨”图章,多年前即见于赵熙书画,豕白头,马肿背,少见多怪,殊属无谓。盖先生不讳帝党,但帝其所帝,非帝伪满州国之康德帝也。

一九四八年,我在上海两次谒见周孝怀先生,周言:“我们赵先生是圣人。翰林考取都老爷.(即御史),是官途捷径,谁肯放弃,赵先生从不应考,己早知局势之不可为。而卒官御史,实由他老人家资格文望,有使内廷亲贵不得不敷衍的地方。听以才得此实缺,其实无所谓受恩深重也。辛亥以后,从袁世凯
起,一蟹不如一蟹,所以赵先生先后拒绝段琪瑞、蒋介石、刘湘诸人的礼聘及馈遗,此宋世罕见者”。〔周畅发此段议论时,江西省主席王陵基和杨茂实先生亦在座)先生为诗,喜与陈石遗唱和。.因石遗而识其乡人郑孝胥(苏堪),郑亦宋诗派好手。孝胥屈从日人,欲建伪满,腾书四达,征求同气,.先生立函石遗匀郑绝交。旧记般般可考。所以先生对这类悠悠之口,只合以游戏为解嘲。有二绝句云:
“颓然闭户守书函,白发秋风破布衫。过以汉好推此老,可怜虚意负头衔”。
.“当今汉贼有谁容,年少无端谥此翁,本不相期忽相及,居然口角有春风”。
先生避蜚语,不果东下。

先生笃故旧之谊,刘裴村死难遗孤子三,先生皆引而教之,俾家世不坠。并绕道至富顺看刘夫人,多所资助。舟行夔府记云:“裴村先生滟顶堆诗,诵之使人流涕.因述怀云,
“片石苍茫太古前,侮怀神禹泣当年。长江不尽风波恶恶,谁柱西南半壁天.”

国变后,在峨眉见到裴村遗墨,又赋诗云;“一代文山百世师,金轮无复说清时。石梁经甫双虹落,犹有松牌挂旧诗”,

戊戌变法前夕,光绪帝特旨召见杨锐,亲赐手诏,令详议以闻,锐未及复奏而被诛,杨家不敢缴呈(手诏回奏讫,须呈缴归档)。宣统即位,醇亲王载丰摄政,先生为御史,函促锐予拔贡生杨庆X进京缴诏,陈倩。先生代为草奏,意图昭雪,虽留中不报,而风义实高。又先生裁成刘氏诸子后,闻庆X卒,直至办文学舍时,尚垂念杨氏后人,不知尚有能读书否。又以极哀恻之词,怀先朝直声震天下的名御史湘谭赵芷荪(启霖)云:“君抱湘云一片,到如今未死,几时重见?”又题荞园词云:"黄叶西风,白头遗老,小园身世。问清溅蓬莱,在水一方,除却漏舟何地。”又于报纸上见徐子休先生反对川人治川一文,以诗响应云:“苦竹林中旧雨疏,日星河岳照庭除。市儿不解尊前辈,霹雳晴天骂麟书"。

近复于先生日记中觅得一诗,题为读苦竹林书(徐子休先师住苦竹林街),诗云:"绝代风霜炼此松,青山浮白耻人容。世间无可伸眉处,只有千邪在笔锋”。先辈笙磐同音,一本正义,今所谓原则性,非X直也。

丙子春,陈石遗,张菊生(名元济,江苏翰林)、?金松岑(名天翻,苏州才士,工骈文)同乘飞机来访先生,约集乐山写元寺,先师林山腴先生亦与。先生与石遗翁跪拜毕,(老辈笃厚,友朋久别重逢,必行跪拜大礼,今恐无知之者)相橱痛哭,盖深知此集将无再见期也.有诗互答,我仅能记先生赔陈七律四句云:
“西来如履众星行,九牧文章有大名。我奉雪山为赠品,君收云海作诗声”。

写于同游峨眉后,乃云然。陈等去,又应向仙乔堵公之约,再经乌尤于顺流东下,留住重庆观音岩下慈香阁半年,开春乃返荣县。将一时醉唱之作,辑为《慈香小集》。过去修省志住成都时,有《花行小集》.之辑,今并亡佚尽矣。


"七七"事变,抗日找争大作。先生说:“抗战”.二字提法好,使举世知道不是我们侵犯别人,而是抵抗别人侵略,这是义战。冯玉祥募捐来荣,应其请,书写很多字幅,由冯出面义卖助军。此后数年之诗,多半是鼓午士气之作。兹就搜得残稿,摘录数句如:

“汉家此日昆阳战,北望金饶奏凯歌。(和绍漪)

“弹丸小丑千头动,战鼓三边万马i。(送人从军)

“海泉花外饶歌响,还况憧关百万军,。(得书欲寄)

“登坛选将三薰沐,胜算征全七纵擒"。(寄颂云)。

但当时又有阴谋投降者,先生极为愤慨,情见乎诗如:"每嗟时论仍如醉,谁道夷人不犯华"。(散记)

"战马有台空讲武,悲鸿何日报收京"。(和叔怡)

“江头吹角大军行,日夜神洲望出兵。别有夷犹无限意,满庭花影坐调笙"。(.出兵)

刺估拉壮丁之举,亦有沉痛诗句,如:"古来亡国先家破,吏尽仇民胜岁饥"。(寄脚、曾)

“正苦拉丁愁卒岁,可堪披甲尽驱民”。(再寄舟、曾)

至对汪伪汉奸集团及梁鸿志辈无耻文人,尤如痛斥,如,“劝进才名一代臣,当涂典午局翻新(当涂高,魏之隐语,指曹氏典午,司马.之隐语,指晋室〕,老来却向穷途哭,泪点如何不择人”。

又:“生就扬花水性身,不妨啼笑强随人。有人打浆迎桃叶,便与参军过一春。(新妇配参军,语见世语)。庚午春,因应重庆行都程颂云(湖南秀才程潜,曾从王湘绮学诗,老士官生,北伐时任军长,后历任蒋政府要职)诸人之约,曾一度游北锫,蒋介石闻知,拟聘为顾问,并馈兼金,先生央程婉谢,乞闲身归。

战胜日本后,先生年垂八十,屏迹乡局。诗画虽誉满全国,因护惜目力,亦绝少写作,惟督教子孙,与当年教士无异。门人中,数十年前便名成宦达,如周孝怀。向仙乔,江栩云辈,先生尚以进德修业相勖,稍有出入,辄申训斥,诸人瑟缩齿振,如童子然。其实先生乃天怀坦荡者,自言少小攻读食淡,直至在双流教专馆时,始知酒味。向先生曾与我云;“一般人都是酒酣耳热,话匝子便打开,赵先生平时沉默寡言,但只须见酒具摆出,话匣子也就同时打开,这便是我们亲密的几个徒弟受教益的机会了。偶至浓醉,且杂谐谑,如想吃甜东西,曾朗吟;"口渴如烧眼欲花,不知红橘出谁家"。我们拙,才知道须先备买水果。晚年,此趣仍在.

丙戊岁,到成都,访老友清寂翁(林山腴)文晏叼陪,我始获一度亲炙。先生知我早属霁园(徐子休)门人,便口称休公;兼及而岚、仲锡,絮絮叙京师旧半,相与饮酒,照像,赋诗,乃散。绮年同席,今仅门人刘君惠、郭祝嵩在.玉镜谈天宝,宫人白发新矣I

先生工度曲,所撰县多,.至今流行仅于焚香记中所添的情探一则,此外还有渔父辞剑,剩馥残膏,亦沾丐后生不浅,予于先生虽未曾捧手受业,然诵其诗,谈其书,心仪其人,礼应亲近者。闻霁园师家孙徐天逸述,先生四处嘱人觅天逸,希与一唔。见时,先生言:“我和你祖父交至厚,现在成都朋友,我只有尹元理(仲锡先生兄)林山腴两个,但为一群人包围,转觉不乐”.然后知先生疲于津梁(内典言
卧佛),不敢参谒。

戊子年,先生病卒荣县,四方贤达会葬,如霁园先师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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