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红丝 风流十传

(清)天花藏主 编

赛 红 丝 16 回

上 海: 上 海 古 籍 出 版 社,1992

全 称《 新 镌 批 评 绣 像 赛 红 丝 小 说》。 牌 记 署“天 花 藏 秘 本”,“ 赛 红 丝”,“ 本 衙 藏 版”, 无 批 评, 无 绣 像, 卷 首 有 序, 末 署“ 天 花 藏 主 人 题 于 素 政 堂”。 此 书 据 大 连 图 书 馆 藏 本 影 印。 原 本 卷 末 缺 一 页, 兹 据 巴 黎 国 家 图 书 馆 藏 本 补 配。 此 本 与 天 一 出 版 社《明 清 善 本 小 说 丛 刊》的 本 子 同 出 一 源。 原 书 板 匡 高 190 毫 米, 宽 110 毫 米。

此 本 所 根 据 的 本 子 与 上 海 古 籍 出 版 社《古 本 小 说 集 成》所 根 据 的 本 子 同 出 一 源, 即 根 据 大 连 图 书 馆 藏 本 影 印。 第 3 回 第 2 页 原 缺, 又 第 5 回 第 8 页 下 半 第 9 页 上 半、 第 11 回 第 1 页 下 半、 第 2 页 上 半 原 缺。 第 13 回 第 12 页 下 半 页 左 角 影 印 时 不 小 心, 纸 张 往 上 摺, 以 致 看 不 清 楚。 但 上 海 古 籍 出 版 社《 古 本 小 说 集 成》本 则 不 缺, 第 13 回 第 12 页 下 半 页 也 很 清 晰。 上 海 古 籍 出 版 社《 古 本 小 说 集 成》 因 根 据 大 连 图 书 馆 原 书 影 印, 故 不 缺。

赛红丝

十六回 存

不题撰人。

“本衙藏版”本,内封题“天花藏秘本赛红丝本衙藏版”。正文卷端题:“新镌批评绣像赛红丝小说”。首有序,后署“天花藏主人题于素政堂”。无图像。正文半叶八行,行二十字。【藏大连图书馆、北京图书馆、巴黎国家图书馆】



月老一人耳,而金莲赤舄遍天下,安能尽綮qing才矩貌,审姻察缘,而一一蒂挽之,不令孤衾独枕生怨旷之悲。设或不然,则红丝之说无乃渺茫乎?然窥东邻,凿西壁,多情之綵笔偏不能画有意之蛾眉;径未经,道不识,而无主之霜反留付倘来之玉杵。见者惊,遇者喜,则此中有似乎非偶然所能侥幸者。彼正需,此恰有,则其间又似乎是特然而来作合者,此谁主之而又谁使之耶?明虽不露一痕,而暗实纡回曲折,令千jian万缕,散作离合悲欢,以成人伦之美意。则老人一片热心,几与造物同功,又安可以书生偏见,疑疑似似,而一昧抹杀耶?虽然,婚姻嘉礼也。尽秣马河洲桃夭百两,未为不可。奈何鹊巢往往鸠夺,黄里每每绿衣。或且诡温家之玉镜,或且逞卓氏之琴心,甚至逾越奔淫,呈室家之丑,红丝不几多事乎?孰知丝非蚕口物,红非茜水姿,以系言功。缺托丝为名,以喜成事,因借红作色。而细究其红丝本体,则别自有妙。鼓钟白屋,不讳沤麻;琴瑟朱门,何殊濯锦。非炎凉也,大都世事无端,人情莫测,不得不因其所至而尽其所至之妍媸,岂多事哉!盖婚姻自婚姻,而性情自性情,有不得不恩而怨,怨而恩;生而死,死而生,以杂绘世事人情之态者。如不然,请观之《赛红丝》可也。

天花藏主人题于素政堂

第一回 贺知府为朋友重义勾官

诗曰:

阅世休嗟事不平,

须知相忤是相成。

塞翁马定仓忙失,

歧路羊难自在行。

树直岂能辞曲蔓,

林深安得绝啼莺。

圣王教化虽详尽,

也只维持大体明。

从来君子小人,原分邪正为两途,不能相舍。君子见小人龌龊,往往憎嫌;小人受君子鄙薄,每每妒忌。若是各立门户,尚可苟全。倘不幸而会合一堂,则真假相形,善恶抵触,便定要弄出无风生浪的大祸患来,弄得颠颠倒倒,直待天理表彰,方才明白。故人生在世,亲友之间,不可不慎。

话说山东东昌府武城县,有一个秀才,姓宋名石,表字古玉,为人豪爽多才,十六岁上就进了学,凡考皆居前列,声名籍籍,以为功名唾手可得。父亲叫做宋支献,是个孝廉,曾做过太平府的推官,后罢官回家,因看上了一个秀才贺秉正,为人有古君子之风,遂将宋古玉的姐姐嫁了与他。不期一嫁遗去,这贺秉正就连科中了进士。宋文献又因在家,看见了皮监生女儿生得有些福相,遂娶了与古玉为妻。夫妻果然相得。

这皮监生是个财主,见女婿宋古玉少年有些才名,又考得起,甚是欢喜,凡事百依百随。这宋古玉与知己朋茂纵酒论文,皆是皮监生为之地主。不料皮监生死后,儿子皮象也纳了一个民监,支持门户。虽知姐夫宋古玉是个有名的秀才,也思量结交他,争些体面。怎奈宋古玉是个豪爽之士,只以诗酒为缘,文章交结,一辈龌龊小人,哪里看得上眼。故宋古玉与皮象,虽说是至亲郎舅,却气味不相合。就是有什正事,不得不到舅家一行,也只略见个意儿,就要脱身。若要留他吃酒,他便告辞去了,必不少留。故一日一日,两下只管生疏了。

这姐夫贺秉正,虽因丈人死后,他又出仕远方,不能与宋古玉相亲,却知宋古玉是个饱学多才之人,十分敬重,不论远远近近,必时常遣人存问。

这年,贺秉正在河南汝宁府做知府,府中有一个同年,姓裴名楫,在朝中做到吏部给事中,遇事敢言,大为当道所忌,也受了几番折挫。虽赖圣明在上,不曾遭害,然每每忧思过度,染成一疾,十分沉重。心下着忙, 遂急急告病辞官,还归故里。因与贺秉正是同年好友,故往来亲密。夫人荀氏,生了一子一女,子名裴松,表字青史;女名裴芝,表字紫仙。虽只一子一女,这裴松、裴芝,却皆聪明异常。

裴给事病归时,裴松才六岁,裴芝才五岁。夫妻二人,爱之如宝。初时,裴给事还望服药调理,有个好日。不期病入膏肓,日甚一日,竟有不起之色。因请了贺秉正来,托孤道: “我读书一场,幸与年兄同榜,官已做到都给事中,虽立朝之志未伸,也不为不幸了。但今抱此沉疴,多应不能久世。死固不悲,但念妻室子女幼小,恐其不能自立,又别无至亲密族可以托孤。惟幸年兄恰治临此土,弟死之后,孤寡无依,全要仰仗年兄,垂照一二。”

贺秉正道:“年兄立朝,忧愤过情,至于如此。今归安养,行当自愈。设或有变,幸小弟正待罪于此,年兄之未完,即小弟之未完,定当晨昏护卫,决不令遗忧于门户。”裴给事听了,甚喜。因令荀夫人,并子女裴松、裴芝,俱出来拜谢于榻下。

自此之后,贺知府便时来问候。争奈死生系于天命,过不得月余,裴给事竟奄然长逝矣。荀夫人与子女并一家老幼,俱哭得天翻地覆,忙着人报知贺知府。贺知府闻报,急走来料理。此时,衣衾棺椁俱已齐备,一一遵礼开丧安葬,并不费裴夫人之心。裴夫人不胜感激,亲自率裴松到府门前拜谢。

自此之后,裴夫人安心在家守孝,惟教子读书,训女针黹zhi,已不啻chi茹荼之苦。谁知祸不单行,过不得一二年,忽朝中一个大奸臣,曾被裴给事参过,怀恨于心。今闻知他死了,遂买嘱了河南兵备道,参他一本,说他嘱咐公事,占人田土,许多不公不法之事。有旨着河南抚按查勘。抚按奉旨,遂发文书,到汝宁府来查勘。贺秉正看过文书,吃了一惊,知是有人中伤。遂回文抚按,盛称:“裴楫自请告归家,足迹不至公庭,有何嘱托。死后所遗田土,妻孥不给,霸占于谁。细询乡里,感德有人,并无不公不法之事。”抚按据此回奏,完了一案。

那大奸臣访知是贺知府为同年出力,因移怒于他,遂与吏部说知,竟将他调简到广西。贺知府闻报,知道是为此缘故,了无愠色,忙将府印交上抚台,就出文书告病,不受广西之职,因在西街上租了一所房子住下。

裴夫人昕见贺知府升坏了,起初还只道为着别事,已自着急。到后来有人传说是回护她家起的祸根,一发过意不去。因又带了儿子裴凇,亲自到贺知府宅子里来,拜谢道:“孤儿寡妇,蒙大人垂眄,已感洪恩不尽, 怎为申先夫之冤,转将大人远迁恶地,却教愚母子惊惶无措。”

贺秉正道:“抑邪崇正,自是我为官当然之事,原非为令先给事同年分上徇私。莫说迁官,便贬谪zhe何妨。我已安之,老年嫂慎勿介意。”

裴夫人道:“大人公心正气,虽天植性生,不独为贱妾母子加励,然贱妾母子由此获安,转致大人受远道跋涉之苦,于心何忍。”

贺知府笑道:“年嫂不消过虑。年嫂虑我远道跋涉,莫非疑我贺秉正忘了先给事之托,竟去做官吗?莫说左迁,我已辞了抚台,不愿去做;就是高升美任,我既受了先给事之托,也无舍此而就之理。故侨寓于此,连故乡之事,己写信与小儿,叫他掌管,也不思回去。”

裴夫人听见贺知府说到义侠之处,不胜感激,因领了儿子,同哭拜于地道:“大人怎为朋友直至如此,真不啻天高地厚矣。”拜完,就辞了回来。自此之后,彼此相安于无事。

倏shu忽之间,又过了许久。此时,儿子裴松已是十岁,女儿裴芝已是九岁。裴夫人恐怕无人教训,误了他,因着人请了贺知府来商量道:“小犬裴松,已渐渐大了。虽自家兄妹,朝夕诵读,但恐没有明师指点,习成偏私,不入时彀,误了终身。敢求大人选择一位明师,朝夕训诲,庶使书香一脉,不至断绝,不识大人以为然否?”

贺秉正听了,因连连点头道:“此大有理。令郎已是十岁,再迟不得了。但有一说;一向因我在此做官,此地先生结交甚少,实实不知谁为饱学。今细细想来,惟有山东妻弟宋古玉,无书不读,下笔如神,是个科甲中材料。若请得他来, 启迪年侄,则包管年侄一朝上进。”

裴夫人听了,大喜道:“若得大人尊舅肯来设帐,则小儿之幸也。万望大人即差人一行,所用盘费贽礼,即当送上。”

贺知府道:“这不打紧,我就差人去接。”

遂别了来家,与夫人说知,道:“今日裴夫人托我请一个好先生,教他儿子。这汝宁府中的秀才,我知谁人堪做明师,倘荐错了,岂不误他教子之事。因想你兄弟宋古玉,饱学多才,又闲在家里,着人去请将来教裴公子。在裴公子,得了明师,在你兄弟,得些束修,也可少佐薪水,岂非两利之道。”

宋夫人听了,甚是欢喜,道:“我也一向纪念他,不得相见。接他到此教书,时时相见,亦是快事。倘或他虑家中无人照管,何不连弟媳妇一同接来共住,更觉快畅。”

贺秉正听了,道:“有理!有理!”遂写了一封恳切书信,并几件礼物,差一个稳当家人,叫他去请,且按下不题。正是:

延师是公事,

会面则私情。

私与公兼尽,

自应快意行。

却说宋古玉在家中,闭户读书,虽是他的本来面目,然才高旷远,纵酒论文,结交文人韵士,亦所不免。

一日因读书倦了,又见春光明媚,便坐不住,要出门去寻花问柳,兼觅酒吃。不料这日事不凑巧,凡寻的朋友,偏俱不在家。他独自一个,走来走去,甚觉没兴。无意中,忽走到皮丈人家门首。因怕见舅子,便低着头,要走了过去。不期舅子皮象正备了一席盛酒,要请监里先生,求他在考案上挂个名字。不料监里先生只要银子,回了不来吃酒。皮象正然懊恼虚费了,忽看见宋古玉独自一个走了过去,便想一想,要将这一段情卖在他身上。因赶上前,拦住叫道:“好姐夫,哪里去来?怎就瞒门过,不值得进来看看小弟?”

宋古玉虽平素憎嫌舅子,今见他欢颜相待,怎好不睬,只得也和和气气,实说道:“偶读书倦了,又见春色撩人,故信步出来,要寻两个好朋友那里去看花吃酒。不期事不凑巧,李先民、王文度诸兄,俱已有事出门,一时寻他不着,故扫兴而回。”

皮象道:“好姐夫,既高兴要寻朋友看花吃酒,难道小弟是监生,不是秀才,就算不得朋友,难道小弟家就无花可看,难道小弟家就无酒可吃?竟过门不入,便该先罚一壶才好。”一面说,就一面邀他回去。宋古玉是个豪爽之人,见舅子说话凑趣,便忘其所以,竟欣然同他走回。

刚走进门,只见王文度家一个家人赶来,说道:“我家相公回来了,听见宋相公寻他不遇,甚是着急,故叫小的赶来,请宋相公回去,要邀众相公去做艳阳天诗哩。”

此时,宋古玉已进了皮象的大门,先又被皮象讥诮了几句,今见王家来请,哪里就好撤回身走。因立住脚说道:“这却怎好?”

皮象忙阻拦道:“既来之,则安之。姐夫不要踌躇!他那里,雁与羊既出得题,我这里,鸡鹅肉就做不得诗吗?”

宋古玉听了,笑了一笑,说道:“尊舅盛睛,固不可却,但王文度一团高兴,着人来赶,也难拂他。却将奈何。”皮象道:“这不打紧。他兴致高,何不并邀他来,大家快饮一番,便人情两尽了。”宋古玉听了,大喜道:“这个说得有理。”因对王家家人说道:“你快回去对相公说,我被皮相公留住不放。你相公既有兴寻我做诗,今日天气晴暖的好,可到这里来相会吧。”

王家家人听知,就忙忙要去。宋古玉又叫住说道:“相公来时,便路邀得李相公与范相公,众人同来更妙。”王家家人答应去了,皮象方才邀了宋古玉,同走了入去。

原来宋古玉丈人在日,甚是爱他,时常留他在此,同社友论文吃酒。近因丈人死了,舅子雅俗不同调,故来得稀疏。今见皮象忽殷勤留他,只认做一团好意,便欢然如旧,竟走入厅旁花园里坐下。这园中虽无名花异卉,当此春光明媚之时,却也桃红柳绿,殊觉可人。皮象此举,也只因酒是便的,要与姐夫热闹一番,或者监中有什考事用得他着,原无心去邀众人。又谅众人素不相识,也未必便来,略坐不多时,竟摆上酒来。宋古玉因奔走了半日,腹中正有些饥渴,见摆上酒来,便不叫等人,竟欣欣然大饮大嚼。吃了半晌,微微有些酒意,看见亭子外春光烂熳,因想起“艳阳天”这个题目,倒有些趣睐。因向皮象讨了笔砚笺纸出来,竟凝思注想,细细的题了一首七言律诗,自吟自赏。

正吟赏间,忽报王、李众相公来了。宋古玉将诗折了,压在砚台下面。皮象见众人来了,无可奈何,只得起身迎了入来。数一数,就有五个,心下甚是不快。既然来了,只得相见,就安座送酒。众人知他是宋古玉的舅子,便看得此酒就是宋古玉的一般,竟不逊让,坐下便吃。吃着酒,这个说:“这等好天气,若不吃酒便是虚度。”那个就说:“如此风光,吃酒若不尽醉,便非达人。”你一杯,我一盏,川流不息,甚是有兴。直吃得杯盘狼藉,醺然陶然,王文度方立起身来说道:“不吃了,叫人收去罢,我们还有正事哩。”

皮象得不的一声,便不再问,竟叫人撤去。撤完了,大家又吃了一回茶,王文度芳对宋古玉说道:“我想春天风景,诗人无不做到,独‘艳阳天’三字,从无人拈出。此题纯是虚景,没处形容,却又非极力形容不能得其妙境。小弟欲以此请教诸兄,不识诸兄以为何如?诸兄若有高柯捷足,先得其鹿,立于文坛之上者,明日之东,便是小弟做主。”

众人听了,尽沉吟说道:“此题果属虚景,难于描写。兄虽情愿做主,只怕小弟辈到难做客。”李先民因说道:“说便是这等说,场中既有了题目,难道就没个举子?快取笔砚来,待大家搜索枯肠。”

宋古玉因笑说道:“小弟因候诸兄不至,先酌了数杯。因爱此题,又虚又实,已做了一首在此,不识能邀诸兄之赏否?”众人听见宋古玉说诗已做成了,尽皆惊喜,忙争来讨看。只因这一看,有分教:

诗惊人而加敬,酒不继以成仇。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回 宋秀才因诗酒轻人贾祸

诗曰:

富贵兴衰类转蓬,

文人别是一帆风。

从无银气熏心上,

哪有金夫入眼中。

团捏拢来应作祸,

挑峻开去定遭凶。

谁知善恶天施报,

不在其初却在终。

却说宋古玉见众朋友争讨诗看,只得从砚台下面取了出来,付与众人。众人忙展开一看,只见上写着:

赋得艳阳天

夏烈冬严也占芳,

较来明媚让春光。

日烘花影疑含笑,

云洗天容似靓妆。

形象尽空遍有色,

声闻无臭忽生香。

始知吐到风流气

自簇东皇锦绣行。

众人看完,尽皆拍案称赞道:“好诗!好诗!”李先民道:“古玉兄这首诗,不即不离,又活现,又不露迹,竟将‘艳阳’二字,摹写尽了。文度兄明日之酌,无可辞矣!”

王文度道:“得此佳作,明日之约,小弟情愿,这不消再说。但方才赏春快饮,亦已沉酣,不料览宋兄珠玉,喜其精微,惊其奇特,一惊一喜,沉酣早变为清醒。欲彼此散去,天尚未晚,此时此际,却将奈何?”

内中有一个朋友范叔良说道:“诗成黄鶴,实难再题;酒尽玉壶,重沽何碍!小弟既杖头未携,尚有春衣可典。”

宋古玉笑道:“妻弟既代弟做主人,哪有令诸兄半醉不醉,又解金貂之理。只是诸兄纵槌碎黄鶴,踢翻鹦鹉,而凤凰台诗亦不可少。”

皮象见众人已醉,叫撤去酒席,已放下心了。不期看诗后,忽都酒醒了,又思量重吃。皮象还指望不是宋古玉自家家里,他怎妤代留,不期宋古玉全不避嫌疑,竟一口留下。急得皮象没法,又推辞不得,只得强作好汉,笑说道:“诸兄怎这等轻看小弟,小弟虽不曾博得一领青衿,然列太学或亦无忝。就是诗酒一途,不敢登坛,也当追陪其下,哪有佳宾满座,而仅做半截主人之理。诸兄见笑,不独笑小弟,竟连家姐夫也笑在其中矣。”

众人听了,大喜道:“皮兄见责的有理。候潘来,大家多罚几杯何如。”皮象说了大话,没奈何,只得又叫人去重新整治出酒肴来,与众人同吃。这一番大家欢喜,高谈阔论,不是文章,就是词赋,彼此敬服。皮象坐在旁边,只好陪赞陪笑。天已黑了,尚不肯趣身,只得又点上明烛来。大家复呼卢痛饮,只吃得沉酣酩酊,看见月上花梢,方才各各散去。正是:

玉液金壶谁不饮?

必须诗酒饮方尊;

不然李白千盅醉,

竟与齐人一样论。

皮象送了众人去后,回身进来检点,费去许多银钱,甚是懊悔,不该亲近这班酸子。因再三吩咐家人道: “以后但是宋姑爷来寻我,便硬硬的一口就回他不在家。倘或撞见了,只推有要紧事,催我起身,万万不可容他久坐。”众家人俱答应了,方才安寝。正是:

好客豪华事,

小人安可为,

一时如失算,

千古悔难追。

朱古玉乘醉踏月,步回家中,妻子接着问道:“官人今日在哪里吃得这等醺然?”

宋玉笑说道:“今日去寻王文度、李先民,俱不在家。回来走过妳兄弟门前,不期被他看见了,苦苦扯进去。又邀了王、李与几个同社朋友,同做诗饮酒,甚是有趣,故直吃到此时方散。着实扰他了。”

皮氏听了,沉吟道“这又奇了,我那兄弟,甚是爱小,怎舍得破费酒肴,请你们这班酸子。莫非有甚事故,要寻你?”

宋古玉笑道:“他又不读书,不做文,有什事要寻我?人心也会变,人情也难量,妳不要将妳兄弟看坏了!”夫妻说过,也就罢了。

自此之后,宋古玉偶是闲暇,或便道走过舅子门前,便也进去问声,问了两三遍,俱回不在家,也只认做有事出门,并不疑他躲避。

忽一日,宋古玉同着王文度一班朋友,同到城外去寻菊花看。此时已是十月天气,菊花尽开得烂熳。东村看到西落,看了半晌,酒兴发动,因同到一个野店中去沽饮。店中无甚美肴,只吃了五分酒,到有七八分醉意。余兴不已,又相率着满山满野去闲游。忽走到一个破寺前,荒荒凉凉,满地俱堆的是落叶,大有古意。但不知是何寺名,及进寺去问,却又没有一个和尚。忽看见寺旁,有歪竖着的一道碑文在那里,大家忙上前去看,争奈年深日久,剥落得模模糊糊,一字也看不出。

宋古玉道:“寺倒幽古,但可惜不知名字。”

李先民笑道:“怎么不知名字?古人久已题破在此,道是‘黄叶前朝寺’。”

王文度与众人听了,一齐拍掌说道:“好个‘黄叶前朝寺’,正好做今日的诗题。谁先做成,大家沽酒与他补醉何如?”

众人都道:“有理,有理!”

此时冬天日短,渐有个昏黄之意,便不敢停留,竟一齐奔进城来。将走到皮象门前,宋古玉忽拦住众人,说道:“我的诗已做成了,诸兄须买酒与小弟一醉。”

范叔良道:“要一醉不难,也须写出诗来,大家看看如何。”

宋古玉忙抬头一看,见是丈人门前,便满心欢喜的说道:“妙妙妙!刚走到妻弟门前,可同进去,待我取笔砚出来,写与诸兄看,不怕诸兄不请我。”一面说,一面就一齐拥了入去。

看门的家人看见了,早拦着不放道:“我家相公出门去了,还不曾回家。”

宋古玉忙喝道:“有我在此,不妨事!”遂一拥走到堂上。众家人看见了,俱慌做一团。有一个就进去,暗暗的报信;有一个进去,就悄悄的关了园门。

朱古玉看见众家人你看我,我看你,因说道:“你们不须慌。你相公出门,我已知道了。若知他在哪里,可着人去接,请他回来,说我与众相公在此等他。”家入没法,只得虚应了一声,就走开了。

宋古玉说罢,就要往园中去坐,却见园门是关的,因说道:“园门既是关的,可进内去讨出笔砚来,我要写诗与众相公看。”家人没法,只得进去与皮象说知,取了笔砚与笺纸出来。宋古玉便磨墨挥毫,写出诗是:

赋得黄叶前朝寺

满殿安禅浅复深,

知他何代到而今,

雨碑病吐可怜色,

晴屋枯垂零替阴。

摇落老僧应踏遍,

凋伤残佛共销沉,

莫悲古庙无生趣,

尚有香炉识此心。

宋古玉写完,送与众人看道:“鄙陋之词,不识可谋一醉否?”

众人看了又看,无不称赞道:“枯冷之题,写得有声有色,真镂空妙手。莫说一醉,便日日垆头,也不为过。但此地主人他出,却无坐守之理。”

玉文度道:“何不同到小弟斋头,沽来小饮?”

宋古玉道:“走千家,不如坐一家。此时急急走到吾兄府上,只怕妻弟也回来了。”众人因又坐下,将诗细看。

一个家人在旁听了着急,因悄悄走入,去通知皮象道:“众相公等不得相公回来,到也肯去了。当不得宋姑爷,认了真定要等,却怎生区处?”

此时,皮象正与一个极相厚的朋友,叫做屠才,躲在小房里吃桑子酒,听见说众人不去,便跌脚道:“这事怎了,除非从后门转到前门来,方才圆得此谎。”

屠才道:“何必圆谎,彼此不过是郎舅,便明说在家吃醉睡了,却也无碍。又不属他管辖,难道定要你出去。”

皮象听了,想一想道:“这也说得是。”遂吩咐家人:“你可出去,如此如此回复。”

家人得了主人言语,便不管好歹,竟昂昂然走出来说道:“列位相公,不消等了。我家相公实实不曾出门,因同屠大爷赏菊花,多吃了几杯,竟吃得大醉睡了,叫也叫不醒。小的们没法,只得权说是出门。相公们若要坐等,恐怕误事,只得实说了,请众相公且回。若定要见我家相公,改日罢。”

众人听了,也甚不快,还不发言语。宋古玉早急得暴跳如雷,因大声嚷骂道:“该死的蠢才,你既吃醉睡了,就该早些回我,怎叫这些大胆的奴才哄我,说出门去了。这等看越来,我前番走了几次,都说不在家,尽是谎了。这等可恶!你一个白衣监生,字又不识一个,我来寻你做什么,只不过看岳丈与你姐姐的亲情分上,来抬举你走走,终不成稀罕你家这两杯酒吃。前日你家姐姆就知你这俗物是个吝物,再三叫我不要往来。我还道是她的过言,谁知你这吝狗,果然如此。你这吝狗,不要错看了宋古玉,我宋古玉胸藏贤圣,笔走龙蛇,自是科甲中人物。风云一变,飞黄腾达,特须臾事耳。你莫倚着自家有几个臭钱,道是财主,象你这样财主,颇颇不在我眼里。”

众人先前也有些不喜,今见宋古玉嚷骂的太不象模榉,只得劝解道:“宋兄不要破口,令舅一时醉了,作权词回客,也是常事,何须动气。我们的来意。原不是要见令舅,不过借笔砚写诗。今诗已写了,若要吃酒,我们哪一日不吃酒,哪一处不可吃酒,何必定要在此。快去,快去!不可因此败了我们诗酒之兴。”

宋古玉写诗时,酒已醒了一半。此时着了气,嚷几句,骂几句,酒转泛了上来,还唠唠叨叨不肯出门。当不得众朋友劝的劝,解的解,搀的搀,扶的扶,方才和哄着同出门去了。正是:

凿枘rui方圆焉得入,

乖张琴瑟岂能和?

小人君子如同事,

妒忌憎嫌祸自多。

宋古玉被众朋友和哄着去了,且按下不题。

却说皮象听见宋古玉坐在厅上,当着众朋友面前,大嚷大骂,将他丑都出尽,直气得连话都说不出来。屠才见了,忙劝道:“皮大爷,这也不消气得。我看宋古玉虽说话狂妄,却是一个书呆子,没有深心。若看亲情份上容得他过,就容了他也罢。若毕竟恼他恨他,要处他,却也不难。”

皮象听了屠才善言相劝,方回过气来说道:“屠兄,你不知道宋古玉,虽说是个书呆子,没有深心,他却会做文章,又考得起,决然要中。如今还是一个穷秀才,早声色加人,如此放肆;倘后来连科中了,我这条性命只好葬在他手里,不得不虑。屠兄,你方才说,要处他不难。我想打他又打他不得,告他又告他不过。屠兄,你这处他之言,不知是真是假?”

屠才道:“我与你是何等交情,怎好说假话。不是我在衙门中走动,夸口说,莫说宋古玉只是一个穷秀才,他就是中了举人、进士,我姓屠的要处他,也不打紧。但未免要破费些银钱,只恐怕皮大爷舍不得。”

皮象听了,便急起来道:“屠兄,你怎样小看我,我纵无大才,也还是个太学生。虽算不得大财主,也还薄薄有些家私,焉肯受人坐在厅上,数长道短的毁骂。屠兄若有处他之法,我便费几两银子,也说不得。”

原来这屠才是个府堂上的捕役,心术最坏,他与度象相交,因皮象县里交纳钱粮,托他照管,却无什大利。今见皮象动了气,因暗想道:“这啬鬼,平昔甚是刻薄。若不借此起发他一块,便是当面错过。”暗算定了,因答道:“俗话说得好,‘容情不举手,举手不容情’。大爷须细想想,忍得这口气,便忍了他;若是毕竟要出这口气,便须拼着几两银子,下个毒手,处他个尽情,方才妥帖。”

皮象道:“这是为何?”

屠才道:“大爷,你不知道这宋呆,倚着是个有名的秀才,东西咆哮。若有本事,竟一棒将他打杀,到也断根罢了。倘或揿他不倒,打的不痛不痒,他转过嘴来,就会咬人,不可不防。”

皮象道:“屠兄果是个见家,论得十分有理。但不知这个毒手怎生下起”

屠才道:“若是酗酒撒泼这样小题目,谅按他不倒。也是大爷的造化,今恰恰有个巧宗儿在此。”

皮象道:“有什巧宗儿?”

屠才道:“我连日奉堂上的牌票,在冷家坳捉了八个大伙强盗,俱已审明成招。只因赃多,必不肯招出窝家来。正在追究之时,何不送他几两银子,叫他将宋呆供作窝家,拿去当堂一口咬定。莫说一个秀才,任是什么英雄豪杰,也逃不脱三推六问。他若不招,自然要夹打死了;若是熬不过苦刑招了,一个江洋大盗,秋后自然处决。此事神不知鬼不觉,瞎瞎替大爷出这一场恶气,大爷还要站在旁边冷跟看他哩,岂不快哉。”

度象听了,喜的只是打跌,因叫人又添了一碟盐豆,一碟芝麻,又烫了一壶热酒,与屠才快饮。快饮了数杯,因问道:“屠兄,此计妙不可言。但不知如今要与强盗几两银子,他方肯扳。”

屠才道:“大爷也不要十分看轻了,一个人的性命,关系不小。三个强盗头儿,须每人许他一百两,方才使他心死,不至后来转口。”

皮象道:“难道一毫无据,就先与他?”

屠才道:“哪个都先与他?只好每人先与他五十两,以为定准。待将那人拿了来,成了招,定了罪,下了狱,方才找他,有我做主,料想他们不敢不依。”

皮象见说板宋古玉做强盗,定然自死,十分快活。及想到要拿出三百两银子来,却又一时心痛舍不得。但在气头上,说了许多大话,到此改口不得。没奈何咬着牙,在箱子里拿了三封一百五十两银子来,付与屠才道: “全仗大力维持,必须事妥为炒。事妥之后,当有厚谢。”

屠才接了银子,缚在腰里,方又说道:“我与大爷至交,怎么说起谢来。但请安坐家中,不出十日,定有好消息。”遂起身别去,只因这一去,有分教:

月中玉兔遭擒,日里金鸟被捉。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回 恶大舅买盗扳姐夫

词云:

人人尽道亲情好,

岂料亲情狡。

一些触怒火油浇,

便要将人架起用柴烧。

虽然恶语令心恼,

须念关雎鸟。

奈何却使暗尖刀,

砍来没头没脑又拦腰。

——《虞美人》

话说屠才得了皮象的银子,满心欢喜。回到家中,将银子称出三个五两,带在身边,其余叫妻子藏好了,方才与妻子说明去睡。

到了次日,清早起来,遂走到监里,将要扳宋古玉做窝家之事,细细与三个强盗头说明,各人又与他五两银子。从来强盗见了番捕,就如土鼠见猫一般,百依百随,何况又有银子,比阎王吩咐小鬼还灵。彼此说得停停当当,只等临审时,就扳害宋古玉不题。正是:

明镜但能悬上照,

谁知下有百冤情;

若教一一推详出,

除是龙图再复生。

却说宋古玉,嚷骂皮象之后,被众朋友劝去,又吃了一回酒。直吃得烂醉,方才回家。到了家中,因对皮氏说道:“妳前日说妳兄弟那狗畜生是个小人,我还不肯深信,谁知果然鄙吝得可笑。今日我同众朋友在郊外饮酒回来,刚走到你家门首,偶做了一首《黄叶前朝寺》的诗,要写出来与众朋友看,因走进去讨笔砚写。不期那畜生错认是我又同朋友去要他的酒吃,遂躲在家里,叫人回我出门。众人看破了,偏要坐等。他无可奈何,方改口说是吃醉睡了。这等没体面,不通世情,我气他不过,因大骂了一顿,被朋友劝了,方才出来,你道可恶不可恶。”

皮氏听了道:“我原说他是个算小之人,虽然纳了一个监生,然气量褊浅,只好与那一班偷鸡盗狗之人往来,怎生入得文人之伙。你既看破了他的行藏,只淡淡的不睬他便罢了,为何又去骂他。”

宋古玉道:“骂他,还是看丈人与妳的情面教训他,怕他怎的。”

皮氏道:“不是怕他。但他往来的都是些坏人,恐怕不能自悔,转要怪人。”

夫妻说过,也就丢开一边去睡了。到此日起来梳洗了,正要出门。到沈君弼家去做文会,忽见一个老家人走到面前,纳头便拜道:“舅爷在上,小的贺禄磕头。”

宋古玉定睛一看,方认得是姐夫贺知府的家人。因问道:“你几时来的,老爷与太太好吗?闻知老爷已不做官,为什竟不还乡?”贺禄忙送上一封书道:“家爷有书在此,舅爷开看自知。”宋古玉接来开看,只见上写的是:

弟因一官萍转,久不获与尊舅握手谈心,殊为怅怏。不识尊舅于登坛纵酒时,亦念及远人否?鸡肋正尔恋人,幸为敝bi同年裴给事讼冤,触怒当事,远迁罢职。即当还乡聚首,以慰夙心。又因生受裴年兄托孤之重,不敢死负其言,只得暂且淹留。

兹启者,亦缘裴给事有子,正当受业之年,尚乏明师,托弟延请。弟恐误荐虚名,以辜其托。因再四选求,非尊舅不可。因敬遣苍(ィ平),致仪敦请。乞念弟之为人,转而为弟慨受其贽。则不独亡友之子,从学得明师,小弟亦得展亲亲之快晤矣。倘虑家室睽违,合宅偕临,更快不可言。

关书具上,修金仰凭台示。舟车之费,贺禄自能料理。绛jiang帐已设,临楮不胜颥望。

宋古玉看完,不胜欢喜。因拿了来书,笑嘻嘻走回房中,对皮氏说道:“贺姐夫如今不做官了,因受了同年裴给事之托,要请我到汝宁去,教他儿子之学,遣贺禄送了关书聘礼来,修金听我批多少。又恐我离不得家,叫连妳也搬了去,一家同住。论起来,我住在这里,又无进益,移去不忧柴忧米,也是一桩好事。娘子,妳可想一想,还是去好,还是不去好?”

皮氏道:“该去不该去,相公当作主张。妾身女流,识见浅薄,哪里敢作定论。”

宋古玉听了,道:“这也说得是。贺禄在外面,可收了他的礼物,打点酒饭,留他住下。待我出去,与众朋友商量定了,明日好写书回他。”说罢,依旧出门,到沈家去会文了。正是:

自己行藏事,

如何强友谋?

祸来神昧矣,

三转四回头。

宋古玉急急走到沈君弼家,十数个社友,俱已先在那里了。看见宋古玉进门,齐说道:“古玉今日太来迟了,该罚,该罚!”

宋古玉道:“非弟来迟,有个缘故。刚走出门,不期贺姊丈差人送书与我,只得开书看了,又问他家里的许多事情,故耽误了半晌。”

沈君弼道:“既是令姊丈远远差人来,未免要支持,情有可恕。但闻你令姊丈已不做官了,书来说些什么?”

宋古玉道:“正为他不做官,受了同年裴给事孤寡之托,再三要请我挈家都去,教他儿子之学,修仪情愿加厚,该去不该去,我自家一时主张不定,故特特来请教诸兄。”

众朋友俱是欢喜宋古玉的,哪个肯说该去。这个道:“宋兄若肯处馆,本地怕没人请,却去到汝宁数百里之外,甚非美算。”

那个道:“从师原该就学,不闻往教。纵随俗请去,也只好先生一人,哪有个挈家都随去之理。”

又一个道:“处馆原为救贫。在无才着,谅不能上进,借此以糊其口,则可也。若古玉兄,学问高人,不啻北斗,文章掷地,可作金声,取一第如反掌,何苦奔驰远道,为人佣工,吾不取也。”

你一句,我一句,尽说不该去,将宋古玉要去的一团高兴说得冰冷。会完了文回家,忙在灯下写了一封辞馆的回书,付与贺禄,叫他明日起早去回复老爷。贺禄怎敢争执,只得领命而去。正是:

前程如漆复如棋,

漠漠茫茫谁得知;

有美绛帷辞去矣,

无情缧绁反安之。

宋古玉打发贺禄去了,心下快畅,因对皮氏说道:“贺禄已去,我今到李先民家,报知众友,也使他放心。”

说罢,遂走出门。不上半里,忽有几个穿青的公门中人撞着,又象认得,又象认不得。因问道:“相公,你叫做宋石吗?”

宋古玉听见叫他名宇,勃然大怒道:“好大胆的狗才,除了宗师,谁敢叫宋相公的名字。”

众人见他认了,便不回言,竟一齐上前,将一条铁索哗啦一声套在宋古玉颈上,扯着便走。宋古玉吃了一惊,忙嚷道:“你们是什么人,敢如此无礼,凌辱斯文。锁便锁了,恐怕难解!”

众人道:“不要我们解,自有人替你解。”一面说,便一面前推后搡的扯着他走。

宋古玉想一想,于心无愧,反笑一笑道:“便跟你去,看你怎生放我。”须臾走到府前,众人竟带入府去。

到了堂下,正值知府坐在堂上。宋古玉忙定睛一看,只见丹墀下,已夹着三个人在那里,叫痛叫苦。宋古玉正要上前去诉说前情,两个差人早跪下禀道:“盗犯宋石拿到!”

宋石听见差人叫他是盗犯,方才着惊,忙上前跪下禀道:“太公祖在上,生员宋石,读书守分,并无罪犯,不知何故,忽锁捉到此。”

原来这府官姓袁名耀,是本堂通判。因堂上缺官,他费了千金,谋署堂印,思量一本十利。今听见强盗窝家,必定有些油水。今见宋石口称生员,心下也自狐疑道:“岂有生员肯做强盗的窝家?其中必有缘故。今既被扳,却也顾他不得。”遂问道:“朱石,你既做秀才,应知礼法,怎么反去窝藏大盗,打劫钱粮?今日事败,可实实供招,免受刑罚。”

宋古玉道:“太公祖在上,念宋石十六岁游痒,至今二十八岁,只知渎书,一毫世务不管,一切非礼不为,何况为盗,何况窝家。若说窝家,一发无据。生员一贫如洗,破屋不过三四间,打劫钱粮,藏在何处?还求太公祖详察。”

袁通判道:“贼情之事,奸狡百出。窝顿之赃,杀藏西匿,岂虚词之可信。你莫倚着是生员,只道本司难为你不得。须知盗贼犯了朝廷钱粮,便是举监官员,皆要动刑。可速速招来,免我动刑。”

宋古玉道:“阶下数贼,若识一面,也还可疑,实系风马牛毫无影响,却教生员招些什么?”

袁通判因叫大盗毛疤子问道:“你打劫的钱粮,实实寄顿在何处?不可妄害平人!”

毛疤子一口咬定道:“青天老爷!真的假不得。这些赃物,实是都寄顿在宋秀才家里。为何寄在他家?只因当初打劫钱粮,都是他的主意,叫小的们做的。今日事败,他却在家受用,反叫我们受菩,连性命都送了。”又对宋古玉道:“宋相公,你招了吧!你看我们,孤拐都夹扁了。”

宋古玉听了,急得眼中火出,因骂道:“你这贼强盗,我前世与你何冤何仇,今世却无缘无故的扳害我。”

袁通判见强盗咬得紧,因指着宋古玉道:“你明明是窝家,还要胡赖。不动刑罚,如何肯招!“因吩咐左右夹起来。

左右应了一声,便如狼似虎,将宋古玉拖翻在地,剥去鞋袜,套上夹棍,用力一收。宋古玉只大叫一声:“我死也!”一时晕去,不知人事。众人揪起,半晌方渐渐苏醒来道:“冤孽!冤孽!快放了我,我情愿屈招罢。”

袁通判见他肯招,遂命放了夹棍,发下招单。宋古玉一一招认,当堂钉了手铐,下在牢里。一面申文学道,除去宋石名字。真是祸从天降,有屈无伸。有诗痛惜道:

屈地冤天降祸殃,

教人一一细承当。

若询有罪还无罪,

又是而今公冶长。

原来宋古玉是个有名的秀才,虽不常走衙门,然衙门中人多有认得他的。今见他被盗扳害,夹了一夹棍,下在狱中,尽皆叹息,以为无辜,在府前叹说。不期被宋家一个近邻卖酒的老儿听见,便急走回来,报与宋家家人宋喜知道。宋喜听了,吓得吐舌,忙跑回家,对主母说了。

皮氏不信道:“哪有此事,相公今早好好的说明到李相公家去的。是哪个胡说,莫非你错了?”

宋喜道:“卖酒的老儿说人皆看见,说是千真万真。”

皮氏道:“不消疑惑,你快走到李相公家去看看相公,便明白了。”

宋喜点头:“是:”遂一直奔到李先民家。只见众相公做完了文字,正打帐吃酒。忽看见宋喜走来,俱忙问道:“你相公为何今日不来?莫非是贺家人打发不去吗?”宋喜听见说相公不曾来,便连连跌脚道:“不好了,这事真了!”众人道:“什么事真了?”

宋喜道:“方才有人报说,我家相公被强盗扳做窝家,被公差半路上捉到府里,夹了一夹棍,下在监里。主母不信,说我相公早间就到李相公家来,故叫小的赶来看问。若我家相公竟不曾来,这话岂不是真了。”

众人听了,也一齐着惊道:“这又是奇事了,一个读书人,怎肯与强盗做窝家。就是有人扳害,一个生员,不曾申文学道,也不敢就动夹棍。这事还恐怕不确。我们大家须到府前去一问,方才明白。”

遂酒也不吃,大家一齐往府门前来探问。恰恰撞着范叔良一个相熟的门子,因问他道:“早间太爷审强盗,审出是一个秀才做窝家,夹了一夹棍,下在监里。兄可知这秀才叫什名字?”那门子道:“叫做宋石!到是一个有名望的好秀才。”

众人听见是真,都吓得魂飞天外,也不再问长短,竟齐奔到监门前,叫禁子道:“我们众相公,是要看今日府堂上发下来的宋相公的。可用个情,开了门,让我们进去看看。”

禁子道:“若是我禁子家里,列位相公只管请进去。这是朝廷的禁地,里面都是重犯,奉上司明文,看守此门!干系不小,叫禁子怎么用情。”

众人见禁子不容进去,俱大怒道:“莫要胡说,既是这等严紧,你就该一人也不放进去。为何闲人出出入入,却独禁我们?这样可恶!”

禁子见众人发话,怕惹出事来,因陪笑说道:“相公有所不知,不是禁子敢于推阻,若只一两位,悄悄的进去见一面便不妨,今七八位在此,惊天动地,衙门耳目好不厉害,倘传得官府知道,小的就是死了。如今只好待我进去,叫宋相公出来,到此门口,与相公们会一会吧。”

众人道:“这个说得有理。”

禁子走了进去,不多时,将宋古玉扶了出来。宋古玉出到门口,看见一起会中朋友,因大哭道:“小弟宋石,幼习诗书,只道诗书决不负我,故日从诸兄切磋造就,指望一日之荣。谁知命蹇时衰,忽遭此无妄之灾,天降之祸,无门可诉。今生料不能复与诸社兄再把酒论文矣。死生圈是天数,小弟到也不恨。但只虑遗下的小儿与小女,今才十来岁,山妻又还不老,家业又甚萧条,亲戚又无倚靠,叫他们如何成立。诸兄倘念同社之情,时加周恤,不致冻馁nei,则我宋石虽在九泉之下,亦佩诸兄之德不浅矣!”说罢,痛哭不己。

众人听见他说得伤心,便一齐也哭起来。王文度忙止住道:“诸兄不必哭。宋兄今虽遭众盗牵扳,苦打成招。然从来罪案,必无一审而即定罪之理,我辈与其在此私哭,何不明早共上府堂,与宋兄辩一辩冤情?设使府尊被人蒙蔽,也未为不可。今一筹莫展,但凄凄相对作楚囚,甚非算也。”

众人听了,俱愤然道:“王兄之言,大有义气。明日府堂上,不极力为宋兄辩冤者,非人也!”

李先民因在袖中取出一二两银子,付与禁子,叫他买些酒肉,将养宋相公。禁子收了,依旧搀了宋古玉进去,众人方才各各回去。只因这一回去,有分教:

真情堕于假套,公道屈于私谋。

不如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回 庸先生出对欺弟子

词云:

老师何学,

先觉以觉后觉。

绛帐专悬,

韦编特设,

孔孟高风如昨。

才低德薄,

请将来岂不误人之托。

审问无知,

明辩无辞,

定遭羞削。

——《柳梢青》

却说众社友离了监门,因说道:“公堂辩冤,只好明早。古玉令政在家望信,不知怎生愁苦,我们大家须同去安慰她一番才好。”大家都道有理,遂同走到宋家来,将监中看见,所说之言,一一重宣了一遍,皮氏在内听见是真,直吓得魂消魄散,手足无措,与儿子宋采、女儿宋梦,三人只哭做一团。

众人听了不忍,因高声说道:“事虽如此,然府堂一审,还不足为定。老嫂哭也无用,且请安心,看好令郎令爱。待我们众人明早到府堂上,与袁通判讲。他若用情便罢,若是执法蛮做,我们便到各上司去递公举,与宋兄辩冤,毕竟也有个明白。老嫂只消叫宋喜送饭到监里去要紧。”

皮氏见众人说得情词恳切,便顾不得嫌疑,疾忙拭泪,领着儿子走出堂前,望众人跪拜道:“求列位伯伯看拙夫平日之情,周旋一二,感恩不浅。”

众人也一齐跪答道:“老嫂请起,这个自然。一切衙门之事,俱在我众人身上。”说罢,方出门而去。正是:

悲伤只有夫妻切,

患难全凭朋友扶。

为政原思除恶贼,

谁如铸拇善人屠。

到了次日侵晨,众社友俱约会了,都到府前,候袁通判坐了堂,便七八个头巾蓝衫拥上堂来.袁通判看见,因问道:“众生员有何事来见本府?”

李先民为首,便走上前禀说道:“生员等俱系老公祖门墙桃李,从未轻涉公庭。今因同学生员宋石,无影无响,忽被盗贼扳害,下在狱中。此系不白之冤,众殊不平,故万不得已,只得大胆来求老公祖昭雪。”

袁通判道:“宋石做了强盗窝家,昨日本府审时,他已亲口招承,有何冤枉。这是朝廷钱粮,非比等闲,诸生宜各保前程,休来惹事。”

众秀才道:“这宋秀才若是素行不端,有甚嗳昧可疑,生员们怎敢为他人而自犯法。这宋石除读书与诗酒文章之外,一毫闲事不管。即询之通国,无不皆知其为端恭之士。乃突然信强盗之口,加以极惨之刑,真是天地间之奇事。就使果然是强盗窝家,亦须追出原赃在于何处,然后可以定罪,岂有赃证毫无而竟诬人为盗之理。老公祖也须细思而详察。”

袁通判被众生员这一席话,说得甚是无趣,因大怒道“那宋石窝顿贼赃,是众强盗供称的。拿来审时,又是他自家招认的。本府又不曾冤屈了他。你这一班秀才,怎么倚着青衿,出头为他强辩,终不成朝廷法度为你徇私。本该审文学台,除名定罪,姑念学校体面不究,还不快快出去!”

众人见袁通判发怒,因也不逊道:“是非自有公论。一个强盗之罪,岂可但凭扳害之口,刑极之招,即一审即为铁案而不可移。老公祖须知,士可杀而不可辱。宋生员今日被诬,开口即以重刑恐吓之,使其屈招,惟愿早死。我辈众生员未为贼扳,难道老公祖也可加刑!老公祖就是申文学台,众生员就拚着这顶头巾不戴,也要到各上台与宋生员辩明无罪。若宋生员是强盗,则我辈同学亦皆是强盗矣。一个黄堂之政,怎么竟无分晓如此。”七嘴八舌吵了一堂。袁通判觉得不象体面,连事不审,竟退堂进去了。

众人无奈,只得出来商量,要到各上司去递辩冤揭。内中一个朋友,叫做萧云龙,说道:“依我算来,揭帖此时还递不得,府里的文书又未曾申上去,知他作何审语?倘他因我们这番吵闹,改了招详,我们反先去辩冤,岂不自搬自脚,自打自牙,且使各上台疑我们生员把持衙门。莫若等他出了文书,若果然将宋古玉做实了,我们看他申文上破绽,再具结辩冤,也未为迟。”众人听了,再细想一想,皆说道:“这一论甚是有理。”因不具揭,只在刑房打听。

原来袁通判这件事,原不曾得财,又被众秀才激哄了一番,又想无赃,实难定罪,又听得新知府已有人了,遂将此案搁起。正是:

为官既是救生民,

若遇无辜当善处;

如何只保自家官,

放在监中常受苦。

宋古玉坐在监中,且按下不题。却说贺知府自受了裴夫人延师之托,便差家人贺禄,回山东家里,去请舅子宋古玉来处馆,以为必然来的。不期被众社友留下,回了一封信来辞。贺秉正接了信,甚是踌躇,因对夫人说道:“你兄弟不肯来也罢了,但裴夫人托我延师,我一向在此做宫,日从政事,不便结交,知道谁是明师,何以复裴夫人之命?”

宋夫人道:“我想为师教学,必是秀才,老爷要知此地人才,何不去问学里先生?”

贺知府听了,大喜道:“我倒忘了,夫人之言有理。”

到了次早,叫人拿了一个侍生的名帖跟随,亲自到学里来拜胡教宫。相见过,茶罢,贺如府就先说道:“我学生有一事,要来请教老师。”

胡教官忙打一恭道:“不知老大人有何事垂问?”

贺知府道:“要请教贵学生员,真才实学,素有名望,不知是哪几位为最?”

胡教官道:“学里秀才虽有,若要真才实学,敢称名于老大人之前者,却也有数。但不知老大人要他,作哪一项之用?”

贺知府因说道:“敞同午裴给事殁mo后,所遗一子一女,皆具聪慧,裴夫人恐怕失学,再三托我延一位明师教诲。我学生未亲学政,不识其人,故求教老师,乞荐一位人品老成,学问充足,堪为师范者于学生,则感高谊不浅矣。”

胡教官听见是荐馆的生意,有些想头,便推开一步说道:“既是老大人要为裴公子择师,这是死生之托,误不得事的,怎敢信口吹嘘。容晚生细查定了,即当上荐。”

贺知府道:“如此深感,且暂归候教。”就别去了。

胡教官忙叫了一个能干的门斗来,细细将贺知府延师之事,与他说了道:“裴吏科家教公子,这是一个肥馆。若不重重送我一个礼儿,我怎肯轻易荐他。你可出去,与我尽心兜揽一个又有真才,又肯送礼来求我的,我方肯荐他。”

门斗道:“这是老爷知道的,汝宁秀才,若有真才,定是穷的,哪有礼物送老爷,肯送礼物的,才学恐只有限,还该怎样?”

胡教官低着头,又想了一想道:“贺老爷说,裴公子十分聪慧,要求明师指点,以防盘驳。我想裴公子纵然聪慧,尚在幼年,哪里便能盘驳。就是中中的也罢,只要送我一分厚礼。”

门斗领命,便寻了一个秀才,姓常名蓼,字莪é草。胸中虽只平平,人物倒生得长长大大,象个才人。一张嘴,又能言快语,有些机变。晓得裴科尊家,是个美馆,故托门斗送了胡教官五两银子,求他荐去。胡教官受了银子,遂不问他有才无才,竟写了一封书,荐与贺知府。贺知府见胡教官力荐,又盛赞其多才,遂信以为真,因与裴夫人说了,先领裴公子去拜见过,遂送贽仪,然后礼请到馆。

这一日,常莪草初进馆,四围一看,只见图书满座,笔墨纵横,甚是齐整。因问裴凇道:“你一向既未从师,却在馆中做些什么功夫?”

裴松答道:“先大人在日,门生诵读之余,尚蒙指点些经书大义。自见背之后,无人训诲,惟朝夕在(口占)哔中虚度。今幸侍老师座前,万望开示。”

常莪草道:“是如此用功,不知《四书》曾读完否?”

裴松道:“《四书》七岁上就读了。”

常莪草道:“《四书》既读完,可曾读哪一经?”

裴松道:“《玉经》皆已读完。”

常莪草听了,沉吟道:“你今午才十岁,就是聪明,却也读不得许多书。想也只是贪多务名,略略涉猎而已,哪里尽能成诵。”

裴松道:“门生读是读过,正恐读不纯熟,有如老师所言之病,敢求老师每经拈一段提醒提醒门生,免得门生荒废。”

常莪草见裴松叫他提书与他背,料定他不能全熟。因要捉出他的破绽,便好自尊师体,就在《五经》上只捡疑难冰冷兜搭难读的,摘出五段叫他背诵,谁知裴松果然记得,竟逐章逐段朗朗背出,格磴也不打一个。常莪草听了,不觉骇然道:“记得清白,读得纯熟,果然智慧。以后只消讲解做文了。”

裴松因又说道:“门生《史》、《汉》也曾读过,恐怕生疏,也求老师提一段与门生背涌。”

常莪草道:“今日初到馆,不宜多读。明日再背吧。”裴松便不敢再言。

到了晚间,学生入去,常莪草暗想道:“若只教学生读书,读书费工夫,还好延捱岁月。他书已读完,只打帐讲书做文,便日日要来琐碎,却教我怎生支持得过。况讲书从来不惯,做文又要求人。这学生问长问短,又大有苦心,若一时答应不来,岂不被他看轻了。须寻一个什么难题目,将他难倒,使他不敢放肆,方可据此师席。不然,便要决裂了。”沉吟了半晌,忽想道:“若将做诗做文大题目难他,他就做不来,也不为辱。我还记得白孝立出了两个绝对,时常难人,并无人对出。他小学生家,要对如何能够。他若对不出,自然英气要挫一挫。”算计定了,甚是喜欢。

到了次日,师生相见过,常莪草又将《史》、《汉》上的文字挑他两段,叫裴松读。裴松俱朗朗读了,读完就去习字。写完字,就坐在旁边听讲。常莪草因问道:“你书虽读得多,终是强记之学,非圣贤所重。能下笔著述,方显出灵心慧性。不知你曾做过对吗?”

裴松听了,微笑一笑道:“对遂未曾对过,诗词倒常胡乱做一两首。”

常莪草见他微笑,因正色道:“青史,你莫要将做对看轻了。诗词文章内,比偶铿锵,莫不皆从对中造出。你若看做等闲,待我且出一对,试你一试才情,看你对得何如?”

裴松见先生说得对对繁难,倒吓得不敢开口。常莪草提起笔来要写,忽又说道:“我若在古典上出个刁巧的,只道我有意难你。我且在《千字文》上,出一个与你对对看。”说罢,就在纸上写出一句来,递与裘松道:“你看看,对得来吗?”裴松接了,展开一看,只见上写的是:

斜钩挂残照,日月盈昃zè。

裴松看了道:“这个对,斜钩指月,残照指日,巧也算巧了,只怕也还有的对。”因俄首而思。

常莪草见裴松沉吟,拿稳他没得对,因嘲笑道:“青史,你《五经》、《史》、《汉》既已都读过,难道《千字文》转忘记了?”

裴松偶想着了一对,便不说闲话,竟取笔写出来,呈与先生看。因说道:“门生《千字文》实实不曾读过,幸而听得头一句,因撮成一对,不知可对得,求老师指教。’常莪草见他对了,先吃一惊,还疑他对得不切。及接了一看,只见上面写的是:

干土接阴云,天地玄黄。

常莪草细细看了半晌,见对得字字精切,只惊得瞎暗吐舌,没本事说他不好。只得点头道:“这一对,实亏贤契。有此异想,真要算做聪明了。贤契既知此聪明,我再出一对,与贤契对对看。”因提起笔来,又写出一句道:

穿林以往,两边皆傍木行。

裴松看了,不做一声,因又低头而想。常莪草见他对过前对,便不敢讥诮他,然心下尚疑他如何再对得出。不期裴松想不多时,早又对了一句道:

合吕而吹,上下全从口出。

常莪草看得分明,心下已服倒了,只得赞说道:“贤契具此美才,从此留心时艺,令先给事之书香一脉,自不朽矣!”

裴松道:“伶仃孤子,若蒙老师栽培,不致堕落家声,则感恩不浅。”说罢,依旧入位读书。到晚退入内里,细细将先生叫他做对之事,与妹子紫仙说了一遍。又将出的两对,并对的两对,都念与她听。

紫仙听了甚喜,因说道:“这两对分合字体,双关二意,实实有些难对。若不是哥哥聪明对了,岂不为先生所笑。这先生既做先生,就该循循诱人,怎么转出绝对难人,殊觉不情。”

裴松道:“出对难人,也是循循中之一道,倒也罢了。但恐他只知出对难人之学,不知可有对对训人之才。”

紫仙道:“这不打紧。待妹子也出一个绝对,哥哥拿去考他一考。他有才无才,便立见了。”

青史道:“妹子出什绝对?”

紫仙道:“也不过分合字体以为巧而已。”因取笔砚,写出一句道:

大一人,不如天一大。

青史看明,因想要对一对。想了半晌,却想不出,因说道:“这一对,比先生的两对更觉难对,拿去考考先生,倒也妙。但我一个学生,怎好要先生对对?”

紫仙道:“这不难。哥哥只说是妹子见了先生的两对,大有妙处,因摹做着也出了一对,要我对。我一时对不来,求先生代对一对,便无碍了。先生若是有才,自然就对;若支吾推托,无才便可知矣。”

青史听了道:“妹子所算,甚是有理。”

到了次日,青史进馆,见了先生,就将妹子的对句,送与先生看。随将妹子所说的言语,复说了一遍。常莪草是个奸滑之人,接了对句,听了这些说话,就知是学生来考先生,便乘机使乖道:“这对我代你对也不难。但我偶然想起一件要紧事,定要回家。一去就来,来时代你对吧。”一面说,一面就假做慌张,为金蝉脱壳之计去了。只因这一去”有分教:

背地求人,当前扯阔。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回 常先生明扯阔背地求人

词云:

道山学海本高深,

但负文名,

未识文心。

今虽绛帐俨然临,

未免牛裾而马襟。

叩之木铎悄无音,

他如我觅,

我便他寻。

移花接得木成林,

假假真真总是阴。

——《一剪梅》

却说常莪草见学生出对考他,他自对不出,便趁势说了一个谎,忙忙走出来,暗自思良道:“我昨日两个对,也不知难过了多少人,皆对不来。只道他也对不来,便不敢盘驳学生。谁知一个十岁的小学生,倒容容易易对了。对了也罢,怎么今日也出一对来考先生。这祥磨牙淘气的学生,叫我怎么教得他来。”又想道:“教得来教不来,还是后事,且慢慢处。但他今日出的这个对,若对不来,便要出丑了。为今之计,只得要央一个有才的代对了,方遮饰得过。”又沉吟想道:“昨日这两对,原是白孝立出的,他既会出对,便自然会对对,须去寻他方妙。但他是个穷秀才,既好酒,又且贪财,须清他吃三杯,再送他一二两银子,他方才肯尽心对对。”又想道:“这也说不得。”

算计定了,遂急急回家,带了些白物,一径走到白孝立家里。寻见白孝立,因说道:“连日不见白兄,甚是想念。今口偶携得些须杖头在此,欲同白兄到垆头去,小叙一叙,不识白兄有兴否?”

白孝立听了,暗想道:“老常要请我,定是有什难题目要我应急了。且落得吃了他的,再做理会。”因答道: “常兄来看小弟,小弟做主才是,怎么反扰仁兄。”

常莪草笑道:“我与你文字弟兄,怎说此市井之谈。”遂一手携了白孝立,走到一个僻静酒馆中坐下,呼酒而饮。

饮到微微有些酒意,常莪草方说道:“小弟这两日承胡学师之荐,偶然坐了一个馆。”

白孝立问道:“是什么人家?”

常莪草道:“是死过的裴吏科家里,教他的公子。”

白孝立道:“这等说,是个肥馆了。恭喜,恭喜!”

常莪草道:“什么喜,倒是个愁帽儿。”

白孝立因又问道:“他公子多大了?”

常莪草道:“才十岁。”

白孝立听了,大笑道;“你说是愁帽儿,我只认做他的公子大了,日日要与你讲书做文字,不得安闲,故如此说。若只十岁,只消点一两段《四书》,与他读读就罢了,怎说个愁帽儿?”

常莪草道:“白兄,你如何得知。我初来做馆时,也只是这等想。谁知他这公子,年纪虽小,种类不凡,无师无友,在母膝下,早《四书》、《五经》并《史》、《汉》俱已读过,任你提哪一章哪一节,他俱朗朗诵出。若与他讲讲书,他就盘驳得你没得说才罢,怎么不是个愁帽儿。我昨日没奈何,只得将兄向时出的两个绝对与他对,指望难倒他,喘喘气儿。不料这公子,真是天生聪明,略低着头想了半晌,便一个个都对了出来,又对得精工切当,妙不可言。”遂将两对细细念与白孝立听。

白孝立听了,惊喜不胜道:“这等看来,这学生是个奇才了。少年科甲,定然有分。常兄须上心教他,今日虽然吃些力,却有受用在后面。”

常莪草道:“这个我也知道。我也非不上心,但这学生十分苛刻。我昨日出对难他,他今日就出一个绝对来难我。”

白孝立道:“这又奇了。他一个学生,怎敢出对来考先生?”

常莪草道:“他偏会说。他说这对,是他妹子出了,要他对的。他推说他对不来,要求先生代对。你叫我怎生回他。这个愁帽儿,你说戴得戴不得?”

白孝立道:“你且说他出的是什么绝对?”

常莪草遂将“大一人,不如天一大”八个字,念与他听。白孝立听了,便停着酒杯,再四沉吟道:“这一对比前边的两对,更觉出得刁巧,怪不得兄一时对不出。”

常莪草道:“小弟对不出,是不消说了,因此特来求白兄代对一对,救小弟之急。”

白孝立道:“常兄之事,即小弟之事,敢不效劳。但小弟才已想过,并无处下手,似乎不能领命。”

常莪草笑道:“以白兄大才,何难于此。这是明明奈何小弟了。”

白孝立道:“岂有此理!实实一时对不来。唱兄必欲要对,容小弟回去搜索枯肠,再当报命。”

常莪草道:“临渴掘井,固是小弟不情;视溺不援,在吾兄亦觉太忍。小弟此对,一刻也不能待,怎说个回去。吾兄往时斗酒百篇,不减太白,怎今日苦苦见拒?”

白孝立道:“常兄有所不知。小弟近日,比不得当时。当时家计从容,故情兴所至,直觉思入风云,近因愁柴愁米,扰乱心肠,那些奇特才情,都不知往哪里去了,故不敢应承,非推托也。”

常莪草听了,知他是求财之封,正合着来意,因笑说道:“若是这等谈,要对这对便容易了。”

白孝立道:“这是为何?”

常莪草道:“柴米之愁,只愁银子。有了银子,便是妙义,又愁他怎的。若说才情走了,与兄痛饮,尽情作差人,便可拿他回来。”

白孝立听了,大笑道:“果是二味妙药。但恐一时没处讨。”

常莪草见白孝立渐渐吞钩,因叫酒家又烫了一壶上好的热酒来,筛了一大杯,奉与白孝立,就在袖中取出二两重的一锭银子来,放在桌上道:“药已在此,只消吾兄对得八个字,做小弟救命之药,便可兑换而去。”

白孝立看了,不觉欣然道:“依常兄这等说来,这一对是定然要对出了。”

常莪草道:“此对关乎小弟性命,兄若不对了,也不放兄回去。”

白孝立道:“既是这样说,且吃酒。”一面说,一面就拿起酒来,接连吃了四五杯。吃得有些醺醉之意,便立起身,低着头,团团走转。走了半晌,只是摇头道:“上下牵连,实是不好对。”因又坐下饮酒,一面饮,一面想,又用手在桌上写来写去,只写了半晌,方才大喜道:“有了,有了!这药吃得成了。”

常莪草听见说有了,欢喜不胜,忙问道:“对句是什么?万望见教!”

白孝立道:“有便有了,也只好借此搪塞搪塞。只怕贵门生如此聪察,还要班驳哩。”

常莪草道:“若有了大概,就班驳也好搪塞了。幸速速赐教。”

白孝立道:“常兄既是这等说,承惠的这件妙药,小弟只得要拜领了。”说罢,就用手在桌上将那锭银子取了,笼入袖中。

常莪草见他收了银子,知他有对,暗暗欢喜,因笑说道:“白兄的缓病药,既已吃了,难道小弟的急病害得如此,倒要将药勒住?”

白孝立也笑笑说道:“谁勒你的,可取笔砚来,待我写出与兄赏鉴。”

常莪草忙问酒家讨了笔砚,送与白孝立。白孝立提起笔来,写出一句来道:

田十口,何似卑十田

常莪草见白孝立写了,忙取在手中,细细而看。见田字中间,是个十字:卑字分开,恰似十田二字,正与“大一人,不如天一大”相对,不差毫发,满心欢喜道:“白兄此对,精工极矣。再不怕他班驳了。”

白孝立道:“只恐他细心班驳。兄不曾考这‘卑’字,是个随俗的时体。古‘卑’字,其实不从田从十。”

常莪草笑道:“兄莫要太迂了。一个学生对对句,只要有的对,对的切当,便妙了,还管什么时体古体。“

白孝立道:“属对乃游戏翰墨之事,固无不可。但师生间问答,关乎学识。他若将‘卑’字做时体班驳,兄可回他道:‘若定从古体,则‘天’字也不是古体,亦不该从一大了。’”

常莪草听了,欢喜不尽,再三谢教。又饮了数杯,然后算还酒钱,大家匆匆别去。正是:

求人妙在呆其脸,

谋事全亏小此心。

再有白银兼绿酒,

世间谁不是知音。

常莪草别过白孝立,因有了对句在胸中,胆大心雄,便意气扬扬,一径走回书房中来。裴松接着,忙叫馆童送茶。常莪草一边吃茶,一边就说道:“我回去被俗务缠住,料理了半晌,方才得脱身来。走到路上,忽想起你说的这个对来,倒也有些离合之趣,甚是难对。只走到门前,方才对了一句,待我写出来你看。但不知你这半日,可曾也对一句吗?”

裴松道:“门生因对不出,才求老师代对,以开愚蒙。“

常莪草听见他不曾对出,更加欢喜,因取笔在一张小笺纸上,将前对写出,递与裴松看,裴松看了,也生欢喜道:“从田字中拆出十宇来,大是奇想,非老师渊博之学,决不拈弄至此。门生受益多矣。”

常莪草见他悦服,满心欢喜。因胸中还有未尽,转挑拨他道:“青史,你是个聪明人,不要虚誉。此对还有不足处!”

裴松道:“又精又工,实无不足。但微嫌‘卑’字,是个时体。”

常莪草道:“这个不妨。对对正妙于入时,与考古不同。若欲从古,则‘天’字亦是时体。古体则‘天’字当作‘兖’字,青史不可不知。”

裴松听了,忙正色起立,向常莪草称谢道:“领老师大教矣。”

常莪草听了,快活不过,暗暗想道:“这二两用的着了。”正是:

尽道书中悟出,        1

谁知盗窃将来;

并不与人识破,

也要算做奇才。

裴松读书到晚,放馆入内,冈将对对与辩论时体古体之言,细细与紫仙说了一遍。紫仙细细听了,又将对句看得分明,因叹息道:“此对实对得有些学问,可见观人切不可以一端过求。这常先生若不是此番暗考,认他做一个庸才,岂不失了师生之体。哥哥还当谨慎,不可自弄聪明,以致获罪。”

裴松道:“妹子所言,甚是有理。原该如此。”

这常莪草见裘崧果以时体班驳,知他不是寻常,亦留心相待。故彼此相安,一时无说,且按下不题。

却说宋古玉坐在监中,亏了众社友时时到府堂上来,辩长辩短。袁通判道:“宋石这件事,强盗既咬定不放,诸兄又苦苦来辩,本府是署印,实难定此罪案。新太爷已有人了,待他来结此案吧。诸生须静听,不必时时来激哄。”众人听了没奈何,只得散去。

此时宋古玉虽坐在监中受罪,因有许多秀才不住的来看他,便无人敢十分作恶,也还安静。只可怜宋娘子,领着两个儿女在家,又无盘缠,又要送饭。初时还好告诉众朋友,众朋友你送柴,我送米。送的多遭,怎好又去开口。一日捱一日,家中渐渐柴米俱无。先前还有几件首饰衣服去卖,过些时卖完了,就卖到桌椅家伙。又过几日卖完了,没得卖了,只得将两间房子要卖与人。人听见是盗贼事情,哪个敢买。家人宋喜见家中没得吃,也就躲开,自顾自去了。家中毫无用度,有人指点她道:“你家兄弟皮相公,富足有余,何不去问他借贷些。他与妳是至亲,自然推托不得。”

宋娘子是个硬气之人,况又晓得兄弟皮象,悭吝异常,自从丈夫为出事来,脚影也不走来看看。这样无情,求他何益。一日家中粒米俱无。想到丈夫在监中眼巴巴望送饭,只急得没法。要寻些东西去押几个点心,暂且救饥,却又一些也无。

原来宋古玉的儿子,叫做宋采,字玉风;女儿叫做宋箩,字菟友。宋采十岁,朱箩丸岁,颜色之美不待言矣。至于聪慧,又出天生。自幼随着父亲渎书,便也通文识字,又且性情至孝。自从父亲遭了横事,兄妹眼泪未干。今见无柴米,母亲着急,二人心都若碎。两件破衣服,又穿在身上,脱不下来。宋采只在房中东寻西寻,还是宋箩说道:“哥哥,寻也没用。依我说,莫若且将父亲所读的残书,暂将几本去押几个点心,送与爹爹去充饥,再做区处。”

宋采听了,也只知有这条路。但他从不曾上街买过东西,要去又恐羞人,要不去又恐父亲在监中忍饿。一时进退两难,只呆立着不动。皮氏晓得儿子的意思是怕羞,因强说道:“我儿,我们如今是偶然落难,不妨的。若做了不长进的事,玷辱宗祖,就可耻了。今拿东西去当,有钱时去赎,也是常事,不足为耻。”

宋采听说,又看看娘,又看看妹子,不禁流下泪来。宋萝见哥哥伤心,恐他不去,只得硬着心肠激他道:“哥哥,你年纪虽小,自是一个男子汲。爹爹遭此横事,当包羞忍耻,舍身去救他,怎顾得羞惭,怎怕得人笑。”

宋采听了,点头道:“妹子说得是。”遂取了几本书,藏在袖里,一径走到点心铺中,看见许多人在那里吃馍馍。

宋采走到柜边,欲要开口,脸上早先红了。没奈何,只得呆着脸,将袖中的书取出来,递与掌柜的道:“家下偶然无钱,欲将此书放在这里,随便押几个馍馍与我,我有钱就来取赎。”一面说,一面脸上早又通红了。

那卖馍馍的是个好人,见他说话羞涩,因问道:“小学生,你是哪家的?押了去我好写帐。”

宋采道:“我家姓宋。”

卖馍馍的想一想道:“哦,你可是宋相公的儿子?”

宋采道:“正是。”

卖馍馍的道:“你家宋相公这场冤屈事,怎样了?”

宋采道:“有甚怎样,还坐在监里哩。我押点心正为要送到监里去吃。”

卖镆馍的道:“可怜,可怜!宋相公这样个好人,平白的遭此祸事。”忙叫做手李二,拿了一个盘子,数了二十个馍馍,又盛了一壶好茶,就吩咐李二道:“你可将这馍馍与茶,同这学生送到他家里。”

又对宋采说遣:“这书你家用得着,我家用它不着,放在此无益。这馍馍是我送宋相公吃的。”

宋采见他慨然,感激不尽,因说道:“我们正在饥渴之际”盛惠自然要领了,只是多谢你老人家。家父倘有见天之日,再来奉谢。”说罢,就同着李二来家。

皮氏正在那里盼望,忽见了许多馍馍,因说道:“我儿,怎就当了许多米?明日哪得许多钱去赎。”宋采也不回答,忙将盘与茶壶腾出,付与李二去了。然后将那卖馍馍的好意,说了一遍与母亲听。皮氏听了,不胜感激道:“谁知小人中,转有此等疏财仗义的,真是难得。你且快送几个去,与爹爹救急。”

宋采忙拿了四个馍馍,半瓦壶茶,送到监中去,去不多时,就回来说道:“爹爹吃了馍馍,上半日还好捱;下半日的饭,却从何处来?”

皮氏思算了半晌,因叹了一口气道:“如今没奈何,只得要忍着羞耻下气,去求人了。”只因这一算,有分教:

明求激怒,不啻火上添油;暗里携金,何异雪中得炭。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回 皮阿舅瞎算计当场作恶

词云:

冤如潮,

恨如涛,

不作风波怎得消?

柴琼瑶,

米脂膏,

焉肯违心将来作木桃。

暗谋既已明明效,

如何又作虚圈套。

自放刀,

自供招,

天理昭彰方知不可逃。

——《梅花引》

话说皮氏见儿子朱采愁没米送饭,因叹一口气说道:“我儿,你做娘的平昔最是硬气,今到此田地,这口气多分硬不来了。”

宋采忙问道:“母亲,这是怎说?”

皮氏道:“我与你娘舅,是同父同母的嫡亲姐弟。只因他富我家贫,往来的甚是稀疏。闲时不来往,倒也罢了,目今你爹爹遭了这样祸事,他连脚影儿也不走来问声,无情无义,已自显然。再去问他借贷,已是不智。但此时此际,借贷已遍,惟此一脉,尚属至戚,又从未开口。我儿,你一个做外甥的,走去求他,他纵舍不得大费,或者有些微之间,撇不过情面,赉助些也不可知。此时若得一分,便可当做一两。我儿,你说不得苦恼,须急急去走一遭。”

宋采见娘吩咐,不得不依,就要出门。皮氏又吩咐道:“你娘舅是个财上紧的,不达道理之人,说话须要软款,看看风色。”

宋采道:“孩儿知道。”遂出门,一径走至皮家来。

不期皮象正有个人送还他三两欠帐银子。他接了银子在手,送那人出门。那人去了,才待转身进去,忽见宋采远远走来,知是要来借贷,就要躲将进去。忽又想道:“这孩子比不得外人。我若躲开,他竟入内,寻见舅母,说穷说苦,舅母妇道家心肠软,定要被他缠了些去。莫若还是我自家,硬硬的回他个断根绝命。”算计定了,遂蒋银子笼入袖中,转立出门外来。

宋来走到,见娘舅正立在门外,以为凑巧,忙忙的作了一个揖,叫声“舅舅’。皮象半答不答的问道:“你一向不来,今忽到此,有何事干?”

宋采道:“母亲多多拜上舅舅与舅母,说家父不幸,遭了这场屈官司,坐在监中许久,家中所有,俱典卖盘缠尽了。几个同社好朋友,又皆接济过多次,不好再去借贷。此外若另有可挪移,也不敢惊动舅舅,只因万无设处之处,故不得已,来求娘舅。父亲醉后,或有言语得罪,娘舅可念母亲同胞之情,多寡周济一二,容父亲出监时请罪罢。”

皮象听了,冷笑道:“你们原来也晓得你家父亲得罪于我吗?他倚着他是个秀才,吃醉了,就要胡言乱语。如今他的秀才到哪里去了?这些事,我的肚量大,也不计较他。若要去周济他。这也难说。若说起你母亲来,她虽是我的姐姐,然我老爹在日,陪嫁她的银钱也不少了,将我家一个家私,去了大半,将我都弄穷了。我每每想起来恨不过,怎你母亲不知足,还要来想我的?若你父亲还在学中做秀才,有些体面,勉强求我些恩惠或者犹可。如今他已亲在太爷公堂上,招成是强盗的窝家了,今监在牢里,也是该死的囚犯了,怎教我一个太学相公,还去拿银钱周济他,认他做姐夫?况且你家既做了强盗的窝家,贼赃无数,受用不了,怎还要我的,你母子真一些世事也不知道。”

宋采呀见皮象数说母亲,全无姐弟之情中已是气忿忿接纳不定,只因母亲再三吩咐,叫他软款些,故不敢做声。及听到说他父亲是强盗,是死囚,不禁勃然大怒道:“娘舅,亏你空长了一把年纪。虽是个银钱买的民监,却头上也戴一顶巾,怎眼内不生瞳子,心都被茅塞尽了。说出来的话,比放屁还不如。我父亲学贯天人,文高星斗,准不钦其为科甲!今不幸为盗贼扳害,虽在缧绁,实非其罪。稍有一面者,皆为称冤道屈,怎么娘舅一个至亲,竟一口指实他是强盗,是窝家,是死囚。若说我父亲果是强盗,你就是强盗的舅子了。你若说我父亲是窝家,我家浅房窄屋,贼赃藏在哪里?都藏在舅舅家里,连舅舅也是窝家了。若说我父亲是死囚,不怕舅舅也不是死囚”

度象听见他说话恶毒,气得眼睛里火都爆出,因赶上前一把揪住,大骂道:“贼杂种,头上的绒毛还不曾干,倒敢恶言恶语,挺撞娘舅。难道娘舅打你不得吗?我且打你这贼杂种,料你那个死囚老子,也不敢来问我讨人。”一面说,一面随手就是一个栗暴,又是两个耳瓜子,打得宋采号啕痛哭,滚倒在地。皮象还要扯起来打,左近有两个邻人,看不过意,忙赶上前拦开皮象道:“自家外甥,怎么这样狠打。”

皮象见有人拦开,只急得暴跳,因甩着手骂道:“你这贼杂种,倒骂得娘舅,难道娘舅倒打不得你这贼杂种吗!”不期度象一时着了急,忘了情,在这里一甩,竟将袖中人还他的三两银子,直掼到宋采软腰上,打了一下。

宋采只认做娘舅掼砖头来打他。口里叫一声“哎呀”,忙伸手去一摸。摸着了,却不是砖头,倒象是一个纸包儿。内中硬硬的,倒象是银子。便推着哭,转将纸包儿塞在腰里。因爬了起来,指着度象道:“你既不认外甥,外甥便也不认得娘舅。我看这没天理没人伦没良心的恶财主,做到几时。只怕恶贯满盈,也要报应!”

皮象听了,急得只是乱跳,忙分开众人,又赶来打他。宋采见不是势头,又不知拾的纸包是什东西,又恐怕再打失去,遂口中骂着,竟哭哭啼啼,披头散发的奔走。奔走远了,见不赶来,便走入僻巷中,将腰间纸包取出。打开一看,见果是一锭银,又六七块碎的,暗暗欢喜,便不哭了,忙奔到家。

皮氏正同着宋萝倚门盼望,忽见儿子头发都散了,披着奔走回来,早已知是被娘舅打了。见他进门,忙将他搂在杯中,替他挽发道:“娘舅还是骂你,还是打你?”

朱采吃了苦,先哽哽咽咽,哭个尽情,然后说道:“孩儿去时,他正立在门前,我就作了揖,将母亲的言语,细细对他谈了。他竟不回有无,但说母亲得的陪嫁多了,正恨母亲,为何还想他的。又骂父亲是强盗,是死囚。又说窝顿的贼赃,尽够受用。孩儿听了气不过,只得也回了他几句,他就赶来,揪住孩儿,一顿栗暴,一顿耳光,打得孩儿痛倒在地。他还说:‘便打死你,料你那死囚老子,也不敢来问我要人。’亏得旁边看的人,将他拦开,孩儿方得了命,跑回来见母亲。妳道娘舅好狠心!”

皮氏听罢,放声大哭,大骂道:“天杀的禽兽,怎这样无情无义!就不借东西也罢,为什打我孩儿。这祥惨毒恶人,我虽奈何不得你,难道天也怕你,就没个报应。”哭了又骂,骂了又哭。

宋箩劝道:“此时骂他,有何益处!既借不得钱米来,(原书下缺三百二十字)(试补:今天晚间可用什么给父亲做饭送去?”

宋采因从腰间把那包银子拿出来,对母亲和妹妹道:“方才他打我时,忙乱中有一硬物打到我软腰上,我以为是他掼砖头来打我,一看却是个纸包,用手一摸似乎内包的似是银子,我遂乘乱转将纸包儿塞在腰里,后待我跑远后才知内中包着的确是银子,想是他在赶打我时甩落的银子。看来是老天不让我们饿死,而赐给我的这意外之财。”

皮氏看到宋采手里的银子,对他道:“这些银子一定是你娘舅遗落的,俗话讲‘君子生财,应取之有道’,这意外之财我们不能要,你应该给他送回去。”

宋箩道:“我看这些银子虽是他的,但不必给他送回,这是老天让他暗送我们的,母亲让哥哥去借贷,他不顾亲情,不但不肯借钱给我们,反倒辱骂父亲、母亲,哥哥是听了气不过,才回了他几句,这)(连标点,亦恰320字)触了他的怒,他在怒头上赶打哥哥,一时忘了情,故甩脱在哥哥身上。此乃明做恶,暗送人,天理之妙。若不是他的,有哪个肯带着银子来劝闹?就是带着失脱了,也只在脚下,与娘舅身边,怎能够掼到哥哥身上。”

皮氏与宋采听了,俱大喜道:“妳详解的甚是有理。若果是他的,我们有分,落得用了。“宋采遂取了一块,去买米做饭,送到监里,且按下不题。正是:

为恶不为恶,

吃暗不吃明。

早知同一送,

何不做人情。

却说皮象被外甥挺撞了一番,急得三尸神都乱跳。虽揪住了打了几下,气尚未消,还要赶打。后见他走了,又被邻人苦劝,方才走了回来,对妻子说道:“方才宋家外甥那小杂种走来,要借贷。我恐怕他走进来缠妳,妳面软,回不出,我故意立在门外,就硬硬的回了他。谁知那小杂种不知高低,竟挺撞起我来,被我揪住,打了一顿。打得他披头散发,痛哭着回去了。他见我如此下毒手打他,下次断不敢又来了。”

妻子说道:“你送出去时,我只听见是哪个还你银子,谁知转是外甥来找你借银子。”

皮象被妻子一提,方才想起还的银子,忙往袖中一摸,哪里还有个影响。复起身走到门前,叫家人各处细寻。街上走的人,来来往往,又不断头,莫说一包,再有儿包,也没处寻了。皮象只急得跌脚道:“都只为一时气起,赶打这小杂种,忘了情,将袖子中人还我的三两银子,不知掼到哪里去了。”遂走进走出,甚是懊悔。

妻子再三劝道:“既已失去,急也无用,只当那个人不曾还罢。”

皮象哪里肯听,在家里坐着越想越恼,遂独自个走上街来散闷。将走到府前,忽背后屠才叫他道:“皮大爷,你独自一个,有什事,要到哪里去?”

皮象回头,看见是屠才,因说道:“也无什事,也不到哪里去。因肚里气闷,在此闲走。”

屠才道:“你是个快活人,怎说气闷?既是气闷,又无事,到哪里去?何不同到前面一个小酒馆里去吃三杯,解解闷?”

皮象道:“我偶尔走来,不曾携得杖头。”

屠才道:“皮大爷怎说此话。这府前是我的熟路,就象我家里一般,难道就做不起一个主人?”一面说,一面就邀了皮象,到一个酒馆中坐下,叫酒来饮,饮了数杯。

屠才因问道:“大爷,你今日受了哪个的气,这等不快活?”

皮象道:“不瞒屠兄说,我皮象不痴,在这武城县里,也要算做个人物,有谁敢来欺我。只恨先父做差了事,将姐姐嫁与宋家这个强盗,故气直到如今不了。”

屠才道:“这就说差了。他一个拿龙捉虎的好秀才,被你算计的已坐在牢里,做了囚犯。众秀才几番替他辩冤,却被众强盗咬紧,辩不出。这死罪已是稳的了,有什不足处,还说受他之气?”

皮象道:“这些事,多亏屠兄之力。将他揿倒,固然好了。但他家遗下的这个孽种,更十分可恶,竟不知我恼他恨恨,倚着是亲,还要来问我借柴、借米、借银子。你想这个端可是开得的。被我前前后后,数说了他一个尽情,竟斩钉截铁的回绝了他。他见我一毛不拔,竟胡言乱语,说了许多闲活。我一时气起,将他拖住打了一顿,他方才逃走去了。打他没要紧,反将我袖中的三两银子,因打他失脱了,你道气闹不气闷?”

屠才听了道:“皮大爷,莫怪我说,这是你差了。从来图大事,不惜小费。他父亲既被你下毒手,弄做砧上之肉,他儿子来借柴、借米,就该多寡借些,遮遮亲情的面皮。怎么反去打他,显得无情无义,动人之疑。”

皮象道:“早是我还不打他。争奈他人虽小,说的话甚是厉害。若不打他个害怕,他便只管放出屁来。”

屠才道:“他说的是什么厉害话?”

皮象道:“他因我骂他老子是强盗,是窝家,是死囚,他就回我道:‘若说父亲是强盗,你就是强盗的舅子了。’这一句言语虽恶,也还当得起。他又说:‘我父亲是窝家,我家房屋窄狭,赃物藏在哪里?尽皆寄顿在娘舅家,只怕娘舅也是窝家了。若说父亲是死囚,只怕娘舅也要做死囚哩!’你道这些说话厉害不厉害?”

屠才正拿着一杯酒吃,忽听见这些说话,吃了一惊,惊得手一动,竟将一杯酒都打翻了,淌了一桌,因说道:“皮相公呀,送件事已做得好好的,被你太刻薄了,只怕还要弄破了,竟沾到自家身上来哩。”

赛红丝 风流十传
皮象忙问道:“这是为何?”

屠才道:“你不知,这买盗扳人,原是件犯法之事,必要瞒得神不知,鬼不觉,方为巧妙。宋石这个窝家,难道是他真做的?只因贼头咬定,受不得刑罚,故招在身上。官府糊涂,或者不知,难道他自家也不知。此时虽恨贼,却晓得贼与他无仇,定羟有仇人买贼扳害,只因察访不出仇人来,故没奈何,坐在牢里受苦。他与你虽然有些口角,还认做至戚,不疑到此。太爷怎反骂他是贼,是窝家,是死囚,一些柴米不借,又毒打他的儿子,岂不自招与他明明有仇了。他儿子走到监中说了,他一个读书人,耳聪目明,自然要察出情弊来。倘新官到了,再审时口竟一口供出来,这个厉害便当不起。皮大爷,你也是在行之人,为何就不想想。”

皮象听见屠才说得利害分明,只吓得上牙与下牙相打转,埋怨屠才道:“你与我是至交朋友,既晓得有这些利害,何不早对我说-声,只到今日才讲。今日讲已迟了。前面的这些恶话,我已尽情说了。他的儿子,我又下毒手打了。柴米银钱,我又回绝不借了。如今却怎生挽回得来?”

屠才道:“这一打一骂,底脚已露出八九分,要挽回实实不能,只好看你造化与他的命运罢了。”

皮象道:“若看造化,便有几分不稳。我如今莫若使人拿些柴米去,与他修好何如?“

屠才道:“恶已献出,再做好人去遮盖,一发被人看出破绽来了。“

皮象道:“小弟性既暴戾,心又愚蠢,到此田地,真是计穷力竭。难道屠兄终日在世路衙门中走动,千伶百俐,岂无一条妙汁,解小弟之危?”

屠才道:“计虽还有一条妙计,是断根绝命的妙着,但只是免不得要费一注银子,恐大爷舍不得,故不敢言耳。”

皮象道:“屠兄说的是什么话。一个银钱,乃养命之源,哪个是轻易舍得的。无奈事情做到不尴不尬的时节,便破费些。也说不得了。只要这条计果然断得根,绝得命方妙。万望见教。”

屠才道:“既是如此相托,小弟只得要直说了。只因遂一说,有分教:

恶因自覆,灾退忽消。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回 肆小人恶毒图财害命

词云:

毒从何至?

只为贪他财利。

若教财利有便宜,

害性命直如儿戏。

是他生事,

是他惹气,

我于中无非作弊。

谁知狭路逢伊,

冤报冤怎生回避。

——《鹊桥仙》

话说屠才,因前买盗,得了皮象一注。今见他打了外甥,又想着借此骗些用用,故说出许多利害言语恐吓他。皮象听了,果害怕起来,因再三问计。屠才将他攥稳,方才低低说道:“你不知,打老虎必须打死,方无后患。若放松他,跳起来就会咬人。宋石明明是只老虎,今虽亏我妙计,将他打倒,揿在牢中,然尚少锤棒,不曾打死。若捆缚松了,被他跳出,便为祸不小。为今之计,必须斩草除根,将他弄死,方绝其害。”

皮象道:“我岂不要弄死他?但他监在牢里,生死是官做主,叫我也没法。”

屠才道:“怎的没法?只要有银子!”

皮象道:“若是银子可以弄得他死,我便再拚丢百十两,也说不得了。”

屠才道:“弄是弄得他死。只是百十两银子,人看了不动火,未必肯做恶人,下毒手。”

皮象道:“你且说,下毒手要银子,还是买富,还是买强盗?”

屠才道:“也不买官,也不买强盗,别有妙法。此法少也不肯,若多了你也不肯出。须得三百两头,便一了百了,便高枕无忧矣!我今细细与你说知。此时买强盗,强盗已扳定了。买官,已审定了,有何用处?只消悄悄送与禁子,叫他暗暗的把这厮弄死,只报说是斯文人受不得狱中之苦,忽然病故了,真是神不知鬼不觉的妙法。就是你外甥被你打了,要到监中去撺掇老子,也没个老子擢掇了,何等直截痛快!”

皮象听了,方欢喜说道:“一不做,二不体,便依你!再豁着二百两头,断送了这囚根子罢。”

屠才道:“算便是这等算计,还不知这禁子可肯下手哩。吃完酒我须去嘱托他一番,看他如何?”

皮象道:“既是这等,酒不要吃了。”因立起身来,又说道:“你且回去干正事,我且回去在家里候信罢。”屠才便不留,遂算还酒钱,同走出门。大家默默会意,分手而去。正是:

你图害命我图财,

毒计阴谋暗暗排,

只道杀人不见血,

谁知刀自上头来。

屠才别了皮象,暗暗欢喜道:“这个啬鬼,平常半个钱也舍不得,到此紧流头上,若不出脱他几两,更待何时。”遂一径走到监门前,寻见朱禁子,要邀他去吃酒。朱禁子回道:“今日监中有事,离不得。”屠才遂扯他到一个僻静之处,要害宋石性命之事细细与他说了,许他一个元宝。

朱禁子道:“一个人的性命,难道只值得五十两银子?若是别人来说,要我干这没天理之事,少也得五百两头送我。既是屠老爹吩咐,又且同一衙门,怎敢说客话。两个元宝,是半分也少不得的。”

屠才道:“朱兄既说得如此斩截,我也再不好开口求减。我且回去,与舍亲商量,他若肯出,我明日先付一半,事妥再找一半。你须在家等我。”

朱禁子应承了,屠才忙出监,走到皮家,又骗皮象道:“这事弄得不妙了。送禁子姓朱,为人甚是刁钻。这事他一向在强盗口中已察知些风声。今见我去央他,早搭起一个天大的高架子来,竟要一千两。后来是我再三求他,他方肯让了一单,还定要五百两。我想大爷如何肯用许多。这事拖到后来,定然要弄出不妙来了。”

皮象听见说出许多银子,早心痛起来,连连摇头道:“这个事怎么做得来,只好听天由命罢了。”

屠才道:“我也晓得做不来,就要回他。但听见他说,宋石这两日正苦苦求他,访问贼口仇人是谁。我今日不知就里,恰恰又将此事去求他。他一个眉毛会说话之人,岂不看破我们的机关。若托之事成了,他是我们一伙,便自然回护。倘这事争钱多寡,做不成羞了他,他未必不恼羞变怒,又弄出别样的是非来,大爷不可不虑。”

皮象听了,着慌道:“这等说来,则老兄见教的这些妙算,不是害人,转是害我了。”

屠才道:“大爷,你这话就说差了。我当初原说要拚着几两银子。今日事已做得妥妥帖帖,太爷却舍不得银子,怎么怪人。”

皮象道:“不是我舍不得银子。二三百两,尚好支持。突然一千五百两的讲起来,叫我想么应承。”

屠才道:“这也怪你不得,总是我管闲事的不是了。罢罢罢!你只消打点三百,如今先付出二百来。待结果了,当再找一百。若要多时,都是我赔,你不要管了。”

皮象此时身子骑在虎背上,无可奈何,只得留屠才吃得醉饱,又取出四大封银子来,付与屠才。

屠才收好了,方才别去。回到家中,甚是快活,将银子叫妻子收起三封,只留下一封在外。当晚睡了。到次早起来,将这银子袖了,走到朱禁子家,付与他说道:“这是一封五十两。待事妥了,再找五十两,决不迟误。”

朱禁子接了,收入内里,就留屠才吃早饭。吃完了,屠才因问道:“这事几时下手?”

朱禁子道:“既要结果,迟早总是一样,省得睡多梦长,就是今夜三更断送了他罢。屠老爹明早可携物事来讨信”

屠才道:“若是如此,感高情不尽。”说罢,别去了。正是:

浅浅阴谋小小奸,

如何苦苦去瞒天?

一朝天运循环到,

甘伏其辜实可怜。

朱禁子受了屠才的贿赂,打点去害宋石的性命,且按下不题。

却说本府新到的太爷,是陕西人,姓蔺名楷,为官甚是清正。到任方才一月,也审过宋石一次,无赃无证,也晓得仇人扳害,只因众盗咬定,又未察出仇家,难以开释,故又搁起。

这一夜睡到一更天,忽梦见皋陶来拜他,说道:‘作赋的大贵人有难,只在顷刻,老先生为何还高卧不去救

他?倘有差池,其罪不小!’因将手一推,道:“快去!快去!”

蔺知府突然惊醒,因想道:“皋陶,狱臣也,忽来显灵,定是狱中有暧昧之事。”因走起身来,传唤衙役,下狱点监。

且说朱禁子,因有事在心,吃了一肚子酒, 睡到二更天,忽然醒了。忙爬起来,走到狱神前,磕了四个头,通诚道:“狱神老爷在上,要害宋秀才性命,皆是皮监生与屠才之过,实与小人无干。小人不过得他几两银子养家活口,望老爷鉴察。”磕完头起来,又筛了一大碗烧酒,吃了壮壮胆。因取了石灰袋在手,去到宋石监房内来。

此时宋古玉尚未睡着,听见脚步响,因问道:“是哪个?”

朱禁子道:“是我。”

宋古玉道:“禁子哥,此时为什还不睡?”

朱禁子道:“不然也睡了,因有一句话要来对你说。”

宋古玉道:“有什话,此时来说?”

朱禁子道:“这话正该此时说。既到此时,不得不说了。宋相公,你是个读书人,莫要错怪了我。自古冤有头,债有主,有一个人要你的性命,却与我无干。”

宋古玉听了,吓得魂飞天外,呆了半响,因想道:“求他料也无用。”转硬说道:“禁子哥,你既要我性命,怎么回得你?但求你多把些酒与我,吃个烂醉,不知人事,凭你下手了当,便是你的高情了。”

朱禁子道:“这个使得。但不知你可吃娆酒?”

宋古玉道:“只要吃醉,还论什么酒。”

朱禁子走去,取了一瓶烧酒,约有二三斤。宋古玉接在手,因叹息道:“若论我宋古玉才学,便斗酒百篇,也不愧太白。怎今日将此一瓶,在狱底绝命。”说罢,就一气吃了半瓶。

朱禁子催道:“快些吃罢,我还要睡一觉哩。’

宋古玉拿着酒,巴不得吃醉。吃一口,想想妻子。又吃一口,想想儿女。那酒偏不醉,因哀告道:“禁子哥,那里不是积德处,略宽一刻,等我吃完了,自然就醉。”

朱禁子道:“宋相公,不是我催促你。醉也是死,不醉也是死,总差不多,不如早些去了倒干净。”

宋古玉听了道:“有理,有理!大丈夫既不能生居卿相,便当视死如归,为何恋此瞬息,作儿女态。”因将酒瓶往地上一掼,因大声狠说道:“原来天生我宋古玉一场,只这等一个结果!”遂闭自自睡,听他作为。

禁子提起灰袋,正要上前下手,忽看见门外火把乱明,照得满监中雪亮,许多人喊叫道:“太爷点监,禁子如何不来迎接?”朱禁子忽听得太爷点监,便慌做一团,忙丢下灰袋在宋古玉身上,两步做一步,跑出采迎接。

不期大爷早已坐在官厅之上,问道:“本府点监,你是禁子,为何不来迎接?定是躲在哪里害人作弊,快快供来,免我动刑!”

朱禁子心里虽慌,却是奸滑惯的,嘴是溜的,忙禀道:“狱门严禁,小的日夜防守辛苦,贪吃杯酒,偷睡片时,迎接老爷来迟了,罪是有的。若说作弊害人,监犯皆有簿籍,老爷不时吊审,小的下役,怎敢妄为。”一面说,一面就取过监犯簿来送上。

蔺太爷见他说得有理,不便难为他,因问道:“这监犯中你可知有什出名的文人在内吗?”

朱禁子明知宋石是个秀才文人,正因害虚心病,怎敢应承。便推辞道:“小的下役,怎么晓得。”

知府也不就问,看见监簿送在面前,遂展开细看,暗暗想道:“作赋文人,惟有江淹最著。此人莫非姓江?”及一一查来,却没个姓江的在上面。忽看见宋石名字,将心一触,忽然有悟道:“宋玉,古之作赋人也。此人叫做宋石,玉石相因,定是他了。”

因又问道:“这监犯宋石,是何等之人?”

朱禁子道:“他是大盗的窝家,前日老爷也曾审过。”

蔺知府因想起,又问道:“可就是我前日曾审过他,无赃无证,不曾定罪案的这一宗吗?”

禁子只推说:“小的不知。”

蔺知府道:“我还记得,他称说原是生员。可快带出来,本府审问他。’

朱禁子听见叫带宋石出来,一时吓得浑身都抖起来,脚也软了,竟不敢走进去,就象掉了魂的一般,只是呆立不动。蔺知府看见,知他有弊,忙叫两个皂隶,押他进去带人。

这宋古玉吃了酒,已仰卧受死。忽听见外面乱叫,喊做一团,朱禁子丢下灰袋忙忙跑去,不知是什缘故,未免提心吊胆。不多时,又听见有人一路叫进来道:“监犯宋石在哪里?太爷叫带你去问哩!”宋古玉知道有些生机,忙将灰袋藏在身边,大哭起来,乱叫道:“朱石在此,爷爷救命!爷爷救命!”两个皂隶忙走进来,叫朱禁子开了他的缧绁,带到官厅上来。

宋石看见蔺太爷果坐在上面,因伏地哀哭道:“犯人宋石,受朱禁子之害,性命已在呼吸,再迟一刻,也不能得见恩星老爷之金面矣!”

朱禁子慌忙跪下分辩道:“小的是禁子,他是犯人,时常拘管,未免致怨。他说小的害他,有何凭据?况他好端端在此,害他些什么?”

朱石道:“怎说无据?”因取出石灰袋儿,呈与太爷看道:“你不害我性命,这东西是哪里来的?”朱禁子看见事已败露,便哑口无言,只是磕头。

蔺知府不胜大怒,因起身出监,叫将二人带上堂来,重复坐下,因问朱禁子道:“你得何人买嘱,欺害人性命?快快从实招来!’遂吩咐皂隶,取夹棍来伺候。

朱禁子见太爷已看得明明白白,不肯去捱夹棍,只得实说道:“这事小的虽不该做,但做此事,却与小的无干,都是老爷案下捕役屠才叫小的做的。要究详细,须问屠才方才知道。”

蔺知府即掣chè签,叫左右速拿屠才。不移时,屠才拿到,跪在地下,看见朱禁子并朱古玉俱跪在地下,知道事泄,吓得魂不附体,抖做一团。蔺知府早喝骂问屠才道:“你这奴才!既在公门当捕役,就该知道法度,如何买嘱禁子,害人性命?”

屠才见了,料瞒不过,只得爬上几步,再三磕头禀道:“这事实与小的无干,是皮象与宋石有仇,托小的做的事。”

蔺知府道:“这等说来,连那大盗扳害宋石做窝家,也是你这奴才做的事了?”

屠才磕头道:“小的已经犯罪,生死俱在老爷台下,怎还敢虚言。这皮象与宋石,原是姐夫郎舅。只因宋石是个生员,有些才情,每每看这皮象白丁监生不上眼。这皮象又自恃家巾富足,不肯下气于姐夫穷秀才,故彼此言话参差,竟成了仇隙。因此皮象恨狠不已,故叫小的买盗扳害他。小的不合,一时被惑,竟依他指使,陷

身法网,实不能无罪。但求青天老爷念主谋有人,小的不过为从,求宽一二。”

蔺知府道“这是买盗扳害一案了。这谋害性命,又是什么缘故?”

屠才道:“宋石原是个穷秀才,因被害坐在监中,家中连柴米惧无了。他妻子皮氏,尚不知度象恼她丈夫,还认做至亲,叫儿子去问娘舅借柴米。谁知皮象是个悭吝狂妄之人,不但不借他柴米,又骂他老子是强盗窝家,是个死囚,又将外甥毒打了一顿。外甥才得十来岁,被打急了,不合回嘴道:“你说我父亲是窝家,我家浅房窄屋,窝的赃没处放,都转窝顿在娘舅家。我父亲是死囚,只怕娘舅也是死囚哩!”皮象听了,恐怕宋石信了儿子的言语,真个扳他,故不得已,才叫小的下此毒手。”

蔺知府听了,点头道:“是真情了。”

宋古玉跪在下面,听见屠才一一供出真情,如梦初觉,朝上只是磕头道:“原来此祸都是皮象起的,好恶人也!好狠心也!今日若非恩星老爷救了残生,此时已死在九泉之下矣,也不想着是他害我,皇天后土,一般也有见天田的时候!”正是:

如海深冤已认真,

屈天屈地诉何人?

无门陌路思量遍,

说破谁知是至亲。

蔺知府审问屠才明白,因掣一签,差四个差人:“速拿监生皮象,明日早堂听审。如拿不到,每人重责三十。”差人领签去了。蔺如府又点了一个孙禁子管监,就吩咐他将宋石、屠才、朱禁子,同带入监去收管,明日早堂拿到皮象同审。然后,退入后堂去安寝。只因送一审,有分教:

狡猾投渊,神明开网。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回 感太守神明死里逃生

词云:

今日陷在黄泉下,

不道惊雷轰半夜。

任他情性毒于蛇,

刁在心窝谁不怕。

神明鉴察真无价,

明镜青天犹借假。

黄堂正直思无邪,

小人何处容奸诈。

——《玉楼春》

却说这四个差人,领了蔺太爷的火签,去拿皮象,见吩咐的严禁,不敢等到天明,遂提着灯笼,走至皮象门首敲门,直如擂故一般。门上家人听见,不敢擅开,忙进内报知皮象。皮象正在睡梦中,听见报敲他家门,只认做屠才谋害宋古玉妥当了,来报他的喜信。便连忙起来,穿了衣服,走到门前,先答应道:“屠兄不要打坏了门,我来了。”

家人忙开了门,一看,哪里是屠才,只见四个穿青衣的,一齐拥进来。早有一个提着灯笼的问道:“亲翁就是皮象吗?”

皮象看见光景有些诧异,吓得不敢答应。又有一个认得皮皮的,早将一条铁索套在他颈上,说道:“不是他是谁?一个官府坐在堂上,立等拿人,伙计,你好自在性儿,还与他亲翁长、亲翁短的叙阔哩!”一面说,一面拖着就走。

皮象见锁他扯去,着了急,忙大声说道:“我又不犯法,为何半夜三更来乱锁人?我也是朝廷的一个监生,就是犯了事,有人告发,也要存个体面,不该就锁!”

众差人道:“夹着这张臭嘴罢,太爷坐在堂上等你吃酒哩!”便你推我搡,毫不放松,竟扯出门去了。

家人忙报知主母,一家惊惶,忙着人跟来。众家人一气赶到府前,只见主人已锁在府旁柱上,围着许多衙门人,在那里吵嚷。皮象受辱不过,打发家人回家。

不多时天明,太爷升堂,众人方才散去。太爷一坐下,四个差人就带皮象上去禀道:“犯人皮象已拿到,乞老爷销签。”

此时孙禁子奉太爷夜间之命,也将宋石、屠才、朱禁子三人带出监来,跪在堂下。

皮象知道决裂,吓得魂飞天外,早被太爷叫到面前道:“你是皮象吗?”

皮象道:“监生正是皮象。”

蔺知府又问道:“那宋石是你什么人?”

皮象道:“是监生的姐夫。”

蔺知府道:“宋石既是你嫡亲的姐夫,就是醉后骂了你,也是小过,为何就叫屠才买嘱大盗扳害他,坐按狱中?你这毒心恶念,真不减豺虎矣!却又因外甥来问你借柴米,你还毒手打骂。外甥挺撞了几句,你又复买禁子暗害宋石。你之毒恶,岂不又比豺虎加一等!今日天网恢恢,奸谋尽露,还有何说。”

皮象见句句道着真情,知是屠才招出,便一句也不敢辩,只是磕头道:“此皆是监生一时懵懂、恼怒所使,以致事做拙了。但念监生虽害宋石,而宋石尚不曾死,求公祖老爷念斯文一脉,法外施仁。”

蔺知府听了,反笑道:“好个斯文,你若有点点墨水流入斯文,宋石也不骂你,至于结仇了。你这人面兽心的奴才,连至亲骨肉也不念,本府一个黄堂太守,怎肯废朝廷之法,私你这白木,只不加等就够了。且问你,买盗赃银是多少?”

皮象道:“三百两。”

蔺知府又问道:“谋命赃银是多少?”

皮象道:“也是三百两。”

蔺知府听了大怒,喝叫左右:“快与我夹起来,着实敲一百。”

公人如狼似虎,拖翻皮象,套上夹棍,用力一收。皮象虽不通文,却系富足,何曾吃苦。今被一夹,又敲了一百榔头,早已死去了。半晌,方才醒转。蔺知府喝放了夹棍,又丢下八根签来。五板一换,打了四十。打得皮开肉绽,血流满地,拖在半边。

蔺知府又叫屠才说道:“既在公门,叫做知法犯法,罪应加等。”因丢下八根签来,也是四十。

打完,又叫禁子朱贵道:“你这奴才,吃了朝廷工食,当一个禁役,怎么将人的性命,与你换银子用。”

朱禁子大叫道:“青天老爷,不干小的事,都是屠才害小的!”蔺知府哪里听他,丢下六根签,打了三十。援笔判道:

审得皮象,宋石至亲郎舅也。因家豪富,买纳监生,假充斯文,以污太学。宋皮至亲,往还文俗,殊料杯酒间,见其面目可憎,语言无味,醉而辱骂,情或有之。然而小过也。乃皮象则视为深仇,竟倚屠才为党羽,赂买大盗,扳做窝家。前官不察覆盆,已将宋石坐罪囹圄,惨冤不已甚乎!乃皮象怒犹未解,复因外甥借贷触怒,又托党羽屠才,赂买禁役朱贵,暗害宋石性命,惨毒至此极矣!幸本府感梦点监,亲见其弊,方鞠出真情。买盗已供在案,谋命有灰袋作证。皮象恶毒至此,一死何辞!律应拟绞。屠才得财买盗,扳害无辜,又贿禁役,谋害人命,杖一百,流三千里。禁役朱贵,监守得财谋命,知法犯法,罪加一等,亦杖一百,流三千里。买盗赃银,已入盗手,免追。屠才、朱贵赃银三百两,立追入官。宋石无辜被害,情实可矜。释放宁家,候申学宪,复其前程。

判毕,就叫孙禁子带皮象、屠才、朱贵三人,入监监禁。然后,当堂将宋石的枷钮打开,发放回家。

宋石拜谢了蔺知府,正走下堂来,早看见宋采在仪门外伸头缩脑的张望。原来宋采到监中来送饭,轰传朱禁子受了皮监生的贿赂,要害宋石的性命,亏得太爷半夜里就象晓得的一般,恰恰来点监,看见了,方才救了朱石之命。如今拿了皮监生来,正在堂上审哩。宋采听见,连送的饭都丢下不顾了,忙跑到仪门口来看。才立下脚,早看见父亲的枷锁打开了,竟自家走了出来,只喜得乱跳,忙走近身接着道:“造化了,造化了,不知可还要到监里去?”

宋古玉道:“我已审得无辜,释放还家了。”

宋采听了,只喜得眉欢眼笑,说道:“爹爹,你慢慢走来。我先去报知母亲与妹子,使她们欢喜。”

宋古玉依允,宋采早如飞的先跑去了。宋古玉方慢慢走得到家,只见妻子与女儿,早已立在门前张望。皮氏看见宋古玉果蓬头污脸走了回家,这一喜也不小。宋古玉走进门,先抱着皮氏与女儿,放声大哭道:“我昨夜三更,已甘心抱沉冤死于狱中。谁知今日,又与妳娘儿们见面,真是重生了。’

皮氏哭了一阵,收泪说道:“方才孩儿来说,这祸都是我那禽兽兄弟起的,不知果真吗?”

宋古玉道:“怎么不真,皮象前因恼我醉后骂他,故买嘱盗贼扳害。又因采儿回骂,说赃藏在他家,恐怕我

真要扳他,又买嘱了禁子,害我之命。禁子已将石灰袋揿在我口鼻上,我已是死人了。谁知蔺太爷恰恰进来点监,才救了我的性命。今早审出前情,将你那畜生兄弟夹了一夹,打了四十,问成绞罪。屠才与禁子,各打了三四十,问了充军。怜我无辜,释放还家,还要申文,复我前程。”

皮氏听完,忙向天跪拜道:“你欺心陷害我们,只道此冤不能得雪。谁知人欺天不欺,一般也有今日。黑心贼!你要害人,原来却自己害了。”这夫妻儿女,哭了一回,说了一回。股氏方才欢欢喜喜去烧水,与丈夫梳洗。

宋古玉一面梳洗,一面对儿子说道:“我坐在监中,亏了众社友递揭辩冤,在府堂上日日吵嚷,故前官不敢定罪,又时时到监中来探问。今喜侥幸出来,你可去报他们一声,也使他们欢喜。”

皮氏道:“这个应核。难得众人,又不时送柴送米。”宋采听说,便就去了。

宋古玉梳洗完,皮氏寻出一项头巾与他戴了,又寻一件七并八补的破布直裰,与他穿了。宋古玉穿戴完,再内外一看,真是破甑生尘。门可罗雀。妻女的睡场,俱铺在地下,不觉悲伤起来,说道:“我被此贼害得一至于此,此恨怎消。”

皮氏道:“他不仁不义,今已现报了。相公,你虽受-番挫折,也是年灾月厄。今幸平安无事,骨肉团圆,便是万分之福了。家中穷苦,慢墁商量,愁它怎的。人不可不知足,譬如坐在监中,又将如何。”

宋古玉听了,叹息道:“贤妻见得极是。但因我醉后狂言,惹出祸来,自作自受。我受苦也自情愿,只是带累贤妻受苦,使我过意不去。”

皮氏道:“相公怎说这话?夫妻一体,相公既已出来,我苦死也是情愿。”

正说不了,只听得李先民、王文度在门外,一路叫得入来道:“古玉兄,果然出来了吗?”原来他二人住得近些,一见宋采报他,便喜极了,遂一径走来。

宋古玉在内听见,忙走出来相见道:“我宋石虽然出来了,然惊魂未定。二兄须仔细一看,还是个真宋石,还是个假宋石。”

王文度笑道:“莫说是真,就是假的,殊觉快畅。”

李先民道:“方才说这祸都是令舅买盗害兄,不知为着何事,就下此毒手。”

宋古玉道:“就是那一日,我同诸兄城外吃醉了回来,在他家借笔砚写诗,他躲在家里不出来接待我们,被我骂了一场,他就怀恨,以致如此。”

王文度道:“此系暧昧之事,一向不知,为何昨日忽然知道?”

宋古玉又将儿子骂他,他怀根买嘱禁子,以及审明释放,细细说明。二人听了,方称快不已。

不多时,众社友俱前前后后,都走来看问贺喜。宋古玉见众社友都来了,方拜谢道:“我宋石时乖运蹇,遭此奇祸。前官已视为几上之肉,若非诸兄辩冤递揭,大力维持,时时周济,小弟残喘也不能留到今日,受蔺公祖之恩释了。请受我宋石一拜,以明感激。”

众社友忙答拜道:“小弟们肝胆虽有,然议论多而成功少,何足言谢!”

大家拜完起来,俱赞太守之神明,又忿恨皮象之恶毒。各说了半晌,李先民就要邀宋古玉到家去,小饮三杯贺喜。

宋古玉忙辞道:“化寇敝履,恐人耻笑,尚不便出门。盛情容改日再领。”

范叔良道:“今日之喜,非常之喜,岂有相逢不饮空去之理。古玉兄既不喜出门,待小弟叫人取些沾酒市脯来,稍尽快晤之情,何如?”

众人听了,遂俱说有理。范叔良因取出一两银子,叫家人在店上买了些现成酒肉来。怎奈桌椅俱已费尽,只得除下一扇大门,横担在窗上作桌子。幸喜家中还有两条粗凳,拿出来,犬家乱坐下饮洒。光景甚是寂寥,却因宋古玉是死里逃生,众人心下俱是快活,遂说说笑笑,转吃得快活欢然。吃了半日,大家都有醉意,方才别去。正是:

患难相扶肝胆真,

脱离缧绁两眉伸。

欢然纵饮不知醉,

朋友方知是五伦。

众朋友别丢,将余肴剩酒,夫妻儿女欢欢喜喜吃了一回,方才草草收拾睡了。

到了次日,众朋友也有迭柴的,也有送米的,也有赠衣巾鞋袜的。宋古玉重新整理起来,就出门拜谢众朋友。迟了数日,又邀朋友同到府堂上来,拜谢蔺知府。

蔺知府因说道:“学道复前程的文书,本府已申去了。再迟数日,定批发下来。你可安心读书,以图上达。本府前日梦中,隐隐有神称你是个大贵文人,你不可因此一挫而自弃。”又叫库吏在屠才、朱贵赃银中,支给十两,与宋石作灯油之费。宋石与众生员再三拜谢,方才领了银子出来。正是:

天罗地网已提开,

又复施仁为爱才,

如此为官治人世,

自然九棘与三槐。

宋古玉既蒙府尊剔励一番,又领了府尊十两之惠,别了众朋友还家,与妻女说知,便觉意兴欢然,从前愁苦为之一洗。过了月余,果然学道批准下来,又复了他的前程,大家一发快活。但可恨坐吃山空,没个来路,过了多时,便依旧要愁柴愁米。

夫妻商量,无计可施,要再去干渎朋友,自觉无颜,不好启齿。

还是皮氏想起,说道:“旧年贺家姑夫差人来接你,说有一个好馆,那时节若去了,倒也没有这场祸事。如今弄到这个田地,外面毫无进益,家中支持实难。依我算计,倒不如将这房子卖了,得几两银子做盘缠,竟搬道贺姑夫那里,依傍着他。或者借他荐力,寻得一个好馆,便不愁过日子了,你亦可借此读书。不知你意下何如?”

宋古玉听说,低头想了一回,方说道:“娘子此论,甚是有理。”遂写了一个“此房出卖”的帖子,贴在门上。不多几日,就有人来成交,卖了五十两银子。又往众朋友家,道及度日艰难之事,并卖了房子,要挈家去依傍贺知府的话,说了一遍。众朋友见前次留他遭了一场奇祸,今日怎好又苦留他,只得听他自便。

宋古玉将银子置了些行李,买了些人事,其余留下作路费。又备了一席酒,请众朋友字别。众朋友也各治酒,与他饯行。大家盘桓了半月,又同他到学师处,告了一个游学的假。

诸事已毕,方打点起行,皮氏道:“还有一事,相公也该去走走。”

宋古玉道:“何事?”

皮氏道:“向日卖馍馍的,受他馍镆之惠。事虽微细,其情亦不可忘。”

宋古玉道:“正是,正是。若不说起,我也几乎忘了。”遂封了五钱银子,带了宋采,到卖镆镆的家里来。

那卖镆馍的,原来是认得宋古玉的,忙接着道:“相公,恭喜了!小人穷忙,也不曾来看得相公。”

宋古玉道:“向承高情,出狱时,即当来谢。因家中贫乏,无以报答,故因循到今。今欲挈家远出,后会无期,聊备薄仪,少伸鄙意。”遂取出银封,放在柜上,躬身作揖。

那卖馍馍的见宋古玉与他作揖,慌忙跳出柜来,扯住道:“相公折杀小人了!向日小相公来取馍馍,无非一时不便。就是所该,亦不过几十文而已,怎敢受相公厚礼。“

宋古玉道:“不在于多寡,只在于当厄。向日我被难之时,若非老丈概然,则我未必有今日。古人一饭千金,些微何足言也。请受了,尚容图报。”

说罢,就带了儿子回来。与妻子说知,便取历书,择取了一个吉日,别了众友,雇了车辆牲口,起身而去。只因这一去,有分教:

留宾欢爱,被逐生谗。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回 寿文重先生明出丑

词云:

东际才升,

西边重出,

老天哪有双轮日。

他人看去口笑歪,

自家见了颜羞赤。

只道无踪,

谁知有迹,

一朝败露嗟何及。

无才到底是无才,

幌子装他有何益。

——《踏莎行》

话说宋古玉携了妻子儿女,同到汝宁府来,依傍贺知府居住。一路而来,且按下不题。却说贺知府,这年是五十大寿,正日是十五。裴夫人因是女流在内,无八打听,直到初七方才知信。忙叫丫鬟请了公子进内,与他说道:“我今日才知本月十五,是贺大人五十岳降之辰。本府乡绅,都制锦屏锦轴,与他贺寿。我家受他大恩,该比别人加厚。绸缎杯盘食物,也还容易整备。必须也制一锦屏。今日已是初七日,到十五相隔不远,须急打点裱匠之事,我自吩咐家人去备办。只是这篇寿文,你须与常先生说。这是紧急之事,求他速速一做方好。”

裴松道:“这事果然迟不得了。”遂走到书房中,将母亲之言,一一对常先生说了。

常莪草听见,心下早已着忙,口中却不说出,只得勉强说道:“这不打紧,包管明日就有。但我今日家中有些小事,定要回去看看。”

裴松道:“先生有事,回去不妨但寿文之事,求放在心上。”

常莪草道:“这个自然,不消叮嘱。”说罢,遂一径走了出来。

常莪草在路上暗想道:“这件事,只得又要虚心下气去求白孝立了。”

便走到白孝立家问时,谁知白孝立有一个相好的朋友,在淮安做官,去打秋风去了。便一时急得抓耳挠腮,不知所措,遂信着脚乱撞。忽撞到一个店门前,看看招牌,只见上写着“裱褙古今书画”。真是人急计生,暗想道:“这裱匠店,终日替人裱锦屏寿轴,或者倒有遗下的寿文稿儿,也不可知,待我问他一声。”忙走入店,与裱匠拱一拱手道:“老哥,借问一声,你与人家裱锦屏,可有存下的寿文稿儿,借我一看,送你酒钱。”

那裱匠听见说送酒钱,忙答应道:“有是有,都旧了。昨日一位相公,与一位官府贺五十寿,说是央名公做的,人人赞好。相公要看,须重重谢我。”

常莪草听见是与官府贺五十寿的,正合他式,满心欢喜道:“且拿与我看一看。酒钱不打紧,便多些也不妨。”裱匠忙在破笼中检出,递与常莪草道:“相公请看。“

常莪草接在手中一看,只见上写的是:

先生策名朝右,书绩旗常,修为政之木,登知命之年,其古之达尊也耶。然而先生泊如也。淡忘势位,泉石为盟,烟霞为友。不慕繁华,布袍落落,革履萧萧。作缘者,诗酒一斗百篇;适兴者,琴书半编三弄。身隐林泉,品高山斗。在宋则推洛社之英。于唐则羡香山之老。其达尊之外,更不尽之达尊也耶。在朝在野,谁不仰之?矧shen私又覆庇宇下,亲炙其光仪者耶!当此南山岳降之辰,秦酒介眉之日,自宜颂于诗人之后。然恐涉虚词,不敢虚献竹苞竹茂。第以出忠于君,处仁于里,政化于民之实际,书之不朽,垂之无穷,聊作华封之献,不识我公肯解颐而进一觞否?谨祝。

常莪草看完,虽不深知其意,然见知命之年与达尊等语,恰正是贺官长五十的寿,便满心欢喜。因在银包内取了一块银子,约有钱数,与了裱匠。

回到家中,歇了一晚。次日黎明起来,将纸誊写好了,又改了贺贺知府的头由,方走到馆中,正值裴松也才到馆。

常莪草因说道:“昨日所言的寿文,我已做在此了。你拿进去,与令堂夫人看过,方好去裱。”

裴松接了入去,与母亲、妹子同看。看完,裴紫仙说道:“若说寿文,故虽脱套,然套则套,亦须有一二警拨之句,方使人改观。此文只觉太平了些。”

裴松道:“我也是这等说。”

裴夫人说:“不要胡思乱想。寿文不过表情,哪里比得词赋?就是先生肯重做,今已迟了,也等不得。”一面说,一面就叫家人拿去,连夜赶裱。

到了十五正日,裴夫人已打点下一副盛礼,并锦屏等物,又叫四名乐人,吹打着扛抬送去。礼一出门,就叫裴松穿了吉服坐轿,押礼去拜寿。裴松一到厅,贺如府就迎下厅来。裴松忙移椅在上,请他台坐。贺知府再三逊谢,裴松方才以子侄礼,拜了四拜。拜罢,裴松旁坐,贺知府下陪,左右送上茶来。

此时铺屏正列在上面,贺知府一面吃茶,一面就举目看那锦屏。因那锦屏都是锦缎装成,金彩耀目,十分富丽,因致谢道:“老夫草木之年,怎敢劳令堂老夫人与老年侄如此费心,殊令人不安。”

裴松道:“愚母子受老年伯之恩惠,不啻山高水深,纵捐顶踵,亦难言报。区区套礼,何足挂齿。”

茶罢,贺知府就立起身来,走到锦屏前,看那寿文。才看得一两行,早吃了一惊。及看完了,因问裴松道: “老年侄,这篇寿文,是何人所撰?”

裴松因答道:“因一时匆忙,无名公可求,只得求常先生聊以塞白。仔细看来,实与老年伯高风未道万分之一。”

贺知府道:“非为此也。寿文工拙,可以不较。但雷同盗袭,便非真才。或出他人,犹之可也。这常先生,乃我特荐为子之师,设有盗袭情弊,岂不误老年侄潜修之事。”

裴道道:“老年伯何以知其盗袭?”

贺知府正要说盗袭之弊,左右报说;“常相公来贺寿,已在门外,传进名帖来了。”

贺知府听见,忙立起身,携了裴公子,同走入后厅。遂吩咐家人:“将前日行人王老爷送的锦屏抬出去,与裴公子的锦屏,同列在堂上。待常相公到厅,可请他细看。他若问我,你可说偶有些小事,请常相公坐一坐就出来。”

家人领命,忙将锦屏抬出去,同列好了,然后请常莪草进厅来。

常莪草一到厅,早有家人说道:“老爷偶有小事,请常相公略坐一坐,就出来接见。”

常莪草道:“老爷既有公冗rong,请完了。我自坐待不妨。”便一面坐下。

家人送上茶来。常莪草吃着茶,四面观望,见上面两架锦屏,裱得甚是精工。吃完茶,就立起身,走近前去看。家人因在旁说道:“这两架锦屏上的寿文,老爷看了,大惊以为奇。常相公请看看,不知是哪些奇处?”

常莪草明知这一架是裴公子的,见说惊以为奇,定是赞他的寿文妙了,满心欢喜。因笑说道:“裴公子这篇,是我代他做的。但不知那一篇,却是何人之笔,也蒙老爷赏鉴,待我看来。”

因又走近一步,将王行人那架锦屏的寿文一看,只见劈头“策名朝右,书绩旗常”等语,竟与自已的相同,早已吃了一惊,犹以为开口套语,或者偶然重了。及细细看下去,谁知“达尊”等语,一直到底,却无一字是两样。这一急,直急得面皮红涨,浑身上都发起烧来。急了半晌,只得转嘴说道:“原来王行人央人来求我的这篇文字,也是来与你老爷祝寿的。我只认做是两处,故一时躲懒,就写重来了。如今只得待我回去,重做一篇裱在上面,以谢过罢。”说完,即撤身往外而走。

家人忙拦住道:“常相公既是来与老爷上寿,就是要回去重做寿文,候见过老爷,去也不迟。”

常莪草道:“既要重做寿文,便重来补寿也不妨,何必定在今日。况今日你老爷又有正务。”一面说,一面就飞走出门去了。正是:

未曾见面已羞惭,

相见羞惭反不堪。

莫若乘机先遁去,

免教觌面受讥谈。

常莪草去了,家人方入内厅报知,贺知府因携了裴松走出外厅,将两架锦屏的寿文,指与他看道:“你看两文相同,盗袭可知。寿文事小,误贤侄之事大。荐不得人,实我之罪。他今遁去,料也无颜再来。贤侄可安心自读,待我别访名师,来与贤侄琢磨。”

裴松听了,骇然道:“原来常先生果无真才。怪道凡作诗文,绝不当面下笔,只是挪延带去。如此之人,倘不知耻,公然复来,小侄师生碍口,怎好回他?”

贺知府道:“这不打紧。待我写字与胡教官,叫他辞他便了。”说罢,又有亲朋来上寿,就乱着上席吃酒。

裴松只等吃完酒,到晚才拜辞了回家,将常莪草套写寿文之事,细细说了一遍,与母亲妹子听。紫仙小姐道:“我们一向原有些疑心。只为前日这个对,亏他对了。若是这等看起来,这对也不是他对的了。幸亏今日寿文识破,将他辞去。若只管糊糊涂涂,坐在馆中,却于哥哥有何益处。”

裴夫人道:“庸师辞去,故是好事,但要求明师,却从何处得来?”

裴松也道:“母亲勿忧。贺大人已许我另选矣。”母子商量,且按下不题。

却说贺知府自写书与胡教官,叫他辞了常莪草,便日夕思量,要选一个明师,又一时再选不出,恐误了裴公子之事,正在家中着急。过不多日,忽门上家人来报道:“山东武城县宋舅爷到了,已下了牲口在门外。”

贺知府听了,又惊又喜,叫快请进,一面就自家迎了出来。刚迎到厅前,早看见宋古玉走了进来,不觉喜出望外,忙说道:“尊舅东壁文星,什么大风,忽吹到此?”

宋古玉道:“小弟流来之苦,且慢言。但荆妻并小儿小女,都在外面。”

贺知府道:“原来舅母并内侄、侄女俱来了。妙妙妙!真梦想所不到。”遂吩咐家人道:“快将舅奶奶并小姑娘的轿子,抬入内厅。“又吩咐丫鬟:“报知夫人,快出来迎接。”

贺夫人听见兄弟挈家都来,满心欢席。忙走到内厅门口,将宋舅母并萝姑娘接了进去。相见过,细细叙说别来之情,并新来之事。外面宋古玉查明了行李,然后带着儿子宋采,拜见姑夫。拜毕,贺知府说道:“许久不见贤侄,竟这等长成了。今年想是十二岁了,读书一定得尊舅的家传了。”

宋古玉道:“小儿今年正是十二岁。读书也还略有些悟头,但可恨小弟遭难以来,朝夕奔走于童仆之役,竟荒废的不成人了。今日来此者,要借庇姑夫,为他读书之地。”

贺知府听了,惊问道:“尊舅素履端方,遭何横事?”宋古玉遂将前前后后受冤,细细说了一遍。贺知府听了,大怒道:“皮象亦系至亲,怎为此小过,就构此大衅,真禽兽之不如也。既蔺太守有此高义,又为尊舅复了前程,明年秋试,正该潜修,为何有兴遥遥到此?”

宋古玉道:“不瞒姊丈说,小弟坐狱一载,家中所有,皆为典尽。诸社友告贷,自觉难于开口。又因老姊丈前有荐馆见招之约,又虑皮象虽坐在狱中,其心叵测,恐又生恶念。故挈家而来,依傍姊丈。若有馆可图,且救目前,至于秋闱之事,以再生之身,那里还有心及此。”

贺知府听了,大喜道:“尊舅若为图馆而来,却来得凑巧。这汝宁裴给事,乃弟之相知同年,为人公忠正直,弟所敬服。他临死时,曾将孤儿寡妇托于小弟。小弟罢官不归,而留于此者,为裴年兄有托故耳。去年遣仆敦请尊舅,正为裴年兄令郎求明师,为读书之计。不意尊舅辞了,只得托胡教宦请了一个姓常的朋友,坐了这年余。谁知这姓常的竟是虚诞之人,毫无实学。裴公子被他误了许久。幸亏前日贱辰,裴公子央他做寿文来祝,他竟盗窃了王行人一篇寿文来贺。不期这篇寿文,王行人已先来祝贺过。两文并列堂上,他来看见,自觉没趣,方才被我辞去。这姓常的辞便辞去,但裴公子要求明师,可怜这汝宁一府,求来求去,竟不可得。今尊舅来得凑巧,正好暂居绛帐,琢磨裴公子成一伟器,方完小弟托孤之案。”

宋古玉听了,大喜道:“若仗老姊丈大力,得借此栖身,则小弟此来不虚矣。”

二人说明了心事,并约定了馆事,彼此快活。贺知府遂命家人治酒,内外接风。又收拾了西边一带房屋,与他居柱。

到次日,亲自来见裴夫人说道:“向来误请的常莪草,今得逐去,正忧无处选求明师。不期向日所说的妻弟朱古玉,前番遣人请他,近因遭些家难,挈家到此,正好为令郎青史讲究。包管令郎不日即成伟器。”

裴夫人听了大喜,因再三致谢道:“小儿之事,乃劳大人如此费心,何以为报。”就叫儿子写个门生帖子,随着贺知府先去拜见宋老师。贺知府因又说道:“但还有一事,也要与年嫂说知。妻弟有一个乃郎,今年也是十二岁,与令郎同年,也要带到馆中同读。未免多一人供给,要求相容。“

裴夫人道:“宋老师若有令郎同来,使小儿有砥砺,越发好了。供给小事,何足挂齿。”因又叫裴松添了一个帖子,拜宋先生的令郎。

贺知府大喜,遂领了裴松拜见宋古玉父子。拜见后,即备酒相请。请酒后,即备聘金关书,烦贺知府送去,就约定到馆的日期。正是: 丨

良木必赖栽培力,

美玉须加磨琢功。

不是一番春作养,

安能李白与桃红。

贺知府两边摄合,方请了宋古玉同儿子到裴夫人家,教裴松读书。只因这一凑,有分教:

读得雎鸟双飞,桃夭齐放。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回 才貌美儿女议联姻

词云:

芙蓉粉面,

香奁白雪,

谁不愿成双。

若没金针,

不将线引,

怎绣出鸳鸯。

良媒惜貌怜才想,

恐怕不相当。

这头撮合,

那头攒凑,

费尽热心肠。

——《少年游》

话说宋古玉带着儿子来,坐在裴给事馆中,裴夫人知宋古玉是贺知府的舅子,供给饮食,更加丰洁。宋古玉甚是快活,又因妻女有贺知府照管,更不分心,每日只以教书为事。又见裴公子人物清俊,性情聪慧,资质还在儿子之上。又知他《四书》、《五经》、《史》、《汉》俱已读过。故不复叫他诵读古书,每日只与三人细细讲解经书之义,并教他读些时艺。期定三、六、九学做文章,每日讲解经书。讲解到入微之处,裴松听了,直喜得心花俱开,因赞叹道:“门生一向读书,俱是面墙。今日蒙尊师指点,方知经书中之妙理,有如许精深,令弟子一片顽石,竟生九窍矣。终身受用,皆尊师造就,感何能言。”

宋古玉道:“读书贵乎能悟入,做文妙在有生情,读书若不能悟入,便活虎生龙,皆成土木。做文若有生情,则落花流水尽是文章。指点须要机锋,领受必须宿慧。贤契闻言,即能感悟,大有宿慧,由此潜心理会,则见解自高人一步,做文自出人一头,而取科甲如拾芥矣。”

裴松听了,满心欢喜,因敬宋古玉如神明,每对母亲说道:“孩儿进蒙宋先生启迪,方窥见读书作文的径路,十分有益。若还守着常先生,便蒙观瞎读,不痛不痒,终身误尽矣。”裴夫人见儿子读书有得,甚是欢喜,因又问道:“宋先生的儿子与你同年,他读书做文,比你何如?”

裴松道:“宋玉风与我不同。他因幼儿就随着父亲读书,走的是一条直路。故出口皆有理致,下笔并不支离,不似孩儿自幼即父亲见背,虽蒙母亲断机之诲,妹妹咏雪相资,然终属家庭私学,实未闻圣贤大道。及从常先生,又一味糊涂。直至今日,方才得遇明师,怎生及得宋玉风来?况宋玉风天资又高,孩儿又所闻不过理会,他所闻竟能理会于所闻之外。因他颖悟,连孩儿都带得有些想头,真是孩儿的益友。”

裴夫人听了,大喜道:“原来宋先生的令郎,如此聪明,学问上长。我儿你有了如此的明师,又有如此的益友,不愁学业不成矣。你若能继得父亲的书香一脉,便是裴门之大幸了。我想宋先生既如此高才博学,岂可失礼于他。他父子虽在此供给,他令政与令爱,自山东到此,没有个不请不会之理。”

裴松道:“母亲这一想,甚是有理。既要请他,便迟不得了,就是明日吧。”

裴夫人道:“明日就请也好。但恐他内眷家,人生面不熟,未必肯来。”

裴松道:若若是要她来,待孩儿去见贺夫人,托贺夫人转请,她便推辞不得了。”

裴夫人道:“这也有理。”

到了次日,裴松果写了三副请帖。一帖请贺夫人,两副请宋家母女。写完了,叫家人拿着,先走到馆中来,禀知宋先生道:“师母与师妹远来,尚未伸敬,家慈时时不安。久仰师母大家懿范,与师妹闺阁淑风,渴思一面。今持治一觞,欲求赐教,万望慨临,则感激不尽。”

宋古玉道:“家荆与小女,流居于此,自当趋侍令堂夫人,以为依傍。但愧箕缟贫身,不敢擅登华阃kun, 故逡巡止耳,怎么反辱宠招,似乎过于优礼,恐亦不便来领。贤契可为我辞谢令堂夫人吧。”

裴松道:“家母蓄诚已久,定求垂顾。禀过尊师,容门生自去托贺夫人,转恳师母吧。”说罢,遂一径走到贺知府家来。请见了贺知府,将三副请帖呈上,复将要求伯母夫人,转请宋师母并师妹之言,细细说了一遍。

贺知府听了,也自欢喜道:“请去会一会也好。尊帖留下,贤侄请回。至期她若推辞,我同着内人邀她同来就是了。”裴松听了大喜,因回家与母亲说知,备酒伺候。

到了正日,着家人领了丫鬟去请。果然亏了裴夫人再三撺掇,皮氏方才领着女儿宋萝同来。这边裴夫人领着女儿裴芝重迎到外厅之后穿堂内下了轿,方迎请到内厅。先是裴夫人与宋师母、贺大人、宋箩相见过了,然后裴小姐也一一拜见。见毕安坐,宋师母与贺夫人上坐,裴夫人下陪,宋萝在左,裴芝在右。丫鬟送上茶来,五人同吃。裴小姐早偷看,将宋萝一看,只见她生得:

窈窕蛾眉别自娇,

全无半点百花妖。

始知美到河洲上,

礼自夔生乐自韶。

宋萝也自偷眼将裴小姐一看,只见她生得:

髻发垂垂泼墨云,

眼横眉蹙尽奇文。

慢言人美全输却,

便是天仙也减分。

二人各看了,暗瞎椋异。须臾茶罢,裴夫人与宋师母寒温了一番,然后深谢贺夫人与贺知府照顾之情。然后赞及朱萝之美,又细问其年,并朝夕所为。宋萝俱不谦不任,一一对答。裴夫人方知她读书识字,并与女儿一般,甚是爱重。两个女儿,彼此相看,俱各欢喜。

须臾,上席饮酒。饮到席中,裴夫人因对宋师母说道:“原来令爱端庄正静,如此多才,真不愧古之淑女。”

宋师母道:“小家女子,又无保傅,晓得些什么,无非自持聪明,强作解事。怎如令爱小姐,大家风范,品立河洲之上,才居班谢之前,方是玉堂金马之配。”

贺夫人因叹说道:“二位不消谦让。黄金白璧,原不相上下。这一对媒人,须要我做。”说得大家笑了。须萸酒罢,宋师母就起身辞谢。两小女才美相对,各要逞露一番。争奈匆匆吃酒,不及细细谈心。到起身时,甚是依依不舍。贺夫人见了,说道:“妳二人不须如此眷恋。今日既已会过,便是遇家姊妹,时常可以往来。”宋菟tu友与裴紫仙方笑了一笑,一随母亲辞去,一随母亲送出,大家别去。正是:

见月方知色,

闻花始觉香。

不因双美聚,

谁嫁两王昌。

裴夫人送了客去,回到房中,因与紫仙小姐说道:“宋家箩姑未见时,我只道是平常之女。今日相见,谁知竟是一个美貌女子。但宋师母谈她知书识字,不知真假,若果文墨兼通,便不易得。我欲乘宋先生下榻之便,央贺夫人为媒,求为松儿之妇,倒也是一件美事。我儿妳道何如?”

紫仙小姐道:“若论萝姑姿容举止,纵一字不识,也是闺中之美,何况眉目之间,言谈之际,大有文情,决非虚假。母亲求与哥哥为配,甚是有理,万不可错过。”裴夫人听了,遂留心不题。

却说宋家母女回来,深赞裴小姐之美。却因所处相悬,不敢想到婚姻之事。转是贺夫人,看见二女才貌不相上下,动了撮合之念。因与贺如府说道:“我想裴给事是托孤于你的,我兄弟自是山东挈家特来投你。两家之事,俱是你一人之事。完得一件,也是一件。今幸两子读书之事,得我兄弟教之,可谓完矣。但两女婚姻之事,我今见其各各长成,也该与他料理,不知老爷曾为之料理否?”

贺知府道:“我怎么不料理?”

贺夫人道:“你既料理,却是怎样料理?”

贺知府道:“裴公子少年英俊,又肯潜心诵读,今又得你兄弟教他,前口送文字来我看,令人改观,自是科甲之才。一向留心为他在仕宦人家择妇。择来择去,若非珠翠,便是锦绣,并无一夭桃面目。前见侄女,虽处荆布,饶有金屋之风,抱丽质绝无妖治之态,诚好逑中之女子也。若配裴郎,自是天生一对。但门楣今尚未齐,不知裴夫人意下何如,我故未曾启口。至于裴小姐,我尚未见,不知是何人物。妳今会过,可为我一言。”

贺夫人道:“今日裴夫人见了侄女,赞了又赞,十分爱慕。你这主意者向她一言,定欢然首肯。若问裴小姐人物,我见她虽居金屋,而有荆布之风,毫无妖冶之态,而愈显天生之丽质,实闺中之淑女也。你若为她选婿,就是玉堂金马,若非年少佳儿,万万不可误她。”

贺知府听了,大喜道: “原来裴小姐,又是一个才美女子。这等说来,竟与侄女相仿佛了。”

贺夫人道:“桃红李白,虽各自芳菲,然播弄春光,实不相上下。”

贺知府道:“若是这等,一发妙了。你侄儿宋采,虽说是个贫儒之子,又受了许多艰苦,一时憔悴有之,然我细细看来,天聪自在,性学未沉。若饱食暖衣,苦读三年,自是龙虎榜中大器。裴小姐若留心选婿,舍此无人。但恐裴夫人不能具眼,未必肯从。”

贺夫人道;“老爷所虑固是,但我见裴夫人事事皆深信于你。你若去说,未必不从。”

贺知府道:“从不从,我尽我心,也不妨一说。”

夫妻算计定了,过不多时,贺知府无事,因亲到馆中,来看宋古玉,并看两个学生的举业何如。见他两个做的文字,一日好似一日,便满心欢喜。裴夫人见贺知府到馆,忙具便酌,留他与朱古玉小饮,饮了半晌,贺知府辞出,遂同裴松到正厅上来,要请见裴夫人说话。

裴夫人忙着人请入内厅,出来相见。贺知府因说道:“我自受了令先给事年谊之托,凡事无不经心。奈心长才短,一时料理不开。令郎读书之事,前恨误荐匪人,误了年余功课,今幸妻弟补过。细览令郎学业文字,真有一日千里之功。风云一便,定当飞去,似可无负矣。但婚姻之事,尚未言及,不识老年嫂胸中曾有主意之人否?”

裴夫人道:“小儿顽劣,得师造就,感激不能悉言。至于婚姻,一向并无荇菜之求。直至前日蒙宋师母垂顾,得见掌珠萝姑,再三览其珠玉之辉光,方知窈窥淑女,果有其人。正欲挽大人袜驹秣马之求,不意大人早淳谆问及,高义在古人之上矣。”

贺知府听了,不胜大喜道:“我学生此来,正为令郎与内侄女才貌恰是好逑,但虑门楣微有高下,故不敢信口唐突,但微寓意耳。不意老年嫂明眼卓识,早先得之,何快如之。但此婚姻,乃令郎之一事,尚有令爱婚姻,也须早定。前荆妇取扰时,得见令爱,盛称其幽闲贞静,才美不凡,品格还在内侄女之上。老年嫂有此金屋之盂光,岂可不觅一玉堂之梁鸿求配?”

裴夫人道:“岂不愿觅?但恨女流,知识不远,还求大人垂青做主。”

贺知府道:“我学生既受令先给事年谊之托,敢不做主。但择婿一事,要得其人,不在门第。要看终身,莫认眼前。虽有其人,恐世情不识。今见老年嫂明眼高识,迴出寻常,只得要直说了。”

裴夫人道:“大人明同日月,言若蓍shi龟,敢不拱听,万望见教。”

贺知府道:“不是别人,也就是宋先生之子宋采。他今虽一童子,然学通孔孟,笔带风云,异日功名不在令郎之下。老年嫂若能刮目,实一佳婿。倘舍此而别觅膏粱,则吾不知其可也。”

裴夫人听了,愈加欢喜道:“小儿屡屡称赞宋玉风质性既高,才情又美,自惭不及。今大人恰又津津称誉,定是不凡。况先给事见背,门楣已非昔日。只望婿贤,何敢更争贫富。可否,悉听大人做主。”

贺知府听了。大喜道:“既蒙老午嫂慨然,断不误老年嫂之托。”说罢,即辞了回去。随请了宋古玉来家,将两家婚姻之事,俱细说了一遍。

宋古玉听了,又惊又喜道:““裴夫人怎有如此高义,莫非一时听了老姊丈怂恿之言?只恐后来有变。”

贺知府道:“怂恿弟固有之,然裴夫人原有成竹于胸中,非尽缘弟之怂恿也。”

朱古玉道:“此乃至美之事。裴夫人既肯下援,难道小弟转不思仰俯?但为人也须量力,不可贪一时之荣,贻终身之害。小女嫁去,贫而忽富,易于相安,犹之可也。至于他家小姐,生身金屋,一且蓬茅,自有许多不妙。老姊丈还须斟酌。”

贺知府道:“老舅所虑,皆世情之事,所说皆眼前之言。小弟受裴年兄之托,岂敢以世情之虑,眼前之言相报。老舅不可因一番折挫,自待小了。且莫说功名,吾舅所自有,即内侄年少英俊,亦非池中之物。即今日此议,虽为玉风得妻,实亦为裴夫人得婿也。”

宋古玉道:“老姊丈述观高论,固足快心,然未免终属虚想。些须才学,不知可能有用。”

贺知府道:“高才薄学,若不有用,则朝庭衡文,设他何用?”

宋古玉道:“虽如此说,多少高才,被人遗落。”

贺知府道:“尊舅不可不察其实。徒恃虚名,为人称屈。被人遗落者,不是瑜不掩暇,使是巧难藏拙。若精金美玉,字字珠玑,哪有不为主司刮目者。”

宋古玉听了,肃然道:“谢老姊丈之教了。既如此说,凡事老姊丈竟主张行之可也。但有一事可虑。”

贺知府道:“何事?”

朱古玉道:“裴夫人倘然允了,她富贵人家,若要行聘,却将何物行去?”

贺知府笑道:“聘物令郎自有,不须尊舅费心。”

宋古玉听了,骇然道:“他有何物,可以为聘?”

贺知府道:“到聘日自知,此时不必问。”说罢,宋古玉别去,依旧到馆不题。正是:

论事原何迥不同,

盖横高识在胸中。

不然漠漠茫茫路,

安得先将凤配龙!

贺知府将两家婚姻之事,俱讨了消息在胸中,然后复自想道:“两家婚姻之事,其权在我,关系不小,也须谨慎。裴宋两子,其才已见,我所知也。至于裴小姐与内侄女之才,只知大概,并未细察。虽女子无才,亦不为短,然毕竟有才,更觉出类,莫若同接来一会,借便考她一考,便知端的。”

因入内与夫人细细商量,要请裴夫人来一会。夫人大喜道:“此举最为有理,也显得慎重其事。”因打点择吉日,下帖子,来请裴夫人及公子、小姐不题。

却说裴夫人,因贺知府立此婚姻二议,宋萝她已爱慕,欢然无疑;至于宋采,一个少年贫子,不知才貌何如,恐误了女儿,便朝夕留心,试探儿子。

裴松道:“孩儿也不知人品如何,方是至妙。但以孩儿相较,自是邈他一筹。他既不以孩儿为不肖,肯赋桃夭,母亲又何消虑他不是麟之趾耶?”

裴夫人昕了,方以为然,放下心肠,听贺知府作为。过不多几日,忽见贺知府一副请帖,请她公子;贺夫人两副请帖,请裴夫人与小姐,过去一会。裴夫人知是议亲,不敢推辞,因答应了都来。只因这一来,有分教:

女才不减郎才,郎貌何殊女貌。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 姻缘到儿与女赛红丝成配偶

词云:

红丝原为婚姻设,

拈出男欢女悦。

若教拟作题红叶,

谁不思呕奇血。

赌娇赛美无优劣,

方许柳牵花,

莫愁一缕笔还怯,

已打鸳鸯结。

——《桃园忆故人》

话说贺知府发帖,去请裴夫人并公子小姐,见许了都来,甚是欢喜,因又请下宋古玉合宅。到了正日,因治了内外盛筵。内里是裴夫人母女,朱舅母母女,并贺太人五人,是五桌。又取了四段白绫,将锦缎制成了四幅锦笺,以备题诗之用。外面是宋古玉与两个学生,并自己四人,是四桌。打点停当,就着家人与丫鬟去邀。

裴夫人知道贺知府此酒,定有深意,不敢迟误。先打发儿子裴松来了,也就同女儿随后坐轿而来。到了厅上,贺夫人忙接了进去,与宋师母大家相见。相见过,坐定茶罢,贺知府也就进来相见。裴小姐便不回避,竟上前拜见年伯。拜毕,贺知府就对裴大人说道:“今日之设,虽也为一向疏冷表情,然久闻令爱咏雪多才,恨无因由,故不曾领教。今幸内侄女到此,亦似甚香奁中觅句,欲借此以聆闺阁芳香,聊作一时韵事,故敢斗胆。”

裴夫人未及答,裴小姐早朗朗答道:“儿女涂鸦,或亦关雎所不取,怎敢劳年伯大人如此郑重。”

贺知府听见裴小姐应答楚楚,满心欢喜,遂不复言,竟走了出来,复与裴、宋两个学生说道:“文章一道,因致身之本,似宜专心致志。然诗词为六艺,亦不可废。两贤侄定精于此。”

裴松与宋采同答道:“何敢言精,不过盗窃对偶,少文固陋耳。”贺知府便不再问,因进酒内外坐了。

候内外饮到半酣之际,贺知府因停杯,向宋古玉说道:“男愿有室,女愿有家,所从来矣。然或执于父母之言,或惑于眼前之见,愿而不愿者有之。我观裴宋两侄,亭亭皎皎,不惭王谢。宋裴两侄女,端庄窈窕,不愧英皇。意欲现身月老,手系红丝,和合两家之美。但恐儿女有情,不能明吐,以致愿而不愿,便于我之苦心热肠大相戾矣。故今特拈一题于此,欲借重两贤侄两贤侄女,各赋七言律诗一首,一以观才,一以明志。愿与不愿,便泾渭分明,和盘托出矣,庶无后日之悔。不知尊舅以为何如?”

宋古玉听了,不胜大喜道:“老姊丈此举,公可质之天日,私不拂乎儿女。良媒古称月老,恐月老亦无此细心也。感激何能言尽。”

贺知府见宋古玉大赞其妙,遂取出两幅白绫制的锦笺,一幅送与裴青史,一幅送与宋玉风。又叫家人各送上笔砚,就起身入内,将前言重说了一遍,与裴夫人宋舅母听。大家皆欢喜,以为有理。贺知府遂取出那两幅锦绫笺,叫侍女向小姐与侄女面前,各迭了一幅,又送上笔砚,因说道:“婚姻大事可否,明言不可草草。诗成幸即赐教。”说罢即退出,同宋古玉饮酒。

此时内外两男二女,各展开锦笺,看见上面题的是《咏红丝》,知为婚烟而发,遂各各构思,以明有才。真是:

思如泉涌笔龙飞,

玉屑纷纷四座霏。

奠认争名非夺利,

诗成得意是于归。

贺知府与宋古玉才饮不得数杯,两行银烛尚未点半寸,早见裴青史与宋玉风两人题完了诗,一齐起身送锦绫笺,到贺知府席前矣。贺知府见了大喜,请他二人入座。尚未及展看,只见两个丫鬟也送出两幅锦绫笺诗来。

贺知府接了,大喜,因对宋古玉说道:“诗之妙处且慢论,只此高才捷足,已不相上下。真美匹也,可怏饮一觞,以赏之。”忙叫左右斟了两巨觞,然后先取过裴青史的锦绫笺来看。只见《咏红丝》题目三字,是原写在上面的,后面题的诗却是:

月下看来只一条,

如何系得住多娇?

倘然不合还非线,

若织成时便是绡。

撮合两头应色喜,

牵扳千里自功遥。

既蒙一日才怜貌,

敢不终身琼报瑶。

贺知府看完,欢喜不胜,递与宋古玉看道:“老舅你看,字字红丝,而言外且寓求婚之意,真佳作也。“一手递与朱古玉,又一手取走宋玉风的来看。只见上写的是:

一缕凭谁织短长,

老人月下认荒唐。

谁知寄迹胡麻饭,

不道遗踪玉杵霜。

既已牵来留下榻,

焉知系不到东床?

虽然未见鲜纤影,

悄悄冥冥实主张。

贺知府看完,不禁鼓掌大笑道:“有苏既不能无黄,而有元偏不能无白,真可谓天地间之美,必有对也。青史一作,已自擅扬,谁知玉风之作,更别自出奇,又且意外之情,令人感触。”复递与宋古玉。

宋古玉接了道:“细观青史之作,红丝之体,摹写尽矣。红丝之情,挑逗出矣,小儿如何复能下笔。如何老姊丈又作此言?”因放下裴青史的,接过宋采的来看。看了一遍,不觉喜笑盈腮道:“这实实亏他了。真不可解,大都赖姑夫激励之功了。”

贺知府见宋古玉称赞相同,满心欢喜。因叫左右斟了四大觞,各送一觞以为庆贺。宋古玉吃着酒,因想了一想,复对贺知府说道:“两子之诗,既已如此,却教两女之诗,将何为辞?”

贺知府道:“从来秋月不废春灯,香奁之咏,又当别论,怎能一例而观?”因取裴小姐的锦绫笺,展开一看,只见上写的是:

桃夭灼灼是根芽,

一缕鲜丝百丈霞,

慕色牵来原有意,

怜才挂住又何差。

淡痕悄引疑朱网,

薄怜轻伴宛绛纱,

既系这头金屋里,

那头应系玉堂家。

贺知府看见风雅绝伦,暗暗欢喜,却不则声,且将宋萝的锦绫笺一看。只见上写的是:

机北梭南谁主盟?

赖他牵作锦前程。

分明共打同心结,

何事鱼肠系足名。

鲜艳岂从蚕口出,

缠绵疑是藕心生。

若教才貌两无负,

道是无情还有情。

贺如府看见二女之诗,别自幽情,愈出愈奇,喜得只是拍案。宋古玉忙来取看,贺如府却不与他,因说道: “尊舅疑她无以为辞,谁知更有绝妙好词。尊舅要看,须满饮三觞。”

宋古玉道:“若果词佳,莫说三觞,便十觞何碍。”因先吃了一觞。

贺知府忙将二笺递与宋古玉道:“你先看了,便包你吃得有兴。”宋古玉因接了,细细各看了一遍,因叹说道:“怎么裴小姐一个小小闺娃,又无师无友,竟吐词秀美如此,真是天生。小女强作解事,亦殊有可观,由此看来,古之咏雪,又不足数矣。”说罢,又连饮了二觞。

裴松与宋采,听了贺知府与宋古玉极赞二女诗美,便急急要看,因同走到贺知府席前来请看。贺知府因笑道:“此二诗关系非轻,二贤侄要看,再无白看之理,该饮三觞才好。恐量不及,只一巨觞吧。”二人不敢辞,忙饮干了。贺知府方将二女之诗,递与他二人交换而看。二人看完,只喜得眉目皆有笑色,因齐说道:“细看二诗,香温玉软,体贴入微,真是天孙机杼。再回视小侄之作,只觉粗枝大叶,不堪分香奁之座。”

贺知府道:“夏风冬雪,秋月春花,各有其妙,怎么一概论得。但我为二贤侄觅此好逑,何以谢我?”

二人未及回言,宋古玉因笑说道:“琼瑶之报,自应在后,今且送酒,以明感激。”二子听了,忙备斟一巨觞,送到贺知府面前。

贺知府因心下快畅,便不推辞,竟欢欢喜喜吃完,因对宋古玉说道:“婚姻之议,我小弟前已向裴年嫂并尊舅说明了,俱蒙慨允,即该行聘定之礼。而小弟复为此会者,恐父母虽乐从,而儿女之情有所未尽。今观四诗,已各见乎辞,似无疑矣。这月老只得要让我做了,这红丝只得任我系了。”因

擀宋萝题红丝的铺笺付与裴松.又将裴小姻题红丝的锦笺付与宋采遭: 4此虽红丝婚姻系定,然非玉堂金马,不潍亲趣。两贤侄备宜努力。”装松与茱采将锦笺受了,因各打一深躬道: “敢不努力,以遵台教。”

贺知府因拿了裴松与宋来的两晰锦笺9起身入内,来见裴夫人与宋景母说遒: “我婚姻之议,郎才女貌9虽已看得分明,今田之举夕不过慎重其事,再一加察耳。准知玉磨愈浩,金煽愈坚,四作毫无低昂,直欲平分天下,诚一双佳偶,只得要僭为月老而竟系红丝矣。裴小姐红丝佳丽,已付宋郎。宋凄姑红丝住章,已付裴郎。二郎已踊跃不胜矣。今错以宋玉风红丝妙作,回答裴小妞;裴肓史红丝雅什,回答耒萝姑。不知可能入目,不妨明教。”

二女看了诗,也暗暗欢暮。因贺知府是年伯箔夫,不敢不答H固同应道: “美玉在前,蒹葭形秒矣,贾有何言。”赞知府听了,大Bjg' *8t如此J回聘各各收执,一天好事定矣。当尽情欢饮,以明朱陈之好。”裴大人与宋舅母岍了,俱各大喜,又再三鲛谢。贺知府方出外厅来,与禾古玉并蓑、宋两侄,欢然畅恢。正是:

郎情狂病女娇痴,

谁喜谁嗔哪得知?

多谢老人心独苦,

牵来引去赛红丝。

大家欢饮多时,裴夫人方才领着小姐起身,拜辞而去。裴松见母亲妹子去了,又见宋先生与宋玉风醉后不复到馆,也就起身辞谢去了。

到了次日,裴夫人与裴松说道:“昨日蒙贺年伯如此高情,成就了你两段婚姻,礼该就去拜谢一番。况宋先生如今不独是先生,又是岳父了,师母又是岳母了,也该拜谢拜谢,然后请他到馆。”

裴松道:“母亲吩咐的是。”遂换了大衣,带了家人,走到贺知府家来拜谢。

刚走到厅,不期宋古玉领者儿子宋采,也正在那里拜贺知府。裴松候他拜完,方才走至厅,在上面放了椅子,请贺知府台坐。贺知府虽不肯坐,他却朝上恭恭敬敬拜了四拜,因说道:“不肖遗孤,蒙老年伯提携,事事成全。其恩真天高地厚,虽捐顶踵,不足为报。”

拜罢,宋古玉父子就要与他相见。裴松不敢径见,因说道:“婚姻之约,昨蒙岳父大人慨允。如今裴松不独是门生,又是子婿了。玉风不独是益友,又是尊舅了。须登堂一拜,以明感激。”

宋古玉听了,大喜,遂引他到西边自住的厅上来相见。

裴松到厅,方设椅在上,拜了四拜。拜毕,又说道:“岳母亦欲展拜,万望使人引入。“

宋古玉道:“既要见,待我请她出来吧。”

裴松道:“子婿礼宜趋仕,怎敢反劳大人。”

宋古玉听了,愈加欢喜,因叫宋采同他入去,裴松入内拜见过岳母,就与宋玉风也对拜了四拜,然后出来,就要请岳父同尊舅一同到馆。

宋古玉说道:“青史到此,岂可空去。”

正打帐要留,忽贺知府走来说道:“我辈君子之交,岂可拘于俗套。若要留青史,小弟留之更便,青春可惜,速速到馆为妙。”

宋古玉笑道:“姊丈之言,是则是矣,但青春之惜,独惜之今日,得无为小弟解嘲而已乎。”

贺知府亦笑道:“为尊舅解嘲可笑犹之乎可也。若借尊舅为自解嘲,不更可笑乎?”

大家听了,都笑起来。裴松又请,宋古玉方带了儿子与裴松一径而来。到了裴家厅上,因命裴松入内报知,就请母亲出来拜谢。裴夫人闻知,就在后厅,叫侍女铺下红毡,复叫儿子请宋亲家入去拜见。宋古玉带着儿子入到后厅,先是宋古玉与裴夫人,各叙了结婚感激之意,分左右对拜了四拜。然后叫宋采请岳母上坐,也拜了四拜。拜毕,因在馆中读书,遂不留茶,竟同到书馆中去了。正是:

昔日师生,

而今翁婿;

翁婿情亲,

师生道契。

此时,宋古玉一个落难之人,今忽饱食暖衣,而高坐绛帐以读书;所愁不能存活的小儿小女,一已为贵家之婿,一已为贵家之妻,其心未有不乐之理。心既乐,而教子教婿,自应竭力,故一师两弟子,朝夕讲究做文。做到数月之后,渐入渐深。不独裴松、宋宋两人,教得学问过人,文章满腹。连自家的奇思妙想,竟信笔随手,取诸左右而逢源矣。宋古玉坐在馆中,十分得意。裴松与宋采读书,读得有昧,做文做得入时,未免也欣欣得意。

倏忽之间,度过了岁,到了第二年。这年正值秋试。到了二月间,正打帐要访问山东科试的消息,忽李先民同王文度寄了一封书来,报他山东科考,新宗师已到久矣。现考兖州府,有牌四月按临东昌。功名大事,乞早命驾,不可贪为人而自误。宋古玉见了,不觉动心,因回家与贺知府商量。

贺知府道:“此无可商量。俗语说得好,‘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山东科考宗师既到,正尊舅飞脯之日也,宜速回去抢魁夺解,以酬宿志。”

宋古玉道:“小弟要去易易耳,家眷却将奈何?”

贺知府道:“尊眷且请暂留于此,候尊舅高发,再送归未晚也。”

宋古玉道:“贱眷暂留可也,小儿却要带去。倘侥幸得一领青衿,也可塞一时之责。”

贺知府道: “这个自然。”

宋古玉遂入内室,与皮氏说知。皮氏也十分怂恿,以为宜该带儿子同去。宋古玉主意定了,方才到馆,将山东有友寄信,约他回去乡试,并自算带儿子同去之事,细细与裴松说了一遍。因又说道:“山东科考宗师既到,则河南科考宗师谅亦只在早晚。以贤婿之才,搏一领青衿,自如拾芥。但学怕荒疏,我去之后,贤婿只宜照旧用功为妙。”

裴松道:“小婿自蒙岳父大人训诲,并玉风切磋,自不忍远离。但此举乃岳父大人跃渊之日,焉敢强留。但不知别后,何时得趋左右?至于鼓励,小婿自当努力。”

宋古玉道:“倘或侥幸,会期便不可定。若落孙山,则急急径归,相逢不远。”

彼此说知,宋古玉父子遂不住在馆中,归家打点行李,择日起行。到了临行,先是裴夫人治酒送行,次日裴松奉饯,又是贺知府话别。一连吃了四五日酒,方才夫妻母子辞别而去。只因这一去,有分教:

上攀丹桂,下步云梯。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时运至父与子逞素学步云梯

词云:

书生难量,

已打寒酸帐。

一旦桂香飘荡,

早致身青云上。

虽未思量,

泮水乘芹浪,

再细从旁观望,

已改旧时劣相。

——《霜天晓角》

话说宋古玉领着儿子,回山东乡试,这番裴夫人与贺知府,所赠送的盘缠有余。又新收了一个家人,叫做宋勤,带着服事。故一路安安逸逸,比前来大不相同。

不日到了山东,因旧屋卖了,没处存身,就借一个饭店里,暂卸了行李,打发了轿夫牲口,叫儿子与家人看守,就一径来见李先民。恰值李先民在家,正与王文度在那里,见宗师有文书,将考到东昌,不见宋古玉信息,甚是着急。忽见宋古玉到了,欢喜不胜。相见过,就问长问短。宋古玉道:“诸事且慢请教。但小弟旧居已废,小儿与行李尚在饭店中,必先须寻个所在,安歇了方妥。”

李先民道:“一时寻屋,哪里等得。莫若且搬到舍下,权住几日,再作道理。”

王文度道:“尊居也不甚广,就是权住,却住在哪屋?小弟有一敝友,是个土财主。他有一所空屋,就在西门大街上,前日曾托小弟与他出脱。今只说宋兄要买,且搬在里面住下与他讲价。就是讲不成,再另搬就容易了。”

宋古玉听了,大喜道:“这个甚妙。若价相应,就买了他的也好。但既有此处,迟不得了,须当劳兄一行。”王文度道:“这不打紧。锁匙现在弟处,同去开门就是。”

宋古玉立起身就要走,李先民还打帐留他吃饭再去。王文度道:“宋兄心急,回来吃罢。”遂同走回家去,取了锁匙,又同走到西门大街上,将空屋开了。却喜这间屋,正与饭店相近。宋古玉先走过去,叫家人宋勤还了饭钱,就将行李搬了过来,方细看屋内。前面是三间厅,后面是三间楼房,中间一道穿堂。楼后又是一带厨房。东边两间书房,就接着一个小小花园。园中一座小亭,回廊曲径,倒也有些幽致。

宋古玉看了,十分中意,因对王文度说道:“这所房子不大不小,倒正好小弟居住。但不知其价贵贱,若是二百两,小弟就买了他的。倘再多要,则小弟不能矣。”

王文度道:“这房子他思量要四百两方卖。古玉兄既看得中意,待小弟慢慢为兄图之。小弟同李先民与兄久阔,无限欲言。他在家等候,今已搬定,可同过去细细一谈。”

宋古玉遂叫宋勤去买柴买米,为饮食之具,又吩咐儿子看好行李,便同着王文度,又同走到李先民家来。不期李先民早传知范叔良等七八个社友,在家相候。大家相见,甚是欢喜。范叔良就问道:“闻兄在裴给事家教他令郎,宾主甚是相得。”

宋古玉道:“托诸兄之庇,不独宾主相得,近又赖贺姊丈之力,竟将小女与他令郎结为姻亲矣。”

众社友听了,大喜道:“吾兄儿女之忧,早已放了一半。”

宋古玉笑道:“岂止一半。又赖贺姊丈之力,竟将小儿与她令爱,也结为姻亲矣。”

大家听了,俱称喜不绝,因说道:“由此看来,吾兄之时运到矣。今秋功名已在掌中矣。”

宋古玉道:“小弟老马也,又久困盐车,中与不中,倒也不在话下。只是小儿新结此婚,以贫贱而仰攀富贵,丑已极矣。若觅得一领青衿,尚可遮饰一二。若阻于泮水,殊觉无颜。”

王文度道:“我方才见令郎精神丰度,与旧大不相同。文字定可采芹,但可惜来迟了,东昌府县俱已考过。案虽未出,然姓名无由撺入,却将奈何?”

李先民道:“只好等大收告考了。”

王文度道:“大收自是有一场,但恐怕宗师要捱到场后。”

宋古玉道:“但能与考就妙了。场前场后,何消论得!终不然还望取了又送科举。”

李先民道:“令郎场后之事,今且放开。但吾兄既归,学中游学的假,须早早去消了。宗师一到,好使他动起送文书。”

宋古玉道:“这个自然,明早就要去了。”说罢,李先民遂取出酒来,大家同饮。久别逢欢,彼此饮得甚畅。

饮酒间,宋古玉因问蔺府尊,众人说道:“他升任去了。”

又问皮象,众人道:“因他有钱用,不曾典刑,还坐在监里。”

李先民因问道:“令婿今年十几岁了,资质如何?”

宋古玉道:“与小儿同年,也是十四岁了,却长小儿两月。若论资质,却带二分天慧。文章落笔,别自一种。至于诗词,亦有可观。就是前日这段婚姻,也不是孟浪潦草,但凭口舌之力而成,皆贺姊丈内外设席,出题分考,两男二女,再三斟酌,方能醍作好逑也。”

王文度道:“原来如此。且请问贺公出的是什么诗题。”

宋古玉道:“是《咏红丝》。”

王文度道:“题目就妙了!但不知两男二女的佳作,还记得吗?”

宋古玉道:“婚烟赖此而成,怎么记不得?”因讨了纸笔,一一写出,送与众人看。

众人看了,无不称奇道妙,以为此段婚姻不独郎才女貌,各各遂心,这“赛红丝”又起千秋的一段佳话矣。

李先民道:“观此四诗,两闺秀且无论,眼见令郎、令婿,皆科甲中人,真吾兄之福也。且奉一杯以为贺。”

宋古玉因说得快畅,也就吃了。众人见宋古玉吃得欢喜,便你一杯,我一盏,只管奉来。宋古玉又要众人相陪,因此大家俱吃得酣酣然,方才散去。正是:

久别原该饮,

相逢饮不休;

又谈欢喜事,

不醉更何求。

到了次日,宋古玉忙到学师处,消了游学的假。回来竟无一事,惟与众社友吃酒玩耍。

忽一日,王文度来说房子之事道:“这房子他说便讨四百两,实实要三百两方肯卖。”

宋古玉道:“这房手,三百两亦不为贵。但我行囊中,仅可凑得二百金,料买不成,却如何在此久住。”

王文度道:“这不难。兄若喜居于此,可将所有二百金,先付与他,叫他立了契,所欠百金,待兄发后,再找何如?”

宋古玉道:“如此,则妙不可言。”遂辑带来作盘缠的二百金,尽付与王文度,央他去成此交易。

王文度去了回来,面带怒色道:“天下惟有俗财主最可恨,两只眼睛,只认得银子,再不看人,你道可恨吗。”

宋古玉道:“兄此言忽何而发?”

王文度道:“就为买房而发。这卖房主人,是个俗财主,姓段名耀。房价前己讲定,今交银与他,叫他先立契。所欠一百,约他待兄高发后找他。他不知高低,说的话殊为可恨。”

宋古玉道:“他说什吗?”

王文度道:“他说:‘文契若立了去,他约发后找价,倘或不发,难道就不找吗?’死也不肯先立契,你道可恨吗?小弟若不为兄爱此房子,就带回银子来另买。”

宋古玉道:“发之一字,谁能拿稳,这也怪他不得。只言过找银立契便了。”正是:

小人眼孔浅,

君子度量深,

莫怪两般事,

原非一样心。

宋古玉既付去房价二百两,虽未立契,却就安心住下。又过不多日,宗师早按临东昌录科,宋古玉与众社友俱去赴考。考过了发案,众社友惟宋古玉与李先民是一等,范叔良、王文度是二等,有了科举。其余都在三等。童生虽也考过。案却未发,只先取两名观场。宋采听见,甚是着急,却无可奈何。不便送父亲到省下入场,只好在家守候。

却说宋古玉到了省中,随众完了三场,候至放榜。宋古玉高高中了笫三名经魁,李先民也中在五十一名。王范二人不中,心中不喜,便先回去了。

却说宗师见场事完了,方出牌大收东昌一府童生。宋采闻知,便忙去报名赴考。谁知考的这一日,宗师见考的人多,取的名数少,遂出了七个题目,难这些童生。果然众童生多不能完篇,惟宋采不独七篇全完,又做得篇篇入妙。宗师看了,不胜大喜,遂取武城第一。及宋古玉省中事完回到武城,又见儿子也进了武城县学,更加欢喜。遂父子商量,要接母亲妹子来家,方好北上。欲要叫宋勤去接,家中又苦无人。又因房子尚未找价立契。谁知“势利”二字,竟是天地间的大道理。过不得数日,早有许多家人,人上央人,要来投靠。

宋古玉正无人使用,遂收了两名。才收了家人,王文度才领了那个土财主段耀,备了一副厚礼来,与他父子贺喜,并送上立的房契。宋古玉见了,再三推辞不受道:“价尚未曾找足,怎好先收文契,何况厚礼,断断不敢领受。”

段耀连连打拱道:“文契送迟,晚生罪已丘山。些须薄物,无非申贺。宋相公若拒而不受,则是更加晚生之罪了。”

宋古玉道:“既有如此之高情,文契并厚礼,小弟只得领了。但所找房价。容小弟立一欠票,至期奉上,决不敢迟。”

段耀道:“宋相公这话,一发加罪晚生。几间房子,值些什么!连前面受过的重价,俱是多的,怎敢还说找价!莫说欠票,就找出也不敢领。”

宋古玉道:“哪有此理!老丈若不收欠票,则这文契,小弟如何敢领。”

王文度见他二人逊让,因说道:“古玉兄,你既要买段兄的房子,永远以为产业,房契如何不收?见价立票原为不相信也,今段兄既深信于兄,又何必立票?待有了银子,容小弟与你找完段兄便是了,何必此时定要立票。”

段耀又说道:“找价断不敢领,只求宋相公青目一二便足矣。”宋古玉无法,只得受了。段耀还再三致谢,方才别去。正是:

前求立契苦推辞,

今日缘何立恐迟?

前日尚为贫子日,

今时已是贵人时。

宋古玉家人又有了,房子又稳了,遂写了三封书:一封报贺知府,一封报知裴夫人与裴松,一封报知自家妻女。内中俱写着自要北上,儿子又进了武城县学,不便住在他乡,家中无人,要接妻女回来看管之意,叫宋勤送去报喜。

宋勤去后,过不多日,贺知府与裴夫人闻知宋古玉高中了,早各差了一个家人来送礼贺喜,就顺带家信,并报知裴家女婿已进了汝宁府学。宋古玉见了书,知女婿裴松也做了秀才,不胜欢喜,遂也备了一副厚礼,与裴家人带去,贺女婿进学之喜。又写了一封恳切书信回贺知府,就烦他寻一得当人,送家眷回武城,家人方才去了。

却说贺知府,前接了宋古玉报喜并接家眷之信,心下已为他踌躇。今去贺喜的家人回来,又接了托他寻得当人送家眷之信,便与夫人商量道:“我本山东武城人,因升了汝宁知府,故到汝宁来做官。今官既迁坏,不做了,便该还归武城故乡。而依栖于汝宁七八年者,只为受了裴年兄孤寡之托,故不敢竟去而相负也。今幸裴年兄的孤子年已十四,又进了汝宁府学,又聘了才女为室,可以自立矣。裴年兄的孤女,已择了宋采为婿。今宋采又进了武城县学,可谓佳婿矣。裴年嫂之寡,既有贤郎,又有了佳婿,虽寡而不寡矣。细细想来,我托孤之责,亦可辞谢矣。托孤之责既可谢,而苦苦飘流于此,不归故乡,则是但知受人之托而不知自托矣。况你兄弟来接家眷,叫我寻得当人送去,你想许多道路,两个内眷,并无男子,非亲菲故,谁是得当可托之人?我再三打算,倒不如趁此机会,辞了裴年嫂,一同回去罢。夫人,妳道何如?”

贺夫人听了,连连点头道:“老爷此论,为人为己,情理两尽,甚是有理。我兄弟既中了。要到北京去会试,须速速送家眷回家去,他方安心出门。”

贺知府见夫人主意相同,便一径来见裴夫人与裴松。将前边这些说活,又细细述了一遍,见得要乘送宋舅母之便,就搬回故土。

裴夫人听了,忙答道:“不幸先给事早逝,孤寡无依。以年谊屈大人不归桑梓,寄居于汝宁多年矣。愚母子每一思及,感恩无地。今裴松伶仃孤子,蒙大人选师教训,得入泮宫,可以自立矣。裴芝孤女,又蒙选此佳婿,不忧失身矣,未亡人发已将星,孤孀久谙,似乎无可累大人之心矣。况宋亲家高发,宋亲母自应速归。长途无伴,非大人至亲。更有何人。大人即借此还乡,实两全之美,愚母子焉敢复留。但蒙大人高厚,联此两姻,恐一旦远离,后日嫁娶,未免繁难。”

贺知府道:“令郎令爱与内侄内侄女这两段婚姻,实系佳人才子,与众不同。我前已言过,才美之婚,聘定只须一丝,嫁娶必要玉堂金马。聘定若不一丝,便是贪筐襄而薄荇菜。嫁娶若不玉堂金马,便是我识人不真,误认无才作有才也,皆不足添好逑之色。若果才高,玉堂金马,则自有七襄百两,何难之有。老年嫂但请放心。到其时。我自有理会。”

裴夫人因致谢道:“多蒙大人如此费心。亡夫九泉应瞑目矣。”

贺知府说明了。便回家又与宋舅母说知同回武城之意。宋舅母知长途有伴,愈加欢喜,遂自收拾。裴夫人见贺知府与宋亲母行已有期。料留不住。因治酒请了家去送行。宋萝因是未过门的媳妇,不便去吃酒,裴夫人因又治了酒,复到贺家来送行。又厚送盘缠并礼物,十分隆重。宋亲母感激不尽。贺知府又治酒辞别裴夫人与裴松,大家盘桓了数日,贺知府方才雇了轿马扛杠人夫。长行而去。只因这一去.有分教:

奸人生衅,才子惊疑。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 弄奸人造二诗妄传消息

词云:

谗谮不能飞到耳,

无端嫁祸于诗。

含讥带诮笑还嗤。

于心虽不信,

到眼也惊疑。

揣理度情多舛错,

怒时便不深思。

此中惟有慧心知。

纵然参不破,

亦不受人欺。

——《临江仙》

话说贺知府辞别了裴夫人与裴松,就同夫人合家起身,送宋舅母与内侄女还山东,就借此还乡。一路无辞。不日到了武城,先着宋勤报知宋古玉。朱古玉大喜,忙叫宋采带领家人轿子,迎接母亲妹子来家。此时贺夫人并合家大小,已回自己的旧家去了。惟贺知府不放心,定要亲送舅母与内侄女到家,就与宋古玉父子贺喜,因说道:“一来为送舅母,二来就借此还乡。”宋古玉听了,不胜感激,再三称谢。要留他吃酒,他因初归,记挂着家里,就忙忙的去了。

贺知府去后,宋古玉与妻子儿女,方才坐在一处,细说别后自家中举儿子进学之事。皮氏也将女婿进学之事,说了一遍。大家欢喜不尽。宋古玉因又叹息说道:“那年若不是妳有主意,卖了房子,去依傍姑夫,则儿子焉能获此美妻,女儿焉能招此佳婿。”

皮氏道:“当时算计卖房子,也是出于无奈,谁知却有今日。总是否极泰来,所以如此。”

皮氏又问皮象怎么样了,宋古玉道:“闻说还监在狱中。”大家又叹息了一回,方才歇息。

到了次早,宋古玉起来,就领着宋采,出城去拜谢贺姐夫并姐姐。拜谢过,贺知府就问他进京会试之期。朱古玉答道:“家眷初回,新屋里诸事未备,还要设处房价找他,只好且度过残年,新正进京罢了。”

贺知府道:“新正进京也不为迟。”遂留他坐下。自此,时常往来。正是:

一个儒甘陋巷贫,

灾灾祸祸几翻屯。

如今忽作大家事,

始信诗书不负人。

过不多日,贺如府忽被裴给事的仇人,因怪他前番回护了裴家,今见他回乡,因又参他一本,说他鄙薄圣朝,养高不出。有旨逮他进京。幸得京中有人,为他调停,吏部行文催他进京补选。贺知府没奈何,只得别了宋古玉,忙忙进京。又托人再三挽回,这仇人却不过情面,因见湖广湖寇窃发,与吏部说明,遂将贺秉正补选了湖广武昌府知府。贺知府受职,不敢停留,连夜出京。因不便回家,只着人迎接家眷。

宋古玉闻知,即率领合家,来送姐姐贺夫人起身上任而去。又过不多日,宋古玉也自收拾进京会试去了。且按下不题。

且说裴松,自从丈人与舅子家去,便独自一个在书房读书。因读得了书中滋味,洋洋得意,倒也不忧寂寞。谁知进学时拜客,不曾检点,拜迟了旧先生常莪草。那常莪草为人原是奸狡的,自从抄重了寿文,受了贺知府之辱,叫胡学师辞了他,要撒泼说闲话。又因贺知府压在前,动不得,只得忍气吞声,收拾行李去了。今打昕得贺知腐已回山东去了,又见裴松前日进学,诸人先拜,独拜他甚迟,他便心中十分怀恨。欲要到宗师处去揭他,又因宗师甚是爱他,自家又考了一个五等被责,料揭他不倒。欲要寻些事故告他,又因他是秀才,又是都给事之子,家私又富,如何告得他过。再细打探,方知他已聘定了宋古玉之女为妻,他妹子又招了宋古玉的儿子为婿,心下一发不服道:“他处馆便有许多好处,我处馆便讨了一场没趣,却怎生气得他过。除非搬些是非,弄掉了他这两头亲事,方出得我这口气。”因再三算计,却无隙可乘,只得暂且放下。

不期捱到次年,忽裴给事有个堂姐,嫁了一个扈秀才。那扈秀才在汝宁犯了些事,住不得,遂挈家搬到北京去住,一住就住了将近二十年。不曾生子,只生得一个女儿,叫做月燕。十余岁上,就许了一个相好的朋友— 金范的儿子金本色为妻。此时金本色才十二岁,聘定后过不得一年,这扈秀才就死了。又过不得一年,这金范也死了。只因金家一时无人,这金本色年纪小,也不知跟人到哪里去了。惟裴给事的堂姐裴氏,领着女儿月燕,在家苦苦守候。

守了六七年,女儿已是十九岁了。忽有人来寻访,说:“金本色已在邻府中了举人,今又到京中了进士,就选了河南汝宁府西平县的知县,着我来访问崽扈奶奶与姑娘,可在此住?若原在此住,金老爷一到任,就要差人来迎请结亲了。“

裴氏听了大喜,因说道:“我母女苦住于此者,正为候金爷之信。今金爷既然高中,恰选了西平县知县,何必又到此来迎请。我原是汝宁人,只消仍搬回汝宁,两下做亲,岂不甚便。”差人听了大喜,竟去回信。

裴氏忙将住房卖了做盘缠,竟搬回汝宁。因汝宁没了旧屋,又因裴夫人是她堂弟之妇,裴松是他堂侄,遂借住在一处。裴夫人与裘松又念亲情,十分厚待。凡所行之事,竟认做一家,不分彼此。

过不多日,两下通了信,金知县来娶亲,俱是裴松做主管待。一边是知县亲迎,一边是给事出嫁,在城卿官,俱来赞襄,十分热闹。故合城人皆传说金知妻娶了裴给事家女,竟没人晓得是堂姐的女儿这些缘故。

常莪草看见了,满心欢喜,因寻着白孝立,先将恼他的事与他说了,又将近日之事,也与他说知,要求他设个妙计,去破两家之亲。白孝立因细细想了半晌,方说道:“此现现不得身,报不得信。一现身报信,将事说真了,实了,使他动了气,着人到裴家来说长道短,便要露出马脚来。依我算计,只消做一首讥诮qiao他的诗句,央人带去,贴在他门上,虚虚打觑他,使他又气又恼,又不好上门争论,只暗暗绝了念头方妙。”

常莪草听了,大喜道:“这个算计,炒不可言。但这首诗,必求长兄代力一作。小弟决不忘报。”遂邀了白孝立,同到一个酒馆中去吃酒,白孝立吃得鼻子热,遂替他做了七言八句道:

贫寒下士莫攀高,

攀得高来福怎消?

白面纵佳终不济,

红丝虽咏亦徒劳。

花封亲迎威仪盛,

给事辅装气象豪。

寄语书生休妄想,

糟糠只合访蓬茅。

常莪草看了一遍,又念了一遍,拍掌大喜道:“扫得他妙,辞得他又妙。只怕他也没嘴脸又来访问了。”

白孝立道:“若要拿稳他不来,待我再替你做两句去回绝他。”因又写了七言四句道:

当时虽说许姻缘,

无聘无财实枉然。

有志只宜别努力,

再来不值半文钱。

常莪草看了,只喜得乱跳道:“做得妙!做得妙!看此二诗,不怕他念头不绝。多谢长兄出力。今日且吃酒,明日还有一芹之敬。”白孝立也自欢喜。二人吃得烂醉,方才别了。

常莪草回到家中,因又想道:“这几句诗词若托人带去,贴在他门上,只可触那边之怒,断绝那边之想,然而这边不知也。倘这边差人去问候,对会明白,则前功尽弃矣!”又想道:“既要做冤家,便惜不得银钱,辞不得劳苦。除非自去走一遭,不但取巧将此二诗弄冷了那边的心肠,且可寻那边些事故来,耸断了这边的念头,使他两恩成了两仇,方才快我之心,遂我之愿。”

算计定了,到次日,遂推说有事,竟悄悄到山东武城县来。访问着了宋古玉家,住在西门大街上,因寻个冷清饭店里住下,乘黑夜将二诗贴在他门上。

这日宋家家人清晨开门,看见门上有一张字纸贴着,忙揭了拿进来与宋采看。宋来看了,竟呆了半晌,暗想道:“我想我丈母裴夫人与舅子裴松,俱是言行不苟之人。怎别不久,就为此薄幸之事?只怕还是谣传。且未可对母亲与妹子说知,恐她们着急。且待我去细访访,这西平知县是谁,果曾在汝宁娶亲也无,便知端的。”遂一径走到县前来,访问河南汝宁府西平知县是谁。县里有相熟的书手,拿出一本新缙绅来,替他查看,方晓得知县叫做金本色,是北直隶顺天府人。

宋采又要查他可曾在汝宁府娶亲,那书手道:“这个如何查得出。”宋采见查不出,只管沉吟。又有一个相熟的书手,指他道:“宋相公,你若要查河南西平县知县的事绩,我指你到一个所在,包管你一查就知。”

宋采忙问:“哪里去查?”

书手道:“通津桥旁,有一舍亲李荷禄。他是个三考出身,旧年选了河南西平四衙。他家时常有人往来。你去问他一县的事,他家定然知道。”

宋采听了大喜,因再三谢了那书手,又一径走到通津桥来,寻到李荷禄门前,正要进去问信,早走出一个老家人,迎着问道:“小相公,有何事到此?我家老爷在任上,不在家中。”

宋采因与他拱一拱手道:“我正要问你老爷任上一件事,不识你老人家可知道。”

那老家人道:“我又不曾到任上去,如何知道?小相公若有事要问,我儿子李福是昨日任上回来的,待我叫他出来,他自然晓得。”

宋采道:“如此更妙。”

那老儿因走入去,叫出一个三十多岁的家人来,对着宋采道:“小相公要问西平县的什么事?”

宋采道:“要借问你一声,这新任的正堂金老爷,有多大年纪了?”

那家人道:“不多年纪,只好二十二三岁。”

宋采又问道:“闻知他在任上娶了一头亲事,他娶的是哪一家的女儿,不知老哥可知道么?”

哪家人笑道:“小相公,你问得好笑。一个县尊娶亲,合城卿官俱来恭贺,一县人皆知;我家老爷与他同在一县做官,怎么不知。他娶的这位夫人,也不是小人家的,乃是裴吏科的小姐。做亲这一日,这边迎,那边送,好不兴头!”

宋采道:“闻知裴吏科久已死了,却是谁人为主?”

那家人道:“裴老爷虽然死了,裴老爷的儿子叫做裴松,年纪也与小相公差不多,又新进了学。那日嫁娶,凡事俱是他一人支持,好不停当。”

宋采道:“此信可真吗?”

那家人道:“我跟我家老爷去陪娶,皆是亲眼看见的,怎么不真?小相公你特来问信,乡里家,难道哄你不成。”

宋采听见他说得亲亲切切,知事已确,忙辞谢了那家人出来,直气得手脚冰冷了,走也走不动。忙走到家,知此事瞒不住,遂将贴在门上的二诗,先递与母亲并妹子看,随将后面访问之事,也细细与母亲妹子说了一遍。因又说道:“人情世态,虽说从来未定,孩儿再不料才转转眼,就一变至此。真可恼可叹,又可恨也。”

皮氏初然见了,心下也十分不快。今见儿子着急,没奈何,只得假说贤慧话儿,宽慰他道:“我儿,你也不消恼怒。我们初到汝宁去,原为救穷。得裴家请居西席,已属侥幸,谁指望求她女儿做媳妇。后来无端结此婚姻者,皆是贺姑夫之鼓舞也。得幸饱食暖衣,回来与旧日不啻天渊。何况你父亲又中了举人,你今又进了学,回想起来,若非借裴家供给,安心读书,恐亦不能至此。就是她女儿一时爽约,也不必将恩变做深怨于她了。你与父亲,如今身子已现在风云中。若再一腾一跃,何愁一妻子,只管恼怒做什。”

宋采道:“裴家好处,孩儿怎敢昧心抹杀?就是除去此女,孩儿亦未必终身无妻。所可恨者,红丝一咏,直系人魂梦,今一旦断绝,未免怅然耳。”

宋萝在旁沉吟了半晌,方才说道:“哥哥,且不消着急,这件事据妹子看来,还有几分可疑。”

宋采道:“西平知县与裴给事裴松,又已有了。裴家又没有两个女儿。嫁娶之事,已有人看见了,更有何可疑?”

宋萝道:“哥哥论事见人,皆有姓有名,已为确矣。据妹子论人,我见那裴夫人教成儿女,言笑不苟,事事有条有理,不象个败伦伤化之人。况这段姻缘,不是你我强求,她孟浪许可;乃是贺姑夫怜才惜貌,再三斟酌,咏红丝而成者。这贺姑夫又不是等闲之人,又乃裴给喜托孤寄命之人,凡事倚仗,最所信服者。岂有贺姑夫珍重所为之事,今别来未几,竟一旦弃之如土之理。若说贪他知县富贵,恐裴家黄门眼孔不浅至此。且莫说裴夫人,就是紫仙小姐,我会她几次,观其貌,花香柳媚,及细测其中,却一语一默,安然有主。况红丝之聘,各出锦心,物虽微而义则重。她一个慧心女子,岂有不知,焉肯作飞花随风飞去。此中定有委曲。哥哥不可过信传言,不留心细访。”

宋采道:“妹妹之言,虽亦似乎近理,但传来之信,却实实非虚,叫我如何不信?就是人言有误,这两首诗,却是特特为此而发,难道也有差误?”

宋萝道:“若只论传言,则人还易动疑。若说二诗,其为谗谮妒忌,一发易明了。”

宋采道:“妹子,这是怎么说?”

宋萝道:“此婚姻乃裴宋两家之事。纵有悔赖,惟裴宋惊心,关他人何事?怎劳他旁观之人,直直作诗致诮;又直直央人,从汝宁直寄到山东武城来;恰恰又贴在我家门上?非有谗谮妒忌之情,决不至此。若果出谗谮妒忌之手,则其中情理虚实,尚当细察,不可轻举妄动,受了奸人笼络。”

宋采听了,方默然无语。皮氏因说道:“既有许多传言,我儿也怪不得你着气。若听萝姑细细察论之言,又觉十分有理。若是贺姑夫在家,只消问他一声,他便有分晓,无奈又上任去了。今若听你任口乱发闲话,你又不曾请得父命。倘内有差讹,岂不将从前之好,一旦抹杀,竟做辜恩负义之人。为今之计,莫若且差一个家人,备些礼物,前到汝宁去候一声,探探此事,真与不真,再作道理。”

宋箩听了,忙撺掇道:“母亲所论,最为有理。”

宋采连连摇首道:“使不得!使不得!”

皮氏道:“为何不可?”

宋采道:“孩儿想,贵贱原无一定。受恩虽不可忘,而忍辱也不可自取。裴家与我家结亲,他显宦,我寒儒,贵贱原隔数阶。她攀我则为荣,我攀他则为辱。若是未闻此信,扰她既久,问候之札,我应先施。今既闻此信,是她背盟,已有闻矣。闻其背盟,而犹希冀于弃捐之后以求全,不独不智,其辱莫大焉。若是传闻有误,则其盟原在,又何必汲汲作小人窥伺,以自逞其丑。况贵贱何常,父亲若北闱报捷,成了仕宦之家,纵她负义,我们仍亟亟报恩,便是恩非辱矣。今日尚在未发之际,莫若且忍而待之。”

皮氏与宋萝听了,沉思了半晌。正欲开言,说出什么来,忽一阵青衣人,打进门来。只因这一打,有分教:青袍黄盖,白屋朱门。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 贪利汉假一扎耸断婚姻

词云:

肖小一何奸,

平白将无作有传。

美满婚姻都掉破,

何冤?

不过贪他几个钱。

搽料亦徒然,

败耶成耶还在天。

空弄许多风与浪,

平掀。

到底掀翻自己船。

——《南乡子》

话说宋采正与母亲妹子商量婿姻之事,忽一阵青衣人打进门来报捷,贴起报条来。看时,父亲朱石已中了笫三名会魁。合家欢喜无尽,忙忙的用酒食银钱,打发了报人。才打发去报人,早又是县尊来贺喜。急应酬了县尊去后,又早是亲戚朋友来贺喜。终日忙忙碌碌,竟将裴家之事搁起。

却说常莪草自贴了二诗在宋家门上,再来看时,见揭了进去,知道他的圈套已套在宋采头上。又喜宋采认他不得,便只在左右,忽远忽近,只立在宋家门前打探。但看见宋采出便睹暗跟随,先跟到县前,还打听得不明不白。后跟到通津桥李家,闻知李家有人在西平县做四衙,便明知为此而来访问,以为中计,满心欢喜。因又想道:“这边的念头,这两首诗打动他,倒也隐隐的有个绝意了。只是那边的念头,不动不变,如何得能在中间生衅,除非也造这一段狂妄轻薄之言,去触怒她,使她动心方妙。”因存了一念,便一早一晚,只在宋加门前打探。

过不一日,忽打探得宋古玉中了进士。又过不多日,打探宋古玉殿在二甲第一,竟选了翰林庶吉士,心下甚不快,却无可奈何。因暗想道:“他中迸士,我虽阻他不得,他家女儿的婚姻,我却能借此进士,造一段狂妄轻薄之言,去掉吊他的,聊以泄我不平之气。但迟延不得了。若迟延了,裴家闻知他中了进士之信,差人来贺喜,便要露出马脚来。”心下着急,便连夜奔回汝宁,因又寻着白孝立,送了他些山人事,复与他商量,求他用一妙计。

白孝立道:“他既中了进士,选入翰林,要行事便容易了。只消假他一封书,寄与本府府尊,托他去回绝了裴家两头亲事,便一场事完了。”

常莪草道:“倘或字迹不对,看出假来,干系不小。”

白孝立道:“这但放心。他一个新进士,初入翰林。字迹并图书尚无一在外,从何去辨。祝所托之事,又乃儿女婚姻,此间实事,并无关碍,自然不疑是假。府尊不疑,传知裴松母子,便自然要深信。裴松母子若深信,便自然要怨恨丛生,与之断绝。他们两家断绝,吾兄之心可谓遂矣。只是何以谢我?”

常莪草听了,大喜道:“吾兄既为小弟出此妙算,酬谢断不敢轻,回去即当奉上。但事不可缓。”就立逼他代写了朱石的一封假书。书上写道:

眷侍弟宋石顿首拜

恭候

台禧

有副函

台台斗山望重,久肃遥瞻,光霁高风,远睽亲沐。然文章声气,谅有同心。内外臣僚,料无殊视。才入仕,奉公不久,公尚有待,何敢强言;乍释褐,去私未远,私正宜祛。是以特告:弟向食贫,曾借绛帐,栖于贵治之裴黄门宅上。虽蒙优礼,后已教成其子采芹泮水,报之无愧矣。曾于醉后戏谑,议及儿女婚姻。此皆一时附合之言,原不足据,祝聘定未行,又何所凭。彼此今既云散,前言应付水流。但恐小弟侥幸,彼不知弟已忘情,尚疑畏而有待。若不示知,是误之也。是以持此,上恳台台,命之别求月老,使红丝不致终无着落,则彼此幸甚!

白孝立写完,付与常莪草看了,欢喜不过,忙寻个惯写官书的写了。又央一个走报的,同着京报,打到府里来。

府尊见了,已知宋石是新新选翰林,又见书中无什关系,自然认真。忙叫人请了裴松来,将书付与他看。裴松看了一遍,直气得浑身乱抖,连话都说不出来。府尊见他如此,因说道:“裴生员何必如此,他既忘情,你家门楣也不小,就别嫁别娶,也未为不可。”说罢,就叫堂吏收了书去。

裴松欲要告诉前情,又想告诉也无益,遂一言不发,只谢了府尊,走回家来,对着母亲并妹子,只是咨嗟叹气道:“天下之事,再料不定。天下之人,再看不出。”

裴夫人忙问道:“府尊请你去,有什话说,却这等懊恼?莫非晓得你丈人中了进士,叫你差人备礼去贺他?”裴松道:“若是叫孩儿去贺丈人,倒是顺事了,孩儿为何懊恼?”

裴夫人道:“却是为何?”

裴松道:“转是宋先生有书与府尊,说他如今新选入翰林,声价贵重。我家向日所议二婚,乃是醉后戏言,

并无聘定,不足为信。恐我执守,欲托府尊来回绝。人心一变至此,母亲妹妹,妳道可好笑吗?”

裴夫人听了,不觉大怒道:“这宋先生在我家做西宾,我们也待他不簿。一家大小,还都道他一个君子人。谁知转眼无情,直至如此。就是这两段婚姻,皆是贺知府为他贪我门楣的一团好意,也不是我家晓得你寒儒今日新入翰林,先来攀你。就是你今日入了翰林,也压我吏科不倒,为何便悻悖然写信与知府,叫他来辞婚。他前日一中了进士,我还打算叫人备礼去贺他。倒是不曾去,若去了岂不讨他个没趣。”

因叫裴松到面前,吩咐道:“我儿,世事人情,大都如此。你须能力功名,为父母争气。”

裴松道:“母亲吩咐,敢不尽心。”

母子二人,只数说宋先生无情。紫仙小姐在旁,口也不开。裴夫人因问道:“我儿,妳听了这些话,难道不气,为何不做一声?”

紫仙道:“不是孩儿不做声。孩儿但想此事,尚有许多不确。”

裴松道:“妹妹这想就差了。若是别人传信,还有可疑。府尊一个黄堂太守,若不是宋古玉真真寄书于他,谁敢有假?就假,或是说情,或是求贿,也不犯着假到我家婚姻之事,有什么不确?’

紫仙道:“这寄书之事,可假可真,一时难辨。只想这宋先生,若果是以当时酒后戏言,误许婚姻,今日才中了进士,才选入翰林,恐怕我家虚望,忙忙急急,就写书托府尊回复我家,这便是一个有信有行的君子人了。若果系一个有信行的君子人,则当日贺知府这番内外分咏红丝之举,又将红丝之咏交换收执,岂不比聘定更加一信,哪有个竟认为戏言之理。若说这宋先生是个无品行之人,既得进步,便自去干他那狂妄之事,就是你执前议去寻他,他只认定做无聘定戏言不理,你也没奈他何,哪里就匆匆来辨是真是戏?若肯来辞,则良心未丧,定不负心。母亲、哥哥还须细察。”

裴松道:“府尊叫我去公堂上,当面吩咐,难道是假?府尊若不是宋先生寄书与他,他哪里得知我家婚姻之事,叫我去吩咐,难道也是假。事既不假,叫我怎生去细察?”

裴天人道:“此时虽没处去察,你妹子这一论,却也论得有理。况你兄妹年纪尚小,还不到急求嫁娶之时。若此时闻信,便妄发言语,倘事有未确,岂非衅自我开。若此时急去周旋,倘不敦旧好,定然取辱。莫若且将此事丢开,只上心去读书,以图继父亲的书香。若是此事内有差讹,则婚姻自在。若是他果负盟,你能上进,再婚未晚。”

裴松道:“母亲之论,甚是有理,只合如此。”自此之后,便不思量备礼差人去贺喜了,不题。正是:

人间最毒是阴谋,

专在中间弄虚头。

怂恿这头愁不了,

那头挑拨恨无休。

常莪草打听得府尊叫了裴松去吩咐一番,知为此书之故。又打听得裴家竟不差人去贺喜,两边婚姻隐隐有个断意,满心欢喜,且按下不题。

却说宋采因父亲中了进士,又选入翰林,接接连连的贺客填门,只忙了数月,方才稍定。闲中细细检点,凡系亲友,远远近近,无不尽来贺喜,独有汝宁裴给事家,莫说礼物,连问候的帖子也没一个。心下一发认真是她女儿嫁了西平知县,哪有嘴脸复来贺喜。遂暗暗与母亲商量,要将妹子另许别人。皮氏不敢做主,因也暗暗与萝姑商量。萝姑听说,不觉变了颜色道:“母亲此言大差。婚姻之礼,各有配偶。花自花,鸟自鸟,不是牵连得的。红丝之咏,虽同出一时,男女之配,虽同在一家,然哥哥是哥哥之连理,孩儿是孩儿之鸳鸯,岂可因连理蒙冤,而鸳鸯拆散,断乎不可,要望母亲做主。”

皮氏道:“这也是一时偶然之言。我儿既不喜,便不须提起了。”也就暗暗的回了宋采。

宋采见母亲回了,虽不敢复言,却暗暗自算道:“若论婚姻,两家俱是同结的。我家女儿既守定嫁他,她家的女儿也就该守定嫁我。她家女儿既贪一时富贵,嫁了别人,难道我家女儿便没人要,定要呆呆的苦守着嫁他,实实不服。这一口闷气,如何得平。今母亲听了妹子之言,耸她不动,莫若借定省之名,进京去与父亲商量一番。”

主意定了,遂对母亲说道:“父亲初入翰苑,素有才名,著作应多,还家尚不知在何日。此时贺客已稀,孩儿在家无事,欲进京定省一番,少申子职。不知母亲以为可否。”

皮氏道:“你父亲中后,还不曾看见自家骨肉。你去定省一番,免他记念也好。但家中无人,若无什事,须早早归来读书要紧,不可久为荒废。”

宋采领了母亲之命,便忙忙打点,带了两个家人,竟进京来。不十数日,到了京师,访着寓所,就来拜见。宋古玉见儿子到了,甚是喜欢。先问过母女平安之事,就问他学问荒勤。问完了正事,父子闲坐,宋采方将贺客送的礼物帐簿,呈与父亲观看。

宋古玉看了半晌,见亲戚朋友,虽礼物轻重不同,却无一人不到,独有河南汝宁新结亲的裴给事家,竟无名字在上面。因暗想:“她未结亲时,她在我面上,用了许备情面。今既结了两重儿女亲家,我又遭际了这一步,虽说是道路隔远,也没个不来贺喜之理。”

因问儿子道:“裴亲母家,为何竟不写在上面?”

宋采因说道:“这件异常之事,说来真令人气杀,又令人恨杀。”

宋古玉听了,吃惊道:“婚姻有什异常?”

宋采因将有人帖诗在门上,报告西平县知县娶了裴给事女儿之事,及访问四衙曾亲陪娶并合城皆知之事,细细说了一遍。

宋古玉听了,微笑道:“哪有此理.我必不信!”

宋采道:“孩儿初也不信。直至今父亲大捷,竟不遣一人来贺,岂儿女亲家之理。自然是女儿别嫁,羞惭不敢见面。”

宋古玉听了,沉吟半晌,又说道:“天下事冤屈甚多,我儿不可泥于耳目之见。当时我被强盗扳害,只恨强盗,谁知是你娘舅暗暗作恶。今此婚姻,忽然有变,就事论事,自然是裴夫人与裴青史贪知县之荣而变心。然我看裴夫人行事有方,出言不苟;裴青史循规跽矩,不行非礼,皆非趋势背盟之人。况西平一知县,也只有限。你虽说合郡皆知,我只疑中还有他故。这两家婚姻,原是贺姑夫为媒,一力撮合而成。须得他一探问,方知委曲。无奈又远任湖广,往来作书,又甚是不便。我若论昔日师生,写一书去责问他,未为不可。但又恐未确,一旦堕入奸计,岂不贻于将来。莫若写一书寄与汝宁太守,烦他将裴家嫁西平之事,细细察明,回复于我,便知详细了。”

宋采听了,大喜道:“若是父亲自写书与汝宁太守,更简便。须速速写去,托他为妙。”宋古玉答应了。过不得几日,果写了一封书,叫报上打去。宋采见报上打了书去,在父亲任上无事,遂辞了还家去,候信不题。正是:

慢说忘情情不忘,

三回四转费思量。

不然节义兼入品,

哪个知他短与长。

却说常莪草央白孝立做了两首诗,挑动了宋采之气,怀恨裴家,不通言问;又央白孝立写了一封书与汝宁知府,回绝了裴家之婚,使裴家母子仇怨宋家不已,并无一人往来。奸计得矣,十分快心。所许白孝立之物,谢礼,便今日捱明日,前月改后月,拖欠了竟不舍得与他。

白孝立催讨了许多时,见不出手,因怀恨道:“他在急头上,要我替他做诗写书,便满口沙糖,哄得甜甜蜜蜜。今日事已遂心,便过了庙儿不下雨,竟将我丢开不理。所许之物,讨到如今,竟成画饼,叫我怎生气得他过。我想明年又该乡试,我在汝宁,料想没分,何不悄悄进京去,将此信知知宋翰林,使他来与常狗作对,以泄我之气。等常狗事败,再来求我,方知悔已迟矣。我若借此奉承得宋翰林欢軎,寻个机会,加纳了监生,便年年有科举,妙不可言矣。”算计定了,遂暗暗打点入京,不题。正是:

只思驱虎去伤人,

不思回头咬自身;

到得自身全咬破,

恶人方悔误相亲。

都说汝宁知府一日阅报,忽见了宋古玉之书。细看书中之意,却是托他打听裴给事家嫁女与西平知县之事,忽想起前事来道:“我还记得他已曾有过一封书来,托我辞绝裴家婚姻。我已唤了裴生,当面吩咐了。为何今日又有书来,叫我去查金知县聘娶裴家女儿之事。出乎反乎,叫我为官的怎好唤他来又改口说起。朝三暮四,成何体统。莫若寻出原书缴还他,看他再有何说?”因叫吏员在旧牍中,查出原书来。又写了一封回书,并一道回文,仍打在报中,叫书房中人寄了送去。只因这一去,有分教:

雪消山现,水落石出。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 小人弄小人多反复争竟遭凶

词云:

休嗟莫哭,

从来世事多反复。

浮荣既是人之欲,

骨瘦筋稀,

安得还连肉!

东边不佳黄金屋,

西边便想千钟粟,

谁还顾得羞和辱。

便死于贪,

也不能知足。

——《醉落魄》

话说宋古豆在瀚林院中做官,因他素有才名,凡有朝廷鸿篇大章,大学士皆派他著作,故一连在院中住了数月。急急归寓,亦已度岁。岁中贺节,又忙了数日。汝宁府回文,只到春半,方才得看。忽见了那封假书,不胜大怒道:“我为此婚姻许久无消无息,心下不快。前日孩儿在此,逐怪她不来赞喜,我就疑她不来贺喜,其中定有缘故,谁知却是奸人于中假写我书,去回绝了裴家,故裴家改嫁西平知县耳。什么奸人,这等可恶。”

因又写书一封,寄与汝宁知府,烦他严查假书之人,重重究处。又欲写一信寄回家,通知儿子,忽又想道: “目今乡试之年,且让他安心读书。且莫要通知他,又使他胡思乱想。”遂隐忍了不题。

却说汝宁知府过些时,又得了宋古玉的文书,方知前面那封书是假的。再查究送报之人,因事已久,报人又未曾注得姓名,哪里还有踪影?只得搁起。

却说裴松得了宋古玉绝婚之信,便不胜恼怒,发愤读书,竟闭户连客也不见。裴夫人与紫仙小姐见他刻苦读书,心中甚是欢喜,便将婚姻之事,绝不在他面前提起,恐怕乱了他读书之心。如此数月,早有宗师来汝宁考科举。不日考过,等到发案时,却喜名列第一等。有了科举,他读书一发有兴。读到临场,只觉笔下风云滚滚,胸中锦绣重重。倏忽之间,完了三场,甚是得意。候到放榜,高高中了第十五名。

裴夫人与紫仙小蛆,欢喜无尽。候裴松谢座师,谢房师,谢宗师,并谒见上台,忙乱定了,裴夫人方对他说道:“你父亲做宫,已做到吏科都给事中,也不为不大。 当日在朝时,谁不钦敬。后来谢事归家,又不幸积忧而死,门庭渐渐冷落,竟被人看作等闲。就是前年宋家这两头亲事,若论门楣,他书生,我官宦,还是孰轻孰重,谁知他一旦侥幸,进入翰林,硬自夸贵重,竟来辞婚。当此之际,他热我冷,与他争执不来,只得坚心含忍。今幸我儿有志,挣进了这一步,与父母争气,真可谓家门有幸矣。若能再进得一步,便冷若复热,则父亲虽死不死矣。虽不敢以此加人,而一攀小人之于绝矣。”

裴松道:“母亲之言,字字中孩儿之隐。孩儿恨不能立致凤池,以洗从前之辱。但恐福薄缘悭,不能遂意。”

此时裴松才十七岁,一个少年举人,谁不爱慕。来求亲的,不是东家,就是西家。裴夫人恐怕挫他之志,俱一概辞去。裴松身中后,人事烦杂,便与母亲商量了,要早早进京去静养。裴夫人深以为有理,遂捡个得力家人,收拾盘缠,跟随他去。

此时西平知县金森色,自娶亲之后,便与他认作郎舅,时时王来。今见他中了举人,一发加厚。今闻他要早早进京,治酒亲自来与他送行。饮酒中间,说起京中的寓处,金本色道:“我家旧宅,今已赎回,空锁在那里。尊舅要住,却甚便当”

裴松道:“余事不敢相求。若有尊居空在那里,只得要拜求借住了。”金本色叫家人写了地方,并看房家人的名字,交与裴松跟进京去的家人收了。正是:

杯中弓弄影,

口里酒吞蛇。

出入分明见,

谁知原是差。

裴松打点停当,择了吉日,拜别了母亲与妹子,长行入京。临行之际,裴夫人又再三吩咐道:“宋古玉虽然无情,却是你受业之师。就是今日遭际,也亏他当时指点。不可因他无情,便泠冷落落,失了师生之札。”

裴松道:“母亲但请放心。这个孩儿自然不敢。莫说宋先生关乎名分,就是宋玉风,闻他也中了山东第十五名举人,自是孩儿的良友,也不敢轻薄于他。倘在京中有相见时,孩儿愈加谦谨,他必自然没趣。”

裴夫人道:“你若能如此,则我心安然矣。”说罢,裴松方才别去。正是: 1

母贤戒子言堪听,

子孝安亲意自深。

莫认此中强凑合,

两心原是一般心。

却说裘松辞了母亲与妹子,不日到京,果寻到金知县的空房子里住下。只因潜心读书,便躲着,一家也不见。只等到过了年,会试之期将近,方才投了文书,出门走走,看些风景。倏忽之间,三场过了,方才暗暗叫人访问宋古玉的寓处。

原来朱古玉在翰林院,已经三年,原该分房。只因儿子宋采也中了山东会试,恐怕碍他会试,故先告病,辞了分房。只等会试三场毕了,他方又上衙门。前边裴家女儿嫁了金知县之事,虽有人传说,他心下还有几分疑惑。今又听得裴松也中了河南第十五名举人,与儿手名数一般,暗以为奇,遂差长班去访门裴松,可曾采京会试?若是来京,却住在哪里?长班访了,来回复道:“裴相公已到京会试过三场。现住在西平金知县屋里,伺候揭晓。”

宋古玉听了,暗暗吃惊道:“这等看起来,裴家许嫁宋采的女儿,改嫁金知县无疑矣。怪道他进京来会试,竟不来见我一面,自是无颜了。”又想道:“她女儿既不念红丝之聘,改嫁别人,她儿子倘或中了进士,又怎好执红丝之聘,来娶我女?他不来娶,我怎好强嫁?这段姻缘,多分要成虚帐|婚姻不成,我儿亦何患无妻,倒也罢了。只是贺姐夫咏红丝一番美意,今欲背盟,应罪归于首衅。她嫁西平是她之罪,但不知什人假我之书,托汝宁绝婚。我若不当面辩明,使他执此为辞,则负盟之罪,两下平分矣。况我在他家时,正在穷困,蒙她周给甚丰。修仪甚厚,原该感激。今一借此绝之,殊非君子之事。放榜之后,中与不中,还该请他一会。一可叙故旧之情,二可辨假书之事。亦可见我女儿尚守前盟,未曾轻有改移,使她抱西平之愧,便胜如诘责矣。”计算计定了,便细细与儿子说知,叫他留心打点。

过不多数日,天门放榜。不料裴松中了笫十七名,怡恰宋采就中在第十八名上。两人入朝谢恩,谒见座师房师,俱是并马并列,时刻相见。旧时又是同馆读书,相好兄弟,又此时得意之时,怎放得冷脸来做不相识认。只得欢然说些客套,彼此交拜。

不料廷试殿甲,宋采殿在二甲第十七名,裴松殿在第十八名上,一时俱同选入翰林院庶吉士。彼虬惊以为奇。若论两个小进士,年又同青,貌又同美,才又同高,中的名教又上下,本该加厚亲热,只因各人胸中怀着往事,纵是亲热,未免还带三分疏冷。宋古玉欲请他来说明往事,又恐削了他面皮,故往往忍住,正是:

心惑未辨明,

话是说不出。

可怜君子情,

堕在奸人术。

裴松与宋采同在翰林做官,只糊糊涂涂的往来,且按下不题。

却说贺秉正补了武昌知府,到湖广去做官。不期到任之后,正值湖寇大发,残破了许多属县,竟拥兵围困省城。前面署印之官,竟弃印逃去。亏得贺知府到任,忙申文书与各上司,请四境的参、游、总兵会剿。又自在城中,选练了三千民兵,亲自上城守护。审察得贼兵西边稀少,候至半夜,亲率民兵从西门杀出。贼兵一时无备,直杀得贼兵七零八落,便退入城中。及贼兵调得东边到西边来攻,他又或早或晚,率民兵从东门杀出,直杀得贼兵胆战心惊。故此贼兵虽说围城,毫无所利。过不多日,外面调的四路兵到了,他又驱民兵从内杀出。一时内外夹攻,遂将贼兵杀个干净。地方平定,成了大劝。巡抚、巡按,尽皆上疏,奏称他有大功。故廷臣会议,竟将他内转了尚宝寺少卿。

旨意下了,贺秉正不歌停留,便离任到京,入朝谢恩到任。此时已知裴松与宋采,俱中了进士,俱进入了翰林。以为托孤之事,可以无负;而两家婚姻成全,得各各遂意,甚是快心。见他们都来拜贺过,公事一暇,就先来答拜宋古玉与宋采。

三人相见了,欢喜不胜。宋古玉先问了他许多剿贼之事。贺少卿答完了,就问他婚姻之事:“男女俱已长成,才入仕途,一时归去不便。除菲两家俱迎接进京,方好会合红丝,成一段佳话。”

宋古玉听了,不觉蹙起双眉,惨然说道:“老姊丈一段盛心,真是千古。谁知人心各别,功名易致,道义难全,有辜老姊丈成全之美。”

贺少卿听了,吃惊道:“我定的这红丝二婚,别来又有什变头?”

宋古玉道: “小儿现只身于此,小女尚静守闺中。小弟蒙老姊丈高情,怎敢复生变头。只是裴亲母处,不知被什人撺哄,一时把捉不定,又贪了眼前的富贵,竟不念红丝之好,将小姐改弦易辙矣。”

贺少卿听了,只是摇头道:“哪有此理:只怕还是尊舅打听得不确。”

宋古玉道:“怎么不确,嫁的是西平知县已有人了。嫁是某年某月,已有时了。轰轰嫁娶,合县皆知,怎么不确?”

贺少卿只是不信,因又问道:“此事是谁传与尊舅的?”

宋古玉道:“现有二诗帖在舍下门上,大肆讥讽,故小儿气不过,特特揭来我看。”一面说,一面就叫人取出,送与贺少卿。

贺少卿看了说道:“细看此二诗,虽不无挑衅之心,然必衅有可挑,方才挑得。”因将二诗袖了道它:“尊舅且莫着急.裴青史连来拜了数次,小弟如今也要去答拜。待我见了他,问个明白,再来商议。”说罢,起身别去,竟到裴松寓所来。

裴松接了进去,设椅于上,拜谢他留居汝宁抚弧之事。拜谢完坐下,贺少卿因问道:“贤侄想是今年十八岁了。”

裴松道:“小侄正是十八。”

贺少卿道:“贤侄既是十八,记得令妹较贤侄只小一岁,也是十七了。于归之期,恰正及时,红丝盟约,也可践了。”

裴松听见贺少卿说及红丝,困深深打一躬道:“红丝联咏,乃老年伯一片千古的盛心,举家感激不尽。不期老年伯别后,贫贱所咏之红丝,早为富贵抛弃,过而不问矣。正要禀明老年伯,另作一处,不意老年伯还殷殷念及。一段抚育之情,过于天地矣。”说罢,面色惨然,几欲坠泪。

贺少卿道:“红丝之咏,是结两姓之好,料必守盟。贤侄为何如此咨噻,莫非宋舍亲有些不合吗?”

裴松又深深打一恭道:“小侄两番侥幸,皆赖宋恩师造就,怎敢背言师过。但红丝之咏,付之云散水流,实宋恩师寄书汝宁公祖,托其示知小侄,不须属望。故小侄屡至师门,皆退缩而不敢前。非忘大恩也,恐触其怒也。”

贺少卿听了,沉吟道:“宋业师既有此言,寞非你因宋业师之言,竟将今姝改适吗?”

裴松道:“小侄怎敢?红丝之咏,乃老年伯之命。纵宋恩师不欲践盟,亦须禀明老年伯,再请新命,怎敢轻举妄动,有伤风化。”

贺少卿道:“既如此说,且请问令妹,而今安在,所作何事?”

裴松道:“现在闺中,日抱红丝之咏而同寝食,并无别事。”

贺少卿道:“前有人传说,西平金知县与你家结亲,有此事吗?”

裴松道:“实有此事。”

贺少卿道:“既有此事,我闻得令先尊只生得贤侄与令妹一子一女,送嫁金知县的,却又是何人?“

裴松道:“此乃家堂姑母扈家所生的表姐。一向同堂姑母流落在外,小时就许了金父母,今因金父母成了名,又选在西平,故归来嫁娶。堂姑母因离乡久,没有故居,故借小侄家与他结亲,实非小侄家事。”

贺少卿听了,大笑道:“原来有这些委曲,却非令妹之事。故以讹传讹夕弄出许多是非。我就说年嫂与年侄,皆有品望之人,怎肯为此苟且之事。”因在袖申取出贴到宋门的二诗,递与裴松看。

裴松看了口大惊道:“原来宋恩师许多芥蒂,俱因看了二诗也。作此二诗者,只不知何人,真可痛恨。万望老年伯见宋恩师,替小侄辩明。”

贺少卿道:“这个自然。”遂别了裴松,也不回寓,又复来见朱古玉。

宋古玉迎他进厅,早看见厅上有一客走将下来,请他拜见。

贺少卿忙问宋古玉道:“此位何人?”

宋古玉答道:“此兄白孝立,汝宁人,原是老姊丈公门桃李。方梦垂顾,尚未蒙赐教。”

贺少卿听见是汝宁秀才,就站在上面相见了,一同坐下。

贺少卿就问道:“白兄到此公干?”

白孝立因答道:“门生一因汝宁科考繁难,意欲纳入监中,便于应试。二因一时愚蠢,听了不肖友人之诱,妄有所作,得罪了宋大宗师,故特来自首,欲求赦佑。”

贺少卿道:“既肯自首,任有何罪,也可相忘。且请问何事?”

白孝立道:“敝地裴给事家一馆,原系敝友常莪草所处。因又清了宋大宗师,便将他逐出。他不惭自无才学,转怨宋大宗师夺他之馆,不胜怀恨。后又见宋大宗师令郎聘了裴给事之小姐,令爱又许了裴给事之令郎,一发触起他妒忌之心。故自宋大宗师还家之后,遂将西平金父母借裴家迎娶之事,竟脱卸在裴家身上,哄诱门生,代做了两首讥消之诗,实贴在宋大宗师门上。要宋大宗师看见触怒,便可断绝婚姻。”

宋古玉听了,大怒道:“原来此二诗之作,出于常贼之奸谋。据兄这等说起来,则金知县所娶,不是裴女了,却教我父子错认至今,殊可痛根!”

贺少卿道:“西平嫁娶之误,我也是今日方才对明。但不知起祸之人,却是常蓼。奸人不测,直至如此!”

白孝立道:“不独此也。还骗门生,又假写了宋大宗师一封书,在报中打与汝宁府尊,叫他辞绝了裴家婚姻。门生一时懵懂,误被他骗了。今细细想来,破败两家之情义不少。故特来请罪,望宋大宗师略宽恕一二。”

宋古玉听了,愈加恼怒道:“原来与汝宁知府的这封假书,也是常贼所为,必须重处他一番,方可泄恨。”

贺少卿:“小弟去而复来者,正为裴青史告诉,不敢亲近,皆为古玉尊舅有书辞绝耳。小弟不信,故来请教。谁知是常蓼这厮在其中播弄,真可恨也。”

宋古玉道:“这段奸诡,若非白兄说破,小弟终身坐于不知,受害不浅。在前助虐,实实是罪。今既首明,罪可相忘,又当功论,容当报德。”

白孝立见说,再三拜谢而去。朱古玉方请贺少卿入内去坐,细细商量。只因这一商量,有分教:

夔鹭同堂,鸳鸯逐队。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六回 君子成君子无惭愧终归于吉

词云:

莫讶花开不并头,

色香相藉自成俦。

笑他风雨苦吹求,

经一遍,

奉意转绸缪。

有美遍河洲,

红丝交咏处,

更风流。

关关原不异雎鸟,

传达上,

圣主也回眸。

——《小重山》

话说宋古玉留贺少卿入内,备酒与他细谈道:“小弟蒙姊丈高情,荐到裴夫人处处馆,教她令郎。管待之丰,不可言说。后又蒙姊丈议及儿女之婚,裴夫人满口应承,并无片言推拒。在当时,彼在宦室,我是寒儒。明知异乡,竟成骨肉,原未尝小看愚父子。愚父子感激图报之恩,又何曾不日系于心。何期别后,遭此奸人,竟借金知县之事,作此二诗,以触我之怒。又于我侥幸之后,假我一书,以致她之恨。遂令裴宋两好,竟成两仇。奸人之恶,真不胜诛。若不极力重惩,无以谢罪。”

贺少卿道:“尊舅在馆,受裴夫人殷勤情礼,而别老高发,一旦生疏,未免歉然。裴青史蒙师教训,方得成名。及至成名,而报恩之礼,竟未举行,实亦有罪。然而可解可恕者,均堕奸人术中耳。今喜小礼虽缺,而大盟未渝,须速图和谐。而从前舛错,俱可一笑而忘。至于奸人常蓼,只消致书于刘学道,令其昔自作今自受斯已耳。”

朱古玉道:“姊丈之言,甚是有理。所云婚姻速图和谐,固不宜迟,但他二人若未选衙门,便可任意遣还。今又选入翰林,私归不得,除非告假。至于奸人,致书学宪惩治,亦是正理。但恐常蓼这厮夕善于营求,或致漏网。”

贺少卿道:“网疏方漏。尊舅父子各写一封,小弟也写一封,我去叫裴青史也写一封。四书并致,则网密矣。他纵善钻谋,恐亦难漏去。青史与玉风,新入翰苑,不久告假,固难启齿;但喜他二人皆系青年,告假归娶,或亦人之常情,不疑其托故。”

宋古玉听了,大喜道:“姊丈高论,允合入情。明日就如此行。”二人说得快畅,痛饮了半晌,方才别去。正是:

算定无能脱,

拿牢没处逃。

谁知姻一道,

转是火烧毛。

到了此日,朱古玉复见贺少卿,果写了四封书并—首状,叫人去投与刘学道,托他拿常蓼治罪。书尚未出门,做事不密,不期早被白孝立都打听在肚里,因暗想道:“我此来出首,虽说恼常呆谢我不遂心,实指望奉承得宋家父子快活,有些大大的想头。谁知他得了我的底脚,竟自写书与刘学道,去报仇雪恨,将我置之度外,不瞅不睬。殊觉此来,毫无滋味。我想善于取利者,不得于此,便当得之于彼。为今之计,莫若速速赶了回去,转将此信报与常蓼,再指他一条生路,不怕不重重谢我。”算计定了,遂不来辞谢宋古玉,竟悄悄连夜赶回来,见常莪草道:“兄的祸事到了,怎还安然高坐于此?”

常莪草听了,嘻嘻而笑道:“兄莫要来哄我、吓我!我常莪草不欺兄说,平生不做亏心事,有什祸事到我身上?乞兄见教。”

白孝立听见他说话硬挣,便立起身来说道:“兄既不信,辜负我的来意,更有何说,只怕祸到临头,想我就迟了。”说罢,竟往外走。

带莪草看见气色有些古怪,连忙赶上前扯住道:“长兄有话好讲,怎么这等性急?”

白孝立虽被他扯进来坐下,却气勃勃只不开口。常莪草道:“兄不消气得,是小弟得罪了。且请问,小弟有何祸到?”

白孝立道:“我若不说,兄只道我哄你吓你,只得说了。你不信,却与我无干。向日你央我代做的两首诗,一封书,如今出首发作了。”

常莪草听了,着惊道:“这件事,是兄与小弟两人暗暗做的,此外并无一人知道。若要出首,除非是兄,再有何人?”

白孝立道:“你莫要说痴话。小弟既出首你,怎肯又来通知救你?”

常莪草道:“既不是兄,却是何人?”

白孝立道:“我哪里知道?”

常莪草道:“兄既不知,却又是哪里得此消息?”

白孝立道:“我有一个相好的至亲,在学道处做书手,说昨日京里有书出来,告你在学道处,是他承行,学道立刻就要出牌来拿你。我这舍亲平素知道我与你相好,他将牌票按下,故托我通信与你。要谢他一百两,他便指你一条生路。不然一拿去就是死,对头凶得紧。我见他说得厉害,没奈何,硬主张许了他一个元宝,他方实对我说了备细。这事果然厉害,兄万万不可吝惜小费,误了性命!”

常莪草听见他说得惊天动地,也就慌了手脚,忙问道:“兄且说这对头是哪个?”

白孝立道:“一个是尚室寺少卿贺秉正,一个是翰林院编修宋石,一个是翰林院庶吉士宋采,一个是翰林院庶吉士裴松。四封书公出一张首状。告你假写官书,以坏朝廷政事;私造谣言,以阻宦室婚姻,大辱斯文名教。请革去衣巾,重加惩治,递解到刑部定罪。”

常莪草听见这几个对头,便吓得浑身乱抖道:“这就是死了,只怕这信还不确。”

白孝立道:“千真万真,怎么不确?”

常莪草道:“若确,我死是不消说了。若究起做诗写书之人,只怕还要带累到吾兄身上来哩。”

白孝立道:“我正怕牵累出来,故为兄着急。小弟要一力担当,兄是知道的,又一无所有。欲要兄费,又恐兄疑我骗兄,真是两难。”

常莪草道:“事若果真,性命要紧,谁还惜费。只要兄与小弟斟酌,不要落人圈套。”

白孝立道:“兄也说得有理。我如今有一个处法。”

常莪草道:“有什处法?”

白孝立道: “他指兄的生路,是叫兄今日远远逃走他方。明冂牌票出来,一时拿兄不着,缓他几日,便可央人挽回。兄若不信他,坐在家里,倘票出来,被人拿去,岂不自误。若信他说,与了他银子,忙忙逃去,倘无牌票来拿,又是兄说落入圈套了。依我算来,兄只消带了银子,且躲在我家。果有牌票出来,吩咐家里,竟回他久已出门游学去了,他也无法奈何。然后付他银子,叫他撺辍回文,兄再悄悄逃避他方,也不为迟。若无牌票,竟是虚传,兄带原银回家,一发妙了。不识吾兄以为何如?“

常莪草听了,连连点头道:“这一说有理。依你!依你!”遂起身入内,取了银子,藏在腰间。又吩咐了家中许多言语,遂同白孝立走了出去,暗暗的躲在他家。正是:

自家圈套无穷妙,

讨尽便宜卖尽俏,

谁知也有倒运时,

睁眼落入大圈套。

白孝立将常莪草藏在家中,过不得两三日,京中的四封书,一张状子到了,果然学道发出牌来拿人。家人回道:“未奉之先,久游学在外。”差人不肯信,竟带了去回话。学道将家人重责,着他严限要人。

常莪草闻知此信,果然祸到,只得将银子付与白孝立去打点,又要打点连夜逃走。白孝立收了他的银子,因说道:“怕火烧身,须先用水将火扑灭。你今日之祸,虽有四人,然恨于你者,独宋石为第一。若先将他弄倒,其余便不消费力自散矣!”

常莪草道:“弄倒他可知是好!但他一个新翰林,正在兴头上,怎么去弄他?”

白孝立道:“有个弄法。我闻他当日做秀才时,曾被一伙大盗攀做窝家,坐在狱中两年,已问成死罪。亏了一个蔺知府,出了他,将罪移在舅子皮象身上,他方能脱出身子来中举中进士,做到翰林。如今要弄他,蔺知府又升任去了,只消暗暗走到山东,用些银子买通了皮象,叫他在按院处出一个辩揭,辩称这大盗窝家,原系宋石所为,后夤缘脱去,反坐自身,殊属冤屈。乞奏请,乞敕下法司,令严审。这事关系臣子做贼,自然要准。一准了,他自救不暇,哪里还有工夫催学道拿人?后来就是揿他不倒,归罪皮象,说他告了谎状,这皮象已是死罪,终不成又加他一个死罪。”

常莪草听了大喜,只得又悄悄回家,带了些银子,又再三央白孝立同去。白孝立贪着内中还有想头,遂应承了,一同悄悄往山东而来。正是:

算人看数甚分明,

拿稳无输定是蠃。

不道天心别有窍,

满盘杀尽不容情。

常莪草同了白孝立,悄悄逃至山东武城县,要到狱中来挑耸皮象,告宋石的冤状。不料宋采在京,闻知朝廷各省皆差宫出来恤刑,因动了一点仁心,因禀知父亲道:“母舅皮象,虽存心不仁,谋害大人,死有余辜,然孩儿静中思想,终是母亲的同胞骨血,一旦受刑,未免伤母亲之心,就是孩儿也觉不忍。况父亲大人吉人天相,今又现享爵禄。若说孩儿受他凌辱,母舅之尊,亦不为耻。再揆之理数,或亦否运假手而然。欲恳父亲大人笃念亲亲,少开一线,以全外祖之宗嗣,望大人垂慈。”

宋石听了,不觉堕下泪来,连连点头说道:“我儿所言,于我心有戚戚焉,殊可听也。凡事依汝,汝好去为之。”

宋采得了父命,遂来见恤刑,将所事相托,恤刑一一领教。因又差了一个家人回家,通知皮象,叫他出状脱罪。皮象正在感激之时,忽常莪草同白孝立来挑他起衅。皮象见了,转欲借此报恩,竟满口应承,将他姓名问了,银子收下,却暗暗报知宋家家人,叫他禀知府县,来拿二人,递解进京。

终是白孝立贼滑,见皮象说话有些支离,又访知他有状在恤刑处,正打点奉承宋石,指望脱罪,情知错走了门路,遂通知常莪草,又连夜逃走。常莪草因埋怨他道:“好好一个秀才,住在家里就不处馆,也还过得。就是他们嫁娶,干我什事,何苦与他为难。到今日他们原是好好的,我们转弄得有家难奔,有国难投,真令人追悔不尽。”

白孝立道:“要与他为难,原是你的主意,我不过就你的主意为之润色耳,怎么今日转埋怨我起来?莫若大家率性去当面辩个谁是谁非,有罪各自领受,也免得受此屈气。”

常莪草道:“不是埋怨兄,只因家乡遭难,不敢住,逃走到此,指望降他一场大祸。谁知仇星又变做恩星,叫我如今往哪里去好。因此气苦不过,故自懊悔。谁埋怨于兄。”

白孝立道:“既做一个男子汉大丈夫,要与人为仇,作难做对头,要死便死,要杀使杀,方才做得去,万不可自家先将气馁了。若气一馁,莫说事做不来,便死也死得不烈。”

常莪草道:“我如今弄刭这个田地,倒也拼得一死。只恨没个烈烈轰轰可死之地。”

白孝立道:“要肯舍死,莫说死得烈烈轰轰,死得有些名目,只恐怕还不消死,转将群凶压倒。”

常莪草道:“哪有此事?若果有一线可图,小弟情愿拚死为之,乞兄指教。”

白孝立道:“岂敢欺兄!我前日打听得宋采与裴松结亲,不是等闲说合,却是两男与两女,在一堂之中,两席之上,对咏红丝,咏得你怜我爱,方才你赠我,我答你,交相聘定。虽说选才实于婚姻之礼,玷辱多矣。兄若果有胆气,拚得一死,竟将他父母纵容儿女,杂坐咏诗,勾挑聘定,有伤风化名教之事,揭到礼部,求礼部转奏朝廷。他说我们假写诗与文书,诈骗有司,断绝他的婚姻,你便直认以为假写诗书,断绝他们奸淫,正为要扶持学校之名教也,非诈财夺婚者比。纵有罪亦轻。”

常莪草听了,大喜道:“兄这一算,妙不可言!莫说揭到礼部,便见皇帝,我也不怕。”

白孝立道:“你既看得明白,有胆气,我便同你进京,到礼部去具揭,竟与裴宋两家做硬对头。这邪火自然散了。”

常莪草听了,深为有理,遂欢欢喜喜,同白孝立走到京中。白孝立果又替他写了一张冤揭,叫常莪草亲自跪门,揭到礼部大堂上来。

尚书见了吃惊,因叫常莪草入去,当堂审问道:“据揭,你不过是汝宁的一个生员。这宋石宋采与裴松,已是三个翰林儒臣。若是结婚非礼自有府县地方官并两衙门参论,与你生员何干,却来揭他?定是有仇陷害,须实实招来!”

常莪草道:“若论大夫与士, 自然有别。若论婚姻关乎名教,则无贵贱,一也。若大夫自能谨持,以为标准,则为士者景仰不遑,何敢妄参末议。惟大夫不惜皮毛以自污,当道过存情面而不问,使居于婚姻,决不思媒妁为荇菜之求,但只知纵儿女为红丝之咏。逞才情勾引,不殊桑濮;如云窥探,何异东门。竟令静淑之风,一时扫地矣。生员虽下士,忝列圣门,实不忍闻见。一时愤发,遂谮作二诗一书,代为谢绝。在世法,固然不无罪;于名教,实可谓有功。奈何三儒臣蒙昧于心,不知自愧,转行文学道,欲致生员于死。生员一芥耳,死何足惜,但恐生员一死,益三儒生之罪。故逃死至京,具揭台前,恳乞天恩,念生员一死之事小,而朝廷名教之事大,转呈御览,敕下廷臣,会议婚姻之礼,男女以淫词作聘,为邪为正。则生员伏斧yue之诛,亦甘心艺。若日挟仇陷害,生员与三儒臣从无半面,未受一言,仇于何生?伏乞照察。”

尚书听见他说得情词侃侃,一时难他不倒,只得准了他的揭贴,叫人保出在外候审。遂一面抄了揭帖,移文宋裴三翰林,叫他具疏,题明始末,敕下该部,方好分别曲直请命。

三瀚林见了,俱骇然道:“这奸人既怂皮象报仇不动,又敢挺身到礼部具揭,倒也有些胆气力量。且所具之揭,虽是强词,却借名教二字,几乎夺理。辩疏必须斟酌。”因请了贺少卿来商议。

贺少卿道:“无甚斟酌。议婚姻原是小弟为媒,在旁观起,见咏红丝亦是小弟。为媒恐误,借咏观才。男女原分内外,从何窥探。诗词并不涉邪,有什勾挑?出题,媒人之意;交聘,父母之心。原无委曲,理当直陈。若曰无仇,寿文之逐,已是一端;假作诗文,又经二见。此犹何委之名教。至于贿买皮象兴词,岂非陷害之明征乎。”

大家听了,俱各欢喜,遂录出四人的《红丝咏》,各具一疏上请,并敕下礼部。

尚书又唤了常莪草,重审道:“裴宋结婚姻,出乎父母之命;儿女咏红丝,系于媒灼之言。皆诗礼之家,风雅之事,今原诗尚在,不减关雎,何得妄诋之勾挑。奸人奸胆,已于斯毕露,又不待二诗一书也!若曰为谈名教,岂盗窃寿文,又在名教之外。若曰为救风化,岂唆罪犯兴词之风化,又不当扬乎。总奸恶巧言,如簧之遁词也。圣明之世,岂容奸人紊乱纲常,断人婚好。本当流之绝域,以御魍魉,但念乱官常而官常愈著,断婚好而婚好如初,姑罚其为徒。书一封,诗二首,共责三十,共徒三年,聊以示警。”

常莪草听了,无言可辩,只得说道:“做诗假书,实乃生员白孝立所作,脱卸在罪人身上的。”

尚书道:“这白孝立在哪里?”

常莪草道:“现在门外。”

尚书即差人去拿,须臾拿到。因问道:“这二诗并书,是你做的吗?”

白孝立道:“做虽是生员做的,却是常蓼出的主意。”

尚书道:“一出主意,一是下笔,其罪相同。俱革去衣巾,各责三十,各徒三年。”二人苦辩不听,各各受刑而去。正是:

当日无谋同算计,

而今有罪却平分。

始知奸恶烈如火,

到底烧人是自焚。

礼部断定,随即具疏,同《红丝》四咏,申奏朝廷道:

自《关雎》垂教,咏诗缔结,原不碍于婚姻,矧shen命出父母,题自良媒,的系公观才美,明察情踪,并非私相授受,何以妄加丑诋,以伤雅化。况《红丝》四咏,吐词正大,寓意坚贞,更于婚好有光,录呈圣览。如果臣言不谬,伏乞钦赐联姻,则《周南》风化,复见于今矣。罪人薄责,以广圣恩,不胜待命之至。

过不数日,批下旨来道:

览《红丝》四咏,虽一时联姻之作,然情词双美,实与《桃夭》无异。朕甚嘉之,赐金篷宝炬四对。速速迎亲,驰驿来京,各成配偶,以彰朝廷雅化。余俱依拟。钦此。

众臣见了旨意,俱大喜不胜,遂相率入朝谢恩。谢过恩,见圣旨有“速”字,便不敢停留,遂各各差的当家人,星夜赶回去迎请。

裴夫人与紫仙小姐,适遇着金知县奉抚院差委,进京公干,因乘便护送进京。

此时皮象已蒙恤刑开释,放了出来,闻知宋夫人与菟友小姐,奉旨入京成亲,十分荣幸,他便挨身进来,自称舅爷,带了许多人,一同护送。宋夫人因念手足之情,又一时无有亲人,便不记仇。

山东与汝宁两处,次第起身。不多时,俱刭了京师。裴松与宋采,各各迎接母亲妹子回去,诉说朝廷恩礼,并常莪草白孝立问徒之事。大家欢喜无尽。遂两家共择吉日,奏知朝廷,然后领出钦赐金莲宝炬四对,摆列于前。满朝臣子,见朝廷赐灯,尽来陪娶。这旌旗灯火,笙箫鼓乐,十分热闹。正是:

金屋佳人配才子,

玉堂才子配佳人。

如斯嫁女如斯娶,

秦晋朱陈不足论。

嫁娶过了,不独怜才爱貌,夫妻得意,连公婆丈人岳母,俱夸慧称贤,欢喜不了。皮象相见,再三谢罪。宋古玉一言不发,竟相待如初。

过了三年,又值乡试。宋古玉点了陕西主考,中了一名举人蔺式。拜见时问起,方知就是蔺知府的儿子。心中十分欢喜,以为无意中得报其恩。又与蔺知府相见时,彼此感激不尽。场事完,宋古玉入京复命。见任上时和政简,彼此相安,因自想:“物盛则反。当时否极,故有今日之泰。今父子同登,夫妻和合,可谓盛极矣!若不知机,定又遭否。”因上疏乞归。贺少卿一向原不愿做官,今见宋古玉(原书以下缺页)。(试补:也已准备激流勇退,亦抱病上疏乞归,不久圣上恩准,二人遂一同衣锦还乡。在家乡二人生活潇洒颐养天年,皆善终。 宋采与裴松两人继续在京为官,两家关系非常亲密,犹如一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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