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识你自己:直面内心的恐惧-《恐惧的原型》

多年前,当我坐在法兰克福大学总图书馆阅读《恐惧的原型》(台湾版本译名)时,心中有很强烈的惊艳之感,书中分裂与忧郁人格的故事让我惘然惆怅;强迫人格的征象字字浸透着森然的凉意;而且,我不可置信地迷恋上歇斯底里人格的优点。读着读着,往往忘了这是一本专书。当时我就想,希望有一天有机会翻译这本学术扎实、文笔流畅、引人入胜的好书。  《恐惧的原型》出版已届46年,畅销35版,是德文心理学论著中经过岁月洗礼,以及广大读者考验的经典之作。作者李曼从天体运行的离心与向心力之中,厘析出分裂、忧郁、强迫和歇斯底里四种人格;以分裂人格为例,再区分为健康但倾向孤寂独立、轻微分裂、严重分裂,以至病态式的分裂人格。每一章都以理论为开端,继而探究分裂人格的感情世界与侵略性,辅以他行医多年收集到的真实案例,借此深入患者自幼成长的环境因素,用重新建构的方式,恢复支离破碎的原始经验,兼具文人之笔、学者著述的双重美感。

弗洛伊德认为童年时期的心灵创伤是形成神经官能症的主因。 1906年11月3日在德国杜宾根(Tübingen)举行的南德精神医师第37次集会上,他的学说遭到自认被心理分析拒于门外的主席侯赫(F. Hoche)的大加挞伐:“对于这种差劲,以医师的立场而言危机四伏的时髦玩意儿,我们不跟着起舞。”坐在台下的荣格(C. G. Jung)起而捍卫,在现场点起了雄辩的烽火。同一场会议上被冷落的还有阿兹海默症的发现者阿兹海默医师(A. Alzheimer)。科技与医学的进步延长了人类的寿命,20世纪末,阿兹海默症①异军突起,不断威胁着我们的健康。无独有偶,21世纪初,被科学主流边缘化了的精神分析疗法,在神经学者运用现代先进的脑部造影术进一步深究脑部实体结构之后,发现弗洛伊德有关意识的看法与当代神经科学观点完全吻合。

处于人生巅峰时期的歌德曾经写过一首小诗,大意是说当他行经一座座喷泉与一棵棵盛开花朵的大树时,常有奇妙的感应,他的心扉因而开启,硬壳被抛却,所以能与神交会。此处的“神”可解释为造物主,因为歌德是泛神论者。翻译这本书时,这首诗中的“硬壳”说不时浮上我的心头,当我译到“毕竟我们每个人的过往都有一个模糊地带,有些人对早年的坎坷心存感激,将之转化为助力,因此成就斐然,难道不该更同情且包容那些没有这么幸运的人吗?”时,由衷佩服作者李曼悲天悯人的情怀。如果我们有勇气一探心田上郁黯角落的究竟,那些伪装矫饰与浮夸将变得一文不值;褪却硬壳,豁然开朗,坦荡荡无所惧,人生才不虚此行。

我相信是那个“模糊地带”让我对这本书情有独钟,谨以此译作献给我亲爱的老师Thomas Rogowski。当初我带着单薄的行囊与依稀的梦想远赴德国,十年之间,我不时茫茫然踩在深山栈道上,脚下的悬崖令我惴惴不安;有的时候我勇气十足,在幽深的榛莽中找寻一线天光;也有一口气想探访春花与秋月的浪漫。感谢他传授我正确、优雅且犀利的德文,以满满的关爱缓和我迷糊的奔闯;那是错失了的童年重现。我从此步履稳健,装备齐全,心情和美。我知道穷山恶水之后必定有一座明丽的村落,狂暴的风雨终将过去,而且还会再来。崎岖的天涯路上,我看到了漫山遍开的鲜花。

序言 战胜恐惧,求得心灵和谐(1)

恐惧属于生命的一部分,你我都在劫难逃,它以不同的面貌伴随着我们,从诞生直至死亡。太初之始,人类就不断尝试,借由各种巫术、宗教与科学,思索克服、减缓、战胜或是约束恐惧的对策。民智未开的时代,有人寻求神灵的庇护,有人委身爱人求取寄托,科学家研究大自然的规律,宗教家及修行者禁欲苦行,思想家从哲学思维中探寻,但都没能成功地驱除恐惧。因为前人的努力,如今我们比较能够容忍恐惧,有为者把它转化为一种促进成长的沃土。无忧无惧痛快度过一生显然是大家都曾做过的美梦,但人生在世就无法不忧不惧,我们的依赖心、终将一死的认知,都反映在其中。我们只能试着培养抗衡的力量:勇气、信任、知识、权力、希望、屈从、信仰以及爱。这些可以帮助我们接纳恐惧,分析研究恐惧,以百折不挠的精神与恐惧奋战。人不可能完全摆脱恐惧,所以,那些允诺释放我们心中恐惧的各种方法,与人类的存在背道而驰,只会让我们的期盼落空,所以对于那些玄奥的诺言我们要仔细观察,不要轻信。

既然恐惧是我们生命中的不速之客,时时刻刻盘踞我们的心头,每当内心或外在环境起了一点儿波澜,它就迅即渗透到我们的意识中。通常我们想赶它出去、避开它时,多少也有一些对付恐惧的技巧或方法:排挤它,使它麻痹,跳过去或者否认它的存在。然而,恐惧始终潜伏着,如同死神从来没有因为我们不去想就自动隐退一样。

各个民族的文化各有特色,不同国家的开发程度也有高低之分,每个人也都不一样,但恐惧不受这些影响。在我们操作了某些方法、采取了某些措施抵抗它之后,那些造成我们心中忧惧的事物,有没有因此改变呢?有的。譬如打雷闪电已不再使我们战栗害怕,日蚀与月蚀成为大家观赏的自然现象,人们不再以为日月星辰将永远消失,世界末日即将来临。我们害怕的东西与古人不一样,我们畏惧病毒,害怕新型绝症致我们于死地,害怕发生车祸,害怕年华老去和寂寞。

千百年来,与恐惧作战的方法并没有推陈出新,古人有巫师作法牺牲献祭,现代则改由医药登场——恐惧始终都没有退场。不同的心理治疗是现代处理恐惧情绪最有影响力的新颖策略:心理治疗以渐进的方式厘析害怕的心理,挖掘个人早年的成长背景中导致恐惧的因素,研究个人与家庭以及社会文化之间的相互关系,培养我们与恐惧对峙的能力。

这里有一个重大问题:人类仗着科技文明的进步征服世界,旧有的恐惧虽然被驱除灭绝,却又衍生出另类的恐惧;仅仅体认到恐惧与我们如影随形无济于事。有一种新型的恐惧侵扰着现代人的生活:在我们俯仰之间,埋伏着越来越多的恐惧因子,处处与我们为敌,我们很熟悉心灵被撕裂的感觉——想象一下滥用核能会导致什么后果,想一想滥用权力侵犯生命常态的景象。人类犯的错就像回力飞镖;缺少爱与顺服,孳生征服自然、操控生命的权力欲望,恐惧因此应运而生,于是我们任凭摆布,性灵空虚。以前的人面对自然灾害时一筹莫展,畏惧魔鬼与神灵的惩罚,今天我们害怕的对象是自己。

进步同时也是一种退步,形成了新的恐惧。

害怕与我们密不可分,虽然是一个普遍的现象,但每个人体验到的忧惧却又都不一样,怕死、怕付出爱以及其他抽象的东西。恐惧的形式独一无二,就和一个人如何爱、如何死一样,各有特色。经历特殊的人,所体验到的恐惧也与一般人不同,专属于个人的恐惧和生活条件、与生俱来的性情以及环境有很密切的关系,这些涉及我们自幼成长的经历。

如果,我们用“无畏”的态度来观察恐惧,可以看得出它的双重面孔:因为心怀畏惧,我们积极活跃迎战;因为害怕不已,我们麻痹瘫痪。危难当头,恐惧往往是一个信号或警告,激励我们打败它。接收害怕的讯息,克服恐惧,可以让我们成长成熟;避开它,不正面响应,会让我们停滞不前——无法战胜恐惧的人如同长不大的小孩。

序言 战胜恐惧,求得心灵和谐(2)

通常当我们处于陌生的情境时,不安就会悄悄来访。成长与成熟都使人感到不同程度的惶恐,因为我们并不具备相关的知识与能力来面对陌生的新局面。所有等待我们去做、去经历的新鲜事充满刺激,但也充满了不确定。生命总是将我们带往新奇、不确定又陌生的路上,而惴惴不安伴着我们上路。成长期间,每当我们扬弃熟悉的路线,踏入新阶段,准备接受新任务的时刻,恐惧便不请自来;每个年龄所面临的成长成熟课题,都包含了克服心中障碍的关卡,一旦我们战胜了恐惧,人生便又往前迈进一步。

克服恐惧才会进步。想想踏出平生第一步的幼童,丢开妈妈的手,独自行走;想想生命中重大的转折,第一次上学的小孩,要脱离家庭的呵护,进入一个陌生的团体,这些都需要先克服恐惧才办得到。想一想我们的青春期,初次与异性邂逅,对性的好奇与渴望;再想想我们首次进入职场,组织家庭,初为人母,然后衰老死亡的情形——新的开始以及首次尝试的经验都染着害怕的色彩。

所有上述的恐惧都与我们的身体、心灵或社会经历息息相关,是人生必经之路,踏出去的步子都跨越某一个界限,我们被要求脱离熟悉、亲密的环境,壮起胆子探险。

除了这些以外,还有许多与上述的恐惧迥异,与跨越成长成熟阶段大相径庭,十分独特的恐惧型态,没有人能了解我们,连我们都看不清它的面貌。有人因寂寞而恐惧,有人害怕置身人群之中,有的人过桥或走过广场时会惊慌不已,另有人看到甲虫、蜘蛛或老鼠之类的小动物就心惊肉跳。

恐惧的型态变化万千,人人各有所惧,换算起来,每一样东西都有人害怕;我仔细观察形形色色的恐惧,发觉其中的变量可以整理分类,我把它称为“恐惧的原型”,呈现于本书中。繁多的害怕情绪,都属于这些原型极端的变体、扭曲,或者转移。我们习惯于把未处理、未克服的害怕转嫁到一些无害的替代品上,与真正点燃我们恐惧的引信相比,替代品容易应付,但恐惧却是躲都躲不掉。

恐惧的原型与我们的存在,以及这世界上的两大矛盾有关,我们身处无解的对立情境中。我想打个比方来说明那个我们没有感觉到,但又确实存在,令我们恭敬不如从命的天体中的两大矛盾。

我们存在的世界有四种巨大的动力:地球循着一定轨道绕日而行,太阳是中心,地球的运动我们称为公转,是一种循环。它同时也绕着自己的轴心转,这种运动称为自转。由此产生两种互相对立又互补的力量:万有引力与离心力。天体因而保持运动,在一定的轨道上运行。万有引力维持地球于不坠,一直把地球拉回中心,有一股稳定的吸力。离心力会向外扩张,脱离中心点,有意图摆脱掉某些东西的趋势。当这四种动力均衡和谐时,宇宙才会有秩序、上轨道,而其中任何一种动力比重太大或停顿下来时,都会天下大乱。

让我们想象一下,假使地球失去其中一个动力,譬如不再绕日而行,不再绕着轴心自转,超越了行星的规模,很反常地像太阳一样成为中心,于是,其他行星就得绕着它运行。地球脱离了原来的轨道,自订法律活下去。

若是地球不自转,只是绕着太阳运行,它的规模就低于行星,降一级变成卫星,如同月球,永远向着太阳的一面,没有自主能力。这两个假想都会破坏行星惯性服从以及独立自转的规律。

继续往下想象:如果地球失去万有引力,即向心力,仅有离心力,在混乱中曳出轨道,也许撞上别的天体,坠毁成碎片。假若地球徒有万有引力,但失去平衡的离心力,则势必变得凝滞僵硬、没有变化,或者当另外一种力量出现时,它无力制衡,被曳出轨道。

回到我们先前打的比方,居住在地球上的人类是太阳体系中的微粒,也有一定的规律要遵守,上述的动力才会变成我们不自觉的力量,持续潜伏着,与天体运作的道理有异曲同工之妙。我们只消把每一种基本动力架构到人的层面,转译为心理,与我们的心灵作对照,就会发现从生命延展出来的两大矛盾,而每一种恐惧原型都与这两个矛盾有关,寓意深刻。

序言 战胜恐惧,求得心灵和谐(3)

心理学上说的“自转”表示人的性格,独一无二的个人。绕日而行的运转表示服从大格局,为了顾全大局,自治权以及个人意愿都可以受到限制。由此我们谈到第一个自成一套的系统,不愿臣服于人类整体,与大局对峙的矛盾。

地心吸引力与我们内心对永恒与稳定的向往一致;离心力则符合我们不断向前、追求变化的意态。如此,我们也谈到了另一个矛盾:同样与大局对峙,一面拼命经营永恒,一面又求新求变。

以宇宙为例,可以类推出四种基本的挑战,人类在自己身上也找得到相互抵触、同时互补的动力。它们千变万化,与我们形影不离,不断向我们索讨新的答案。

第一项挑战,譬喻中的“自转”,我们要做一个独一无二的个人,肯定自我的存在,与其他人有所区别,个性如假包换,无人能取而代之。汲汲营营追求与众不同,疏离感日增,午夜梦回,寂寥的大浪打过来,恐惧便如潮涌,对我们造成威胁。种族、家庭与民族,年龄、性别与信仰,职业或社团,使我们与别人相关联,互为生命共同体,但“我”仍然是一个独立、具有特质,与别人不一样的个人。例如每个人的指纹都不一样,绝对不会混淆,这实在很有意思。我们的存在有若一座金字塔,具有所有建筑物的基础与共同性,但越是接近塔尖,就越特别、越异于其他建筑物。在个人化的过程之中,荣格如此称呼成长的程序,接受以及发展自己的特色之时,我们会渐失归属的安全感,不再“与别人一样”,继而在彷徨不安中,体会到作为一个个人的寂寞况味。我们越是要和别人不一样,就越感到孤寂、不安、不被了解、被拒,甚至被排挤。与此相反,如果我们不敢探险,没有发展成为独立的个体,把自己藏在群体的规格之中,如此一来,我们的人与人格就不臻完整。

第二项挑战,譬喻中的“公转”:我们对这个世界、生活与周遭的人敞开心扉,与人交往,也与很另类的人交流。广义说来,就是兴冲冲地活着。但有的人因此害怕失去自己,变得依赖,任凭别人摆布,质疑自己的处世能力,担心自己只会顺着别人的意思、不考虑自己。害怕变得依赖,不敢把自己“交出去”,但这又让我们有施展不开的无力感,忸怩不安。鼓不起勇气突破困境时,我们变成孤立无援的个体户,不与人来往,没有归属感,没有安全感,人我皆不识。

我们推断第一个矛盾,看出这项挑战不合情理,因为生命变成了沉重的负荷。我们应该要保持并实现自我,同时能够奉献牺牲,如此一来,方能克服对“做自己、成为独特的我”的恐惧。

另外两项挑战也同样具有矛盾与互补的两极化特色:

第三项挑战,譬喻中的“向心力”,即万有引力,也就是我们对永恒的向往。我们在这个世界筑巢,计划着未来,努力完成目标;但不要以为一切很稳定坚固、永远有一个未来可期待、生命无止尽,死神在召唤,生命随时可能结束。有人以为只要自己认为未来无穷无尽,生命就如他所愿不会结束,于是他可以不停地勾勒远景与美景——这导致我们害怕消逝、变得依赖,害怕人生中捉摸不定的东西:排拒新事物和没有把握的计划,害怕生活一直向前流动,不停下脚步,瞬息万变。有一句话说,没有人会在同一个地方上岸两次,因为河水和人自己都不断地在改变方向。假使我们死了追求永恒的心,就永远闯不出一番成绩,实现不了梦想;所有的创造皆因对永恒的思慕而发生——否则我们根本无从美梦成真。我们如此这般过日子,仿佛手上的时间无限长,以为我们终将完成的目标指日可待,幻想中的永恒便成为推动我们完成任务的原动力。

最后是第四项挑战,譬喻中的“离心力”。我们随时准备改变自己,肯定所有的变革与新发展;抛掉熟悉的东西,把传统与习俗扔到脑后;才到手的东西,立刻与之告别,一切都是过渡与过站。于是,我们必须不断求新、求变,刻不容缓,绝不能逗留,迎接新事物,勇于尝鲜,那些日积月累的规矩、义务和法律令人战栗,喘不过气来。死亡意味着消逝,生命停滞终结,我们饱受它的威胁。当我们不再追求变化,不再勇于尝鲜,死守着旧有的东西,重复着他人的生命历程,时间之河与四周的人、事、物将超过我们向前行,人我俱忘。

序言 战胜恐惧,求得心灵和谐(4)

本书也介绍其他的矛盾,生命中不合理的要求:同时追求永恒与多变,因而要克服对消逝以及既定的规律与事实的恐惧。

根据上述,我们认识了四个恐惧的原型,整理如下:

一、害怕失去自我,避免与人来往;

二、害怕分离与寂寞,百般依赖他人;

三、害怕改变与消逝,死守着熟悉的事物;

四、害怕既定的事实与前后一致的态度,专断自为。

所有其他的恐惧都是由这四种原型衍生出来,也都与这四种和人类存在息息相关、互补也互为矛盾的动力有关:保持自我与孤绝疏离,与此相反的是把自己交出去以及归属感;此外,追求永恒与安全,与此相反的是追求多变与风险。追求什么,我们就会对那些反方向的东西采取敬而远之的态度;但宇宙运行的规律却告诉我们,唯有互相矛盾的动力彼此势均力敌,天体才会井然有序。这里所谓的均衡并非统计学上的计算,也不是说一定要达成什么目标,而是一种内心源源不绝的创造力。

除此之外,我们要知道,每一种恐惧及其强度都与我们与生俱来的性情,即遗传,以及我们成长的环境有密切的关联;换言之,与我们的身心状态和个人经历都脱离不了干系。内心有着怎样的恐惧情结,必定有一个形成的背景,由此可看出童年所占的比重。每个人的恐惧都染有性情以及环境影响的色彩,我们害怕的,别人往往难以感同身受;他人视为理所当然者,在我们却是挥之不去的阴影。

性情与环境,家庭与社会,都有可能成为培养恐惧的温床。成长过程中不曾受到干扰的健康的人,一般来说知道如何与恐惧共处,甚至战胜之。而受过干扰,必须忍受的恐惧巨大又频繁,则恐惧原型将攻占此人的心灵。

害怕到无以复加的程度,或持续的时间很长,会造成一种负担,也是一种病态。最严重者,是童年时盘踞心头的恐惧,因为幼儿尚未具备反击的能力。力道强、时间长以及超龄的恐惧,往往难以消化,会造成儿童的成长停滞不前,甚至退化,行为幼稚,相继出现其他症状。一个孩童太早体会到太多的恐惧,稚弱的他无力面对一波又一波的恐惧浪头,必须仰赖外界的协助,如果外援无着,他孤独地被巨大的恐惧感所淹没,会造成人格创伤。

在成人方面,参与战争、被俘、面临性命交关时刻、遭遇自然灾害、心灵上受到打击等,凡是跨越忍耐极限,使人陷入惊惶失措,神经质反应的经历,都会成为恐惧的温床。与儿童相比,成人反击和寻求对策的可能性大得多:他会捍卫自己,全盘考虑然后知道是什么引起他恐慌,明白恐惧因何而来,能够把心中的感受说出来并获得别人的理解与援助,也有能力估量眼前的威胁到底有多大。孩童可不具备这些能力,越是弱小,越容易成为恐惧的猎物。他们毫无招架能力,不知道要忍耐多久,会发生什么可怕的事。

本书要探讨这四种恐惧,从另一角度来看,假使我们放弃基本动力中的任何一种,就会失衡,把我们导向其中一种人格。我们将逐步介绍每一种人格,并且详述每个人个性中,或多或少的倾向。若明显地偏向某一种人格类型,表示与幼年的发展有很大的关系;而一个活在这四种基本动力中,处处和谐均衡的人,就能够远离四大恐惧原型。

一开始这四种人格只是有些微的偏向,若片面性明显且突兀,就超过了极限值,成为四种基本人格的变体,心理治疗和精神分析学上称之为分裂、忧郁、强迫与歇斯底里人格。当然,这并不表示大部分人都得了神经官能症{1}。

本书在叙述四种关于生命的病症时,也逐一讨论健康的人的片面人格,以及轻微、严重、极端严重的心灵创伤。人的性格气质是讨论时的一个要素,我也把重点放在我们的成长背景上。

其次要提醒读者,本书以精神分析、心理治疗的知识与经验的理论为基础,来介绍四种人格的典型特质,不采取宿命论或骤下断语的方式,而是从人的特质或性情着手;性情与生俱来,难以扭转,只有安之若素。我要谈的与此略有出入。

序言 战胜恐惧,求得心灵和谐(5)

我之所以是我,并不是因为身体构造使然,而是因为我对这世界与人生有一定的看法,一定的行为举止,而这源于我的生命历程;人格由此铸成,并且拥有特质。其中不可逆的是我天生的性情、童年环境、父母亲与老师的个性、社会与社会规范,这些在某种程度上塑造出我这个人。书中阐述的人格,若先天因教养者忽视和缺乏良好的示范,致使人格受影响、被压抑,都可以借由后来的发展来补缀,使我们的人格趋于完整或成熟,磨光磨亮我们的生命。

我们以四种基本概念与行为入门,探究生命的条件与附属性;宇宙方面,乍看之下是一种对立现象,事实上运行有序也均衡。

我们沿用神经官能症学理中的定义来称呼这四种人格类型,这并不影响心理健康的人,因为我们在运用这些概念的同时,都会介绍患者个人的经历,以及神经官能症是如何形成的;这些定义已为大家所熟知并接受,所以没有必要重新命名。读者看到分裂、忧郁等定义时,会从书中的叙述得到清晰生动的概念。

恐惧与畏惧这两个词在本书中反复出现,但我没有严格区分其词义,因为这不是本书的重点,而且我也认为一定要做区分的话,恐怕并不容易。有人说害怕死亡,而畏惧死亡也说得通,其中并无太大的异同。通常我们认为“畏惧”是指特定、具体的东西,“害怕”则指非特定的对象,比较不理性,虽然敬畏上帝与害怕上帝有所区别,但也不是每次都言之成理、斩钉截铁。因此,恐惧、害怕、畏惧、忧惧等都是同一个意思。

这本书是为每一个人而写的,目的在于帮助大家多了解自己与别人,同时要告诉读者童年这个阶段有多么重要。另一方面,则是希望重新唤起大家重视感觉机能,我想,我们可以从感觉中学到很多东西。

“分裂人格”特征

独立自主、自给自足、理性主义者、坚强、独具个性、冷静、客观、自信、批评家、革命家、无政府主义者、矜持、冷漠、好猜疑、喜怒无常、古怪、奇特、令人费解、与世隔绝、自我中心、社交困难、敏感、独来独往、特立独行、孤僻……

把自己藏起来:分裂人格诊断

在分裂人格者看来,生活的上上之策就是戴着一顶童话中的魔帽,终其一生隐形于帽子下面。

这一章我们要从恐惧和基本动力两个层面进行观察,来探讨害怕付出、有“自转”倾向的病态人格——这种人过度地把自己隐藏起来,过度地划定自我的界线。心理学上我们称之为人格分裂。

每个人都希望自己是独一无二的,当别人把我们的名字弄错时,我们会有多么不高兴;没有人被叫错了名字还兴高采烈。显而易见,我们把属于个人的东西例如姓名,当成了自己的一部分。“我”当然和千千万万的别人不一样,但是“我”同时是某个团体中的一分子或共同体;这跟我们按照自己的好恶过日子,建立亲密的伴侣关系,与他人产生互动以及负责任一样,途径虽殊,但不造成冲突。如果有一个人省略了为别人付出的那一面,把自己完全藏起来,结果会怎么样呢?

距离

人格分裂的人费尽心思独立生活,尽可能自给自足。他不依赖任何人,不需要任何人,尤其重要的是,不需要为任何人负责。因此,他远离人群,他需要这种距离,不让别人有亲近的机会,只开放一点点缝隙。一旦距离被跨越,他的感受如同生存空间遭到侵犯,独立自主遭受危害,他不再完好如初,于是很粗暴地反抗。害怕别人亲近,这是他典型的恐惧。但事实上,他不可能把所有人都排拒在外,于是他只好四下搜寻保护措施,以便自己能躲在其中,避开一切。

对他而言,绝对要避免人与人之间的接触,绝不容许与人有亲密的关系。不论与人邂逅,还是认识未来的配偶,都会让他左右为难,于是,他只好把人际关系通通公事化。不得不与人相处时,处于团体或小组之中最让他感到自在,因为他可以隐姓埋名,基于共同利益的名义归属于某个社团。在他看来,上上之策就是戴着一顶童话中的魔帽,终其一生隐形地躲在帽子下,像不记名投票一样与别人共同生活;身在其中,却不必有所付出。

这类人若即若离、矜持、遥不可及,别人很难和他们攀谈。他们似乎没有个人色彩,甚至有些冷漠。形诸于外的他们,古怪、奇特,对人、事、物的反应很令人费解。认识经年,我们却不了解真正的他;今天与他相谈甚欢,明天看到他时,却好像没那回事。是的,我们越是靠近,他就越可能拂袖离去。他不贴心,经常没来由地发怒或露出敌意,让我们深觉受挫、受伤。

出于害怕,人格分裂的人闪躲我们的亲近,不肯回馈朋友的情谊,这使得他们越来越孤单寂寞;尤其是当别人有意接近,或是他们有意亲近某人时,都会令他陷入害怕的情境。随着交往更进一步而产生好感,觉得对方迷人,产生亲密行为,以及表露情爱,对他而言都极其危险。这足以解释为什么他往往在重要时刻不见踪影,态度转为敌对、峻拒;或者突然把自己关起来,切断联系,躲在自己的世界里,让大家遍寻不着。

猜疑

横亘在他与周遭环境之间的,是一道联系上的鸿沟,沟渠一年比一年宽,他也变得越来越与世隔绝。这引起一连串的问题:他因缺乏经验,不甚了解别人的世界,以至于在人群之中时常没有安全感。别人到底怎么回事,他永远无法正确得知,因为唯有密切相处,而且彼此欣赏喜欢,人们才能累积出与人交往的心得;而他对亲密接触非常排拒,只好靠着猜想臆测来调整人际关系的方针,总是处于惴惴不安中,不晓得自己给别人的印象和观感。以至于自己的举手投足,是否与事实相符,是幻想或投影,或者属实?他都没有把握。

让我们借用舒兹汉克(Schultz-Hencke)形容分裂人格的一个图像,来说明他们所处的世界。你我应该都有过这样的经验:坐在火车站的一列车厢里,旁边的铁轨上也停着一列火车,火车开动时很缓慢,几乎感觉不到震动或摇晃,一时之间肉眼很难判断,究竟哪列火车在缓缓开动?直到我们能够确定自己的火车还停留在原处,而旁边铁轨上的火车持续向前行驶时,或者二者相反,才明白过来。

这幅画面很恰当地表达了人格分裂者的内心世界:他永远不能确切地明白,是否一般人面临同样情境时,不安全感也会如此一拳打过来;他的感觉、知觉、想法与想象,是否仅为一人所有,抑或大家皆然?由于他的人际往来可有可无,在人群中往往茫然不知所措,自己的经验与印象游移在怀疑的边界,不清楚自己的判断是出于事实,还是出于胡思乱想。“别人看我的眼光究竟充满嘲讽呢,还是我又乱想了?”“今天上司对我特别冷淡,他不满意我什么,他平常不会这样的,还是我多心了?”“我是否引人侧目,哪里不对劲儿,难道我搞错了,要不然别人干嘛这样瞅着我?”

这种不安全感会使人猜疑、病态地对号入座,风马牛不相及地臆想以及知觉混淆,以至于内心与外在都是非不分;但人格分裂者不认为他是非不分,因为他把自己的投影视为真实情况。当他因欠缺与别人的密切关系,无从改善心中的不安,而导致这种忧惧演变成经常性的心理状况时,不难想象这会多折腾他,引起他多么焦虑。想找人倾诉自己的不安与恐惧,但他一向欠缺值得信赖的朋友,不被人了解,而被人讥笑,甚至被视为疯子,想到这些他必定坐立难安。

避风港

我们将继续探索完全不信任别人,觉得不受保护的先天、后天以及后续的发展原因。这股不安促使人格分裂者发奋寻求安全感,因此成就出特殊才能——理智又冷静。这样才能在芸芸众生中有个比较好的避风港。感性、感觉会造成不安,所以他们只追求保证可以得出结论、让人百分之百放心的“纯粹”的知识。看到这里我们不难明白,人格分裂者为什么能够全神贯注于科学研究,因为他们从中获得安全感,并且得以暂时不理会自身的感受。

相对于理智的发展,属于感情的部分却退缩了。因为在感情关系里需要一个“你”,或是一位伴侣,以便传达情感和感觉。智力高人一等,情感方面却很迟钝,这是分裂人格的特色。他的情感处于未开发状态,有时候会停滞枯萎。这使得他们拙于人际来往,在日常生活中制造出无穷无尽的难题。与人相处时,他们缺乏一种“中音”,体察不出细微的枝节,即便最单纯的关系也有可能问题丛生。试举一例:

一位大学生必须上台做口头报告。他一向没有朋友,因为他总是过于“自大”;藏在骄傲背后的,其实是缺乏安全感。所以,他没有想到可以向同学打听一下,应该怎么做口头报告。这个问题啃噬着他,问题的重心是他本人,而非报告本身。他非常没把握自己上台解说时,能否让听众满意;他时而想象同学们对他佳评如潮,但转瞬又自卑极了;上一秒钟他显得超凡杰出,似是旷世天才,下一秒钟又跌落平庸与不足的深渊。其实,他只需要把自己的报告和其他同学比较一下就好了。但是他想,在同学们面前问起这件事多尴尬呀,而且自己也觉得难为情,他不知道这再平常不过了。他没来由的过度恐惧都是因为不与同学往来而起,如果他和同学培养出自然的合作关系,这些力气就可以省下来。

对人格分裂者而言,类似的情形和行为模式不胜枚举,在日常生活中平添了许多无谓的困扰。然而他们却一直看不清,自己的问题在于人际层面,而非能力不够。

恼人的渴慕:分裂人格的感情世界

分裂人格者心力交瘁,只为了证明自己值得人爱。

前面已谈过,精神分裂的人在人际关系上特别麻烦:上幼儿园、加入班级社团、进入青春期、与异性来往、和伴侣的关系等等。别人越接近一步,他就越害怕、越退缩,当他想亲近某人时,爱人以及被爱可能产生的风险来势汹汹,袭击着他,以至于别人眼中的他,充其量像个渡口。

爱与被爱

父母、照顾者与人格分裂者童年时期的相处情形,和早期分裂人格的形成有一定的关系,早日发现可望在分裂人格深凿之前,减缓其严重程度。如果一个小孩在幼儿园或小学里交不到朋友,别人以及他自己都觉得他像个局外人或独行侠;青春期的半大孩子不热衷与异性交往,只是埋首书堆中,排斥任何与人接触的机会,以做手工艺或从事其他活动自娱,始终独来独往;如果这时期他的人生观一片晦涩,独自苦思生命的意义,不与别人交换意见,这些都是警讯,父母应该寻求咨商。

紧接着青春期之后是与异性交往,这为人格分裂者带来更多的问题,因为我们将与心仪的人的心灵以及身体都十分亲近。每一次邂逅,自我以及独立同时受到波及,我们希望更保有自我。邂逅往往如同攀岩,我们无从预知会发生什么问题,也不太会保护自己,只觉得苦涩和痛苦。一个分裂人格者如何表达自己渴望亲近意中人并与之分享亲密关系和爱情?日渐强烈的情欲又如何启齿呢?到了这个年龄,前文提过的人际网络出现破洞,缺乏“中音”,使得分裂人格者在与人交往时笨拙不堪,尤其在建立两性亲密关系时,更是困难重重。在这样的关系中,他也少了一个调和自己举止的中间色调:既非勇于追求的征服者,亦非乐于奉献的迷人角色。深情款款、言语或情感上的示爱,对他而言都很陌生,他不懂得体贴,没有融入另一个人个性与感觉之中的能力。

责任与情感

在恼人的渴慕以及害怕亲近的冲突中寻找解决办法,看起来很难。通常分裂人格者采取简单的策略,譬如态度冷漠,要不就是维持纯粹的性关系,并且不带任何情感。他的伴侣之于他充其量是个“性爱物品”,只满足他的生理需求,除此之外,他了无兴致。也因为他与伴侣之间没有真正的情感,换情人像换衣服一样轻松平常。他用这种方式保护自己,免得越陷越深,面对感情他手足无措又缺乏经验,总以为爱情很危险。所以,当异性表示倾心于他,他便将之推拒于门外,因为他不知道该如何负起责任,被人喜爱让他觉得尴尬万分。

一个男人走进婚姻介绍所,翻阅相簿,想从中选一位最不合他意的小姐;这么一来,她就不可怕,不会挑起他的情感。

只有当女人知道她永远不会再见到这个男人时,她的身体才能够和他缠绵。

一位已婚的男士在与自己家庭所在的同一个城市里还有另一栋房子,当他觉得需要保持距离时,就躲到这栋房子里,没有人找得到他,直到他再度兴起回家的念头。他必须这么做,好赶走一些和妻子以及家人之间过多的亲近与需求(家人因他经常逃跑而寻求更密切的联系,他于是更想逃了)。

这些例子让我们看出,分裂人格者多害怕与别人有关系,被人套住,被说服;明白这一点,我们才能掌握他们怪异又费解的反应。

分裂人格者只属于自己,并且只信任自己,不管是真实的或纯属臆测的侵扰与干涉、外来者意欲跨越他孤立的藩篱,他都高度敏感,据此保住自己的凭依。这样的行为举止当然很难与人互信互赖,遑论发展亲密关系。义务责任之于他形同束缚,要付出的太多,特别是与伴侣之间,伴侣需要他只会使他不耐烦。对责任与义务的畏惧顷刻间膨胀,当这种畏惧变得无穷大的剎那,他甚至会在教堂里或法院结婚公证处转身逃跑。

一位年轻男子因为女友催促而订婚;他们交往数年,但他还不想定下来。他带着戒指来找她,两人一起庆祝订婚。他离开的时候,把一封写好的信投到女友的信箱,信里他取消了两人的婚约。

分裂人格者有这类的举止一点儿都不奇怪,他们可以是远方极好的笔友,但一旦要进一步交往,立刻闪人,并且把自己封闭起来。

性与爱

前面提及人格分裂者的性关系中抽离了感情因素,他的情欲体验也很孤绝;伴侣只是“性爱物品”,而他的情感生活只能按照这样的模式进行。他对温柔的前戏一无所知,不懂情欲,只是依着自己的需求找伴侣,然后直接达到目的。亲密行为变调,令伴侣感到痛苦;他的方式粗暴,使伴侣身体疼痛。隐藏在这些行为背后的,是他希望借此看出伴侣的反应。需求被满足之后,越快离去越好; “事后”在他的性行为上表示“恨不得立刻把她丢出去”,这正是一位担心伴侣向他表露情意的分裂人格者典型的态度。

更棘手的是,分裂人格者根本不相信有人会爱上他,于是把夹杂在爱与恨之间的矛盾转嫁到伴侣的身上。他不断地针对自己的怀疑做测试,要求提出翻新的爱的证明,以便消弭心中的疑点。再发展下去,极有可能变成精神上或实质上的性虐待狂,而他的行为则越来越危险;他轻视、低估伴侣表现爱意的盟誓和讯息,推敲再三,疑神疑鬼,或者恶魔似的曲解。譬如伴侣忽然浓情蜜意,他的解读是对方良心不安,有罪恶感,不然就是企图贿赂(“你到底想要做什么?”“你是不是想弥补什么?”)。抽象的心理联想,提供了这类解读无穷无尽的空间。小说《安静枕头》(Das Ruhekissen)中,罗塞弗特(Christiane Rocefort)刻画的就是这样的一种关系,尤其淋漓尽致的是,读者看到原本可爱的女主角,长期与分裂人格者在一起之后,最后包容力荡然无存。

分裂人格者也经常用一贯的玩世不恭捣毁伴侣的温柔,因为这样对方才不会对他了解太深。每当伴侣要向他倾吐时,他便把对方置于一个会受伤的处境,他的态度、表情或者言语都充满了讽刺、愚弄:“你的眼光像狗一样忠诚”、“你应该知道自己有多可笑”,或者“别再说你多爱我,直接进入主题吧”等等。

这么一来,伴侣的爱当然被有系统地摧毁了,除非伴侣的能耐超乎寻常,任劳任怨,出于罪恶感或害怕失去这份爱;不然就是有其他的动机,必须容忍一切,也或许是被折磨时会得到些许快感。否则,伴侣到最后应该会撤退,开始痛恨精神分裂的情人,但分裂人格者却把这视为一种胜利,(“现在你可要露出真面目了”),殊不知正是自己让伴侣变成这样的。斯特林堡 (Strindberg)自传体的小说中有许多这类分裂人格的战术,对患者的生活背景、人格发展的描写,令人印象深刻。另外,例如《女孩的儿子》(Der Sohn einer Magd),博格(Axel Borg)动人的小说《在开放的海边》(Am offenen Meer),对分裂人格的描绘都很逼真写实。

冷漠的感情持续发展下去,会走极端的偏锋,变得病态,甚至会导致强暴以及强奸杀人。分裂人格者对伴侣的恨以及报复行动并没有很清楚的意识,它只是原始的童年印象再现,心理学上称之为“转译”,因此而展开报复。这些没有完全融入个性、被分离开来的冲动是最为危险的,这种报复的冲动使他们无从体会伴侣的感受和情感,有可能会犯下不可饶恕的任何的暴力罪行。

分裂人格者不易与伴侣建立亲密的关系,要找个伴儿也很困难,只好独来独往,当自己的朋友,满足自己的需求。不然他就找替代品,譬如崇拜偶像。迷恋偶像还是无法帮助他培养爱人的能力,因为他的爱仍然残缺,也难以表白。

分裂人格者的性发展往往不脱稚气,即使个性截然不同的人也一样。有时候他们倾向把未臻成熟的小孩或青少年当成性伴侣,认为这样可以减少心中的疑惧,并且取得孩童的信赖。

奉献与猜忌

爱和希望奉献的欲望一再被压抑,有的时候会转化为无以复加的醋劲儿,甚至嫉妒到要发狂。他觉察到自己有多么不可爱,没有爱人的能力,很难留住喜欢的人。因此,他所到之处必须嗅出情敌的气味,他以为这些对手比他高明,也比他值得爱;这通常不无道理。伴侣没有恶意、很自然的举动都会引起他的高度戒备,刨根究底,坚称伴侣心怀不轨。他越是胡思乱想,两人关系就会变得越糟,终归破裂。当他兴味十足地摧毁两人的关系时,自己其实也很痛苦,但他别无选择。他的动机大致如此:如果我不再被人所爱,宁可自行摧毁,虽然这令我痛苦不堪,但至少我是行动者,而非坐以待毙。如此一来,不难理解为什么正当他希望爱与被爱的时候,表现出来的却一点儿都不可爱。与其倾力追求心上人然后被抛弃,他宁愿选择让爱人渐渐远去。小心翼翼不让自己失望,这对分裂人格者而言很平常,他们大部分下意识地观察、考验伴侣:如果我这个样子他还是爱我,那才是真正的爱。分裂人格者心力交瘁,只为了证明自己值得人爱。极端的猜忌和吃醋会导向谋杀:如果他不爱我,也不可以去爱别人。

分裂人格者以为自己的害怕付出是源于不喜欢与人交往,其实不然。与生俱来的爱人的渴望在不断压抑中堵塞了,扩大了恐惧,以至于他想象伴侣应该任凭他摆布,还要放弃自我,被他消耗殆尽。他认为伴侣应该对他的“魔力” 而着迷,热情稍有消退他就更加恐惧。我们根据这些就会明白分裂人格者一些莫名其妙的举止,尤其是感受到伴侣巨大无比的魅力时,魅力瞬间变成一种威胁,因为他受到牵制,于是爱转成恨;他不知道伴侣的致命吸引力是他投射过去的。

分裂人格者不太敢尝试长远的关系,比较倾向于短而浓烈、时好时坏的关系。婚姻对他而言,涵盖了所有的不完善,难怪他一旦不满意,理所当然要离婚。他认为长期的关系中免不了有背叛对方的时候,坚持自己拥有自由,理论多于实际,但他无意给予伴侣和他一样的自由。通常他是婚姻理论家、改革家,至少他勇于挑战习俗与传统,捍卫自己的生活方式,按照自己的意思过日子。说起来,他比任何人都诚实,并且有勇气坚持自己的信念。有的时候他也愿意拥有长时间的关系,只是被法律给吓退了,所以就经营类似婚姻的关系,而不愿结婚。

童年时与母亲的关系不好,或者对母亲非常失望的分裂人格者,会喜欢与年纪较大、比较有母性的女性交往,童年时渴望但得不到的,可以在女友身上获得补偿。这样的女性有时能给他温暖和安全感,要求又不多,是上天赐予的礼物。她完全理解他,他无法给予的东西她也不强求,他鲜少如此轻松,因而紧紧系住他的心。只有早年受创很深的人才会产生对妇女强烈的恨意,女士当前常有复仇的冲动。分裂人格者早年的生活让他不信任女性,觉得女性很危险,所以倾向于喜欢同性,或者找一个有男儿气息的女伴,或对他而言“完全不同”的女伴,譬如说柔媚非常的女人。这样的关系有若手足、同学,建立在共同的兴趣上,而非源于异性的性吸引力。所有的关系中最难的是保持持续的亲密,夫妻当然要分房而睡,另一半如果不希望激起他抗拒或保持距离的话,势必得接受他的规定。

总而言之,精神分裂的人最难培养爱人的能力。他的自由和独立若受到胁迫,对什么都异常敏感;他的情感表达十分稀薄,如果伴侣对他的爱不那么强烈,同时又给他一个家以及安全感,他会感激涕零。愿意了解他的人,可以赢得他的好感,只不过他不善于表露也不一定会承认。

不加修饰的愤怒:分裂人格的侵略性

“谁打破我的距离,我就恨死了他。”

下面的章节中要谈侵略性,侵略性是最常用来表示恨的语言,又可以清楚地描绘出与恨不同的现象,这里的侵略并非恨的意思。害怕与侵略性密不可分,厌恶与恐惧会引爆侵略性,小孩会用“不喜欢”来表示心中害怕。当我们还小,不懂得处理自己的情绪,也没有克服恐惧的能力,只能无助地屈服在厌恶和害怕之中。童年的经验如挨饿、受冻、疼痛;生活规律以及生活空间遭到侵扰;感觉器官负荷超重,行动受到很大的限制;自我的存在遭受太多破坏和干预;寂寞……这一切会使孩子极度绝望。在这个时期,害怕是最强烈的不快之感,每一个孩童碰到这种情况时,常分不清恐惧和愤怒的区别,因厌恶及害怕而产生的情绪,一触而发展为愤怒或火大。

一个小孩要用什么克服恐惧,抵消心中的不快呢?一开始是无助的恼怒,大吼大叫,脚踢来踢去,乱打一通,诉诸机械式的宣泄和爆发。幼童的意识里还没有你、我的分别,表达愤怒时也就没有特定的对象,只能发泄自己的不满,讨厌所处的境况,抗议自己的身体受到侵犯。幼儿通常自然而然地表现他的愤怒,出人意料,不加控制,没有特定针对的人,因此显得毫不留情,事后也不会感到歉疚;会感到内疚时就跟“人”有关系了。

儿童的愤怒强烈无比,因为他彷徨无助,觉得受到胁迫,存在受到莫大的危害。他感受到愤怒与恼火,处于这种情境中的小孩会“非常火大”或“非常害怕”,他迫切需要发泄一番。他会反射般缩回自己的壳中,抵拒整个世界。前文提到的两种行为是所有生命体不加修饰的表达恐惧和愤怒的模式:向内逃避、退缩、死寂;或者,向外逃避、发脾气、攻击别人。

目的一:宣泄

分裂人格者若始终没有交到朋友,无从体验被爱护、保护的感觉,只觉得被排挤、受威胁,就会困在似假还真的攻击与危险之中。这样的反应仍然属于初始的感官所有:当他消减过重的负荷,亦即宣泄心中恐惧时,态度粗暴冷酷,一如英语中的“滚出我的体系”(to get it out of one’s system)。

一个少与他人接触,觉得自己的存在饱受胁迫的分裂人格者,突然之间发起火来,不难想象有多可怕。他们不再是原来的那个人,如同通讯中断,与原先的人格没有关联。当他索取本能欲求时,根本不为别人着想。从其性行为即可看出他们的忿与怒,在无法融入一体的感情世界里,共同生活的情感被抽离,只剩下生理欲望。缺少同理心的他们,是不可能从这种残酷情形中紧急煞车的,所以,他的怒火只是宣泄内心的分崩离析,不受牵制,事后也不会有任何的不好意思。没有安全感的分裂人格者无法想象自己的行为会对别人造成什么影响,认为自己 “只不过”稍加抵抗罢了,不把别人的感受放在心上。他们不知道自己苛刻、伤人和粗暴。有一篇关于一位青少年杀了一个小男孩的报导,当被问起杀人的动机时,青少年耸了耸肩说,他其实没啥特别的理由,只觉得那男孩有点儿烦。一个孤独、不与人共同生活的人,从潜伏已久的愤怒爆发出来的恨,往往使被牵连的人一头雾水,而且极度危险。和无法融入感情的性欲一样,他们把自己的行为合理化,无所不用其极。《巴曲的自画像》(Selbstportr?覿t des Jürgen Bartsch)中有耸人听闻的例证。

美国心理学家辛载(Kinzel)认为在牢里蹲着的人的攻击性是一般人的两倍。有攻击性的人——我们将之归纳为分裂人格者——一旦恼火起来就超出常规,陷入慌乱之中,变成狂暴的攻击者。有一位病人曾经生动地叙述分裂人格者的世界:“谁打破我的距离,我就恨死了他。”这让我们想起《假想敌》(Das sogenannte B?觟se)中,作者罗伦兹(Konrad Lorenz)所描写的动物,当它们的势力范围被侵犯时,立刻扑上前去的反应。

分裂人格者没有安全感,孤立无援,因此心生猜忌,把别人的亲近当作威胁,一开始他觉得害怕,然后用攻击作为响应。明白分裂人格者对生命的基本态度后,他令人费解的举止也就有了答案。不经修饰、抽离自己、分裂的愤怒可以演变为暴力行为,如果有人向他逼近,他可以像踩死一只讨人厌的虫子一样把他消灭掉。他所有的本性及欲求都与人无关,于是将自己的情绪合理化,变得反社会,犯下罪行。

即使不举这些比较极端的例子,对分裂人格者而言,控制怒火还是一件难事。通常他们不需要忍耐什么,受苦的是他们周遭的人、事、物。原本只是要排解害怕的情绪,到了他们那儿,就变成了乐趣无穷的攻击行为,一意孤行,所有残忍可怕的手段都派得上用场。性虐待、粗暴、尖酸刻薄、极度冷漠、不可亲近、玩世不恭,翻脸比翻书还快,拒人于千里之外。他们也欠缺掌控自己怒气的 “中音”,不会衡量情况,只看表面,以他们的生活来看,他们认为自己的行为合情合理,并无不妥。

目的二:争取

分裂人格者的攻击性还有另一种功能,他用愤怒来抵拒保护(也可解释为“不打不相识”),借着展开攻击,因此与人有了接触,这似乎是他唯一的桥梁。攻击是他争取某样东西的方式,与青春期生涩地追求异性的情况差不多。分裂人格者把害怕与渴望混为一谈,把青涩的温柔情意藏起来,变成粗糙火暴的攻击行为;他害怕面对尴尬,随时准备撤退;遭到拒绝或担心被拒时,原来的好感顷刻变成反感,对什么都不在乎。

分裂人格者的朋友得注意了,他们的攻击行为也有可能是一种追求和争取。他们易怒,拙于表达情意与正面的感觉;就是因为他们不与人来往,自己也显得很没信心。根据我们从事心理治疗的经验,如果我们给他们足够的时间,慢慢地把心底的沟渠填平,他们会有认知自己愤怒情绪的能力,从而学习如何与人相处。

敏感的新生儿:分裂人格的成因

所有的创伤殊途同归,都会让婴儿从一开始就抗拒这个世界,保护自己,或者对这个世界感到失望。

要怎样才能把分裂人格者害怕付出,誓死捍卫“自转”的生活方式以便保护自己的人格形成过程说得清楚呢?

他永远处于细致敏感的情境,寂寞、脆弱、心灵容易受伤。他刻意与周遭保持距离,别人的身体或心灵靠近他,会引发他类似雷达般精微的反应,随之而来的情感登堂入室,都让他觉得“太吵了”。距离之于他有绝对的必要,这样他才能处于其中并且活下去。距离给他安全感,觉得受到保护,别人不得其门而入,不会一下子就闯进来。他在自己的世界里很放得开,不设防,划定范围,有的时候为了避免被外来的刺激所淹没,他也会关起一两扇窗。

也有一种可能,他处于一种强烈的机械式膨胀、暴力诉求的情境,不太喜欢朋友,也缺少社交的能力。别人眼中的他,当然显得既麻烦又不受欢迎。与他来往,我们常觉得不受重视,老是被斥责,无法获得他的肯定,也不被他所接受,最后只好退出。这就是分裂人格者典型的特征。

一个小孩如果一开始就对他的父母失望,尤其是母亲,将会影响他的身体与周围环境的互动。也许他的性别不对,或者母亲照顾他十分吃力,以至于无法全心全意爱他;不在计划中诞生的孩子也常有这样的遭遇。

再往下看,环境是形成分裂人格的关键。所以,我们有必要谈一谈婴儿诞生之后,以及生命初始的几个星期中所处的情境。

不被照顾

和其他动物不同,一个小孩出生以后,无法自力更生的时间非常长,所以极其依赖周围的人。波特曼(Adolf Portmann)因此说人类都是早产儿。

要让一个小孩好好长大,必须有人照顾,这个小小世界必须是他能接受的,并且让他渐渐产生信赖感。要根据他的年龄满足他存活的需求。幼儿需要的是一种被保护、被扶助以及快乐的气氛,这样,成长的条件才会在他身上生根。小孩若是没有这样“天堂”般的感觉,要什么(没)有什么,就无从培养信心,当要对生命有所付出时,他会有被吞噬的恐惧。

奇怪的是,我们对小孩生长的必备条件所知太少,常低估他们的个别差异以及行为能力,我们也忽视外来影响在他们身上产生的作用。瑞士小儿科医师史汀尼曼(Stirnimann)对新生儿做的实验令人印象深刻,他的著作《新生儿心理学》(Psychologie des neugeborenen Kindes)有几段相关的叙述:“还算严谨编写的书中……认为六周大的婴儿根本对疼痛没有感觉……事实不然。在一个谨慎进行的实验中我注意到,婴儿出生几天后,接受第二次预防注射,在消毒的时候就开始哭了。”关于记忆:“……出生前的记忆会保留下来:夜班护士发现家里开店的婴儿一直到半夜还清醒着,不哭也不闹,而面包师傅的小孩常在凌晨两三点时就显得骚动不安。母亲白天干什么活儿,晚上几点休息,婴儿早在出生前就习惯了这样的动静规律。”

还有很多值得研究,从史汀尼曼的观察得知,我们太疏忽新生儿的敏感、知觉以及情感,以为照顾他,给他食物,为他清洁等事情比较重要,认为对新生儿来说这应该足够了;其实不然。经过详细研究童年生活,尤其是弗洛伊德及其弟子的心理分析,加上行为研究,我们得到了全新的观点。感谢这些专家,因为他们的研究,我们才晓得婴儿刚出生的几个星期中所得到的印象及经验有多么重要。

1810年,歌德与柯内博(Knebel)谈话时曾经提及:“有一件事我们做得很糟,那就是对婴儿最初始的教育太外行。殊不知这对小孩的个性以及将来成年后的生活,有绝大部分的影响。”然而,多年来我们任由诸如此类的高见散置一旁,没有深入研讨。

不被关爱

今天我们知道,婴儿除了不可或缺的各种照顾之外,他还需要温暖、关爱、适当的刺激,例如安静稳定的成长环境,这样他才能够自信、活泼,有责任感。其中最重要的是要给婴儿足够的身体接触,让他感受温情。

若是婴儿初始的世界让他害怕不安、空洞、被侵扰,他就会畏缩、被吓退了。太早以及过于强大的不信任经验,使得他无法信心满满迎接世界。婴儿经常长时间独处,世界空茫一片,刺激太强或印象过于繁杂,都可能形成分裂人格,他与世界的关系已蒙受损害,只好退回自己的壳中。

史毕兹(René Spitz)以孤儿院长大的小孩做实验,一出生就与母亲长时间分离,或者很早就经历母亲离去的小孩,即使平均一位保姆照顾10个孩子的孤儿院提供最有营养的食物,无可挑剔的卫生清洁环境,在小孩成长过程中仍然有难以弥补的创伤。被冷落或被太多刺激吓坏了的孩子,或许晚熟、单向发展、表现落后于人,或许有着与年龄不成比例的早熟。因为他们的生长条件不是太过就是不足,因而萌生幼龄不该有的恐惧心理。

不被爱或者父母不希望有却自动来报到的婴儿特别容易形成分裂人格。有的孩子长期生病住院,或者经历过母亲离去的创伤也都容易形成分裂人格。母亲不爱、不在乎小孩;母亲太年轻,个性未臻成熟;母亲没时间,把孩子交给冷漠的人照管的“金丝雀小孩”;母亲生产后很快去上班,小孩长时间独处,无法给孩子关爱的例子都一样。

过多刺激

婴儿时期缺乏关怀与爱是形成分裂人格的一个主因,同样的,过多的刺激,譬如母亲不让婴儿安静,不知道孩子究竟需要什么,则是另一个主因。这么说有些模棱两可,我们应该深入探讨:一个刚出生的婴儿,四周环境应该很坚强稳定,让他无忧无虑,然后逐渐赢得他的信赖。熟悉是信任的基础,假如照顾他的人经常换面孔,环境变化频繁,感觉器官应接不暇各种刺激,他将无法一一吸收 (例如收音机或电视机不断发出的噪音,光线太亮,睡眠时亦同,过多累人的旅行等)。这样的母亲以及这类的骚动,都会侵犯到婴儿对安静以及独处的需要。做母亲的不停地和孩子玩,抱着到处走,不给小孩有建立自己规律的机会,也会让婴儿搞不清楚状况,吓得缩回去。

另一种情形是孩子的器官尚未发育完整,就苛求他达到某些目标,也会形成分裂人格。还没学会处理自己问题的小孩,不得不周旋于难搞定或个性不成熟的大人之间,他于是很早就学会了嗅出硝烟,察言观色,以便备战,或者避免让灾难降临到自己身上。没错,他们因为里里外外都没有依靠,只好把父母的责任揽过来,扮演自己的父母亲。对小孩而言,这个负担当然无可言喻的沉重。他还来不及发展自我,父母的角色就强加到他身上,他必须了解成人的世界。他自己还是个小孩子,却得处处设想周到、斡旋其间、理解并且权衡局势。他为别人而活,而不是为自己而活。如此一来,不仅他的童年被窃取了,他的本质也没有获得良好的发展,属于生命基础的安全感因此残缺不全。

我们活在世上,尽量不让自己受到伤害,一如齐格菲 (Siegfried)在龙血中沐浴①,为的是不让世人识破他的弱点,然而人的脆弱无法全部被遮掩住。怎样可以让自己不受伤呢?情感上遥不可及是其一,头戴魔帽隐姓埋名亦若是。他的脸平静冷漠,教人看不透,别人永远无法得知他是什么样的人。至于无法抛弃的情感,他培养出一种能耐,即用意识来操控、分配剂量。心有所感的当下,学着在头脑清楚的情况下,让情感注入或退回去,无论如何不让情感自由自在地流露、发生;因为他认为感情是危险的。

附带说明一点,成人的感官印象也有极限;有些国家在审问犯人时,持续制造噪音,运用刺眼的灯光,以便耗损犯人的意志;长久的寂寞孤单以及昏天暗地也有相似的效果。当然,婴儿的极限要小得多。

综观上述,还有一点也意义重大,那就是婴儿是吃母乳,还是喝牛奶。母亲按时到婴儿身边,一起享受喂母乳的亲密,不仅让婴儿逐渐认识这个无条件满足他需求的人,他同时也兴起为人的第一个希望之光,心中充满感激和爱。不一样的人来喂婴儿喝牛奶,每个人对待婴儿的方式不尽相同,会使得婴儿初始的发展有些困难。这样的学习过程太复杂,和吃母乳的婴儿不一样,因为他不只和一个人建立亲密关系。我们知道分裂人格之所以形成,缺乏联系是其中的关键,那么,这里提到的母亲与婴儿之间少了一分亲密,也是重要因素。

所有我们描写过的创伤殊途同归,都会让婴儿从一开始就抗拒这个世界,保护自己,或者对这个世界感到失望。如果他在外找不到替代的人,他就缩回去,当自己的伙伴,以至于别人都不得靠近。如果他后来依旧缺乏正面的经历,上述的鸿沟,就会造成他倾向独立、自我中心、只与自己联系。

特定环境

在战争中长大的婴儿,与前文提及在特定环境(出生才几星期,四周骚动不安,如夜间轰炸、难民悲惨的命运、与家人分离、失去家园等)中长大的婴儿,很容易造成分裂人格:他们对家庭很反感;喜欢参加社团以及大型活动,在团队中有归属感又不必与人密切来往;与异性的关系多半不热络,也算一种。分裂人格的艺术表达震撼人心,但往往是排斥一切的。弗尔麦斯特 (Fuhrmeister)和威森赫特(Wiesenhütter)合撰的书《新音乐》(Metamusik)中有此一说,只演奏前卫音乐的乐团与音乐家,练习之后往往觉得身心不舒服。

大环境也让西方人容易产生人格分裂:不够安全;生活舒适但危机四伏;我们的情感因大量无所遁逃的刺激而脆弱不堪,担心战争一触即发把我们通通毁灭掉;无法预知科技发展带来什么危害,我们觉得饱受威胁,唯恐人格分裂。现在很多人练瑜珈、冥想,借由毒品探索内心世界,嬉皮和游手好闲人士有意识地要消减高科技,以此对抗贫瘠的心灵环境,但又无法掌控全盘局势,我们的疑问一天比一天多。要战胜自然,研发超越时空的技术,较好的生活条件,处处使我们难以放开怀。

婴儿时期缺少应有的安全感,加上不利的环境因素,很容易造成分裂人格。至于出生前在母亲体内的环境是否有影响力,很少有人加以研究;即使有恐怕也只是揣测而已。史汀尼曼在他的书中写道,可以证明胎儿有听觉:让一位孕妇站在X光的仪器前面,然后按汽车喇叭,看得出来胎儿会缩成一团。也有可能,是母亲把自己的感受传给腹中的胎儿。如果母亲不接受怀孕的事实,孕育新生命时满心不情愿、敌视、拒绝,甚至对他怀着怨恨,子宫里的胎儿都会感到不安。

他们恐惧什么:分裂人格的故事

他与别人之间的距离越拉越大,像一只不合群的黑羊,一天比一天孤独。

行为怪异的音乐家

一位才华横溢但个性倔强,不太与人来往的音乐家,几乎三餐不继。一位朋友帮他介绍了一个待遇不错、又符合他兴趣的差事,这可以说是帮了他一个大忙。他答应接下这份工作,该到职的那天,他没有去上班也没有请假,因此丢了差事。他对自己说,那位朋友不过要向他炫耀本事罢了,以便亲眼看到他惨兮兮的模样,天知道朋友是不是同性恋呢?

他不接受这个可以改善他生活的工作,只是害怕欠朋友一份情,变得依赖。这都是他自己的解读,强加莫名其妙的动机到朋友身上。他的行为的确费解,深藏其中的想法却是在考验朋友:如果他真心想帮我,我这么做绝对吓不倒他;如果我这德行他还是肯拉我一把的话,就表示我对他真的很重要。

从这里我们得知,想从这种恶性循环中挣扎而出,与别人建立全新的关系,根本不可能:谁知道该在何时信誓旦旦,好让他相信一切?谁又有这个本事,可以忍受他的怪诞?一般而言,世界上没有这种完人。
认识你自己:直面内心的恐惧-《恐惧的原型》

这位音乐家的情形更复杂,因为他强烈地希望朋友无视他怪异的行为,继续帮助他,不放弃他。关于他的第一个臆测,他其实应该修正自己对人的看法,信任别人,而这正是他渴望的;至于第二个臆测,只会强化他人皆不可信的态度,继续在他英雄式的孤寂中备尝辛酸,更加蔑视别人,而这对他比较轻松容易。

他经常有不同的女友,没多久就把人家甩了,因为他讨厌这位小姐的穿着,不喜欢另一位的腿,第三位则是教养上出了问题等等。他把保护自己、避免与人联系的心理合理化了,爱上一个人对他来说,等于危险接二连三地来。我们对他仅有的认识是,他是非婚生子女,小时候被不同的亲戚收留,一直觉得自己很累赘。

局外人(1)

第二个造成这种人格的例子:

一位中年男子一直以自己是局外人而苦恼万分,他觉得自己没有真正的归属感,别人不是拒绝他,就是用嘲讽批判的眼光看他。这让他十分痛苦,他因此惶惶终日,职场上也屡尝败绩。因为他是同事眼中的怪胎,“麻烦得不得了”,现在他跌入恶性循环中,对人事物的反应越来越奇特。他时常师出无名地顶撞上司,说一些伤风败俗的话,没来由地嘲笑挖苦同事,穿着和生活方式都引人侧目,以至于同事对他敬而远之,不想跟他有任何瓜葛。

他与别人之间的距离越拉越大,一天比一天孤独,外在的环境起着变化,他的心情也千回百转,与众不同、陌生、诡异。于是他越来越像一只不合群的黑羊,他活在这种氛围中,同时制造这种氛围。没有人真正了解他,同事只觉得他怪里怪气,并不想探究他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原因。不消多时,关于他的谣言就满天飞,他大概“不太正常”,可能性生活不如意,或许政治上不正确等等。简言之,他有问题,虽然谁也不清楚哪里可疑、为什么可疑。同事们不认为他们只是把未经思考的问题投射到他身上而已,没有人会对他打开天窗说亮话。他隐约觉得同事逐渐躲着他,四周都是一双双怀疑的眼睛,一看见他就彼此使眼色,他不知道他们究竟在干什么。简言之,双方都摇摆不定,就这么恶性循环下去,问题无解。

我想多谈一谈这位男士的成长背景,看分裂人格怎样在他身上萌芽,当他长大遇到人际往来的难题时,他觉得不可思议,逆来顺受,却不知道真正的原因。

他成长于一个非比寻常的环境,父亲是旅行作家,在他这个独生子还年幼的时候在文坛上就享有盛名。父亲收入丰厚,因此生活豪奢、夜夜笙歌。母亲沉湎在宴会和锦衣玉食中,没有时间照顾孩子;说穿了是缺乏兴趣与母爱。所以他从小就由女仆,后来是一位黑人男仆照顾。记忆中这两位保姆对他不算太坏。

5岁的时候,父母亲离婚。之前他的父母就聚少离多,双方都认为这种婚姻时髦,各自拥有自由、艳遇不断。父母离婚后他跟父亲住,刚开始他被告知,母亲“要离开一段时间”,就没有下文了。不多久母亲回来了。他则很久以后才获悉,母亲因精神疾病住院了两年。我们可以推测,母亲之前的精神状况也不会太好。父亲离婚后很快地就与母亲的妹妹结婚,这是他的第三次婚姻。继母对他的母亲怀着旧恨,因为母亲从小比继母得宠;男孩长到15岁的时候,继母自杀,父亲于是第四次结婚。

这位先生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始终觉得自己像汽车的备胎,没有人真正关心他。小时候他就觉得自己碍事、多余,不受欢迎,这些感受后来又被强化了。他父母亲的房子位于城外与世隔绝的山丘上,附近没有几户人家,小男孩找不到玩伴。父亲特立独行,喜好杯中物,生活风格异于常人,日夜颠倒:为了不受干扰,他只在夜里写稿,白天则用来睡觉。加上父亲经常在外旅行,一出门就好几个星期,做儿子的很难看得到父亲。他的父亲不太把团队纪律放在心上,坚称纪律是专为笨蛋和软弱的人而设定的。

儿子到了就学年龄却不去上学,请了家教到家中上课,家教换了一个又一个,一直到10岁的时候他才正式入学。此时,他的社交困难首次浮现。前面介绍过他的生活,所以这并不让人太惊讶。他进入学校之前,的确没有与同年龄的人来往的经验,也从未参加过社团。在课堂上他为自己安排了饰演的角色,把自己隐藏在其中。有些时候他故意显得滑稽可笑,逗得同学哈哈大笑,他以此觉得自己受欢迎,成了班上的小丑,后来更变成我们今日形容的蛮小子。为了讨同学欢心,他嘲笑一切,捉弄老师,对警告和处罚都漠然以对,逃学等等。父亲对他的德行却欣赏有加,以至于他也靠这个赢得父亲的喜爱。他和父亲一样,不遵守团体纪律,父亲颇以他为荣。

局外人(2)

尽管他渴望友谊,但从不曾得到过,因为别人只认为他好玩,有娱乐效果,但终究是个滑稽的局外人罢了。他极有天分又聪明,同学虽然认可这一点,却不愿与他做朋友。

12岁时开始发育,他后来称之为“大病一场”:瘦、苍白、窜高、容易生病。他一向就体弱,继母于是退掉了他的体操课,禁止他从事任何运动,“因为你心脏不好,而你又长得这么快”。后果之一是他从不觉得自己有健康的身体,身体仿佛不属于他,显得局促又笨拙,他因此更难与别人亲近或进行良性竞争。

继母拖着他到处求医,掩藏在其后的却是厌恶反感。他必须长时间卧床,虽然没检查出什么毛病。医师配合演出,最后成功证实他得了慢性肺结核。从此他有两年的时间得待在房间里,甚至不准下床,生着病。这段时间他大量阅读,不加以选择,父亲藏书丰富,能到手的他都看。有一次治疗时他很贴切地形容自己:“我的情感比我的智力年轻了十岁。”这是分裂人格者常见的现象。“我不知道自己是同性恋还是异性恋。”他不太能确定自己的性倾向。

14岁时他重返学校,尝试与同学交往的成绩不比第一次好。他孤单地留在家中的那两年,正处青春期,与同学相比,他的经历是那么不同,在幻想中度日,没有朋友,自然而然,这又把他打回自己的世界里,连与人交谈都有问题。他加入的班级,同学间已经彼此相处两年了,他再一次成为别人眼中的怪物。

有一次做未来理想职业的问卷调查时,这位15岁的少年填写的志愿是“职业抽烟人”,装酷的德行令人生气。没有人注意到他嘲弄的背面其实迫切需要帮助,他的行为已经在对周遭环境发出警讯。到了大学时代,他有戏剧性的转变,完全变了一个人,但总算是一个新的尝试。因为希望有所归属,他与同龄的人较劲儿,看谁比较有男子气概。基于同样的理由他后来去从军,仍然是军队中的特殊人物,常因四体不勤成为讥笑的对象。

退役后他继续大学课业,修习历史、语言和文学。毕业后他又修教育学分,成为一位学有专精的独行侠,只活在家里的藏书世界中。学生敬佩他渊博的学问,因而不追究他的弱点。他24岁那年结婚,说得确切一点儿:他被安排了一桩婚事。不久妻子就抱怨他喜欢书本和研究胜过喜欢她,他大惑不解,认为自己已经尽最大所能去爱她。他这厢也颇为失望,因为妻子对他的精神领域以及嗜好不怎么感兴趣。结婚不久的这对夫妇很快就相互背叛,他有了同性恋的经验,事后又懊悔无比,产生了被害妄想症之类的反应,这让他开始了心理治疗。

这段叙述的故事蕴涵一些形成分裂人格的典型成长背景:距离遥远、满不在乎、幼年时期的照顾者迭遭更替,缺少亲密的身体接触、幼儿的需要被忽视;成长的关键阶段欠缺指导,孤单独处、与同年龄的人少有相处和来往,少有某个团体与社团的归属感、情感和信任感都没有获得良好的发展。这些都造成了他与人交往时的障碍,并非别人的反应让他觉得自己是局外人,而是因为他缺乏技巧,只好一再缩回自己的壳中。

我们可以明白,在这样的基础上会发展出害怕付出与亲近的个性,促使他自我保护,而自给自足显然是唯一可行的办法。不妨这么说,分裂人格者不得不培养出一套本事,提升他寂寞的价值;再往下走,很极端的例子就会变得自我陶醉,对任何人、任何事都怀有愤世嫉俗的仇恨,瞧不起别人、玩世不恭以及虚无主义。没有人注意到,藏在这些现象背后的忧伤,事实上,他对亲密、信任、爱与被爱无限神往。我们可以想象,这样的个性很容易发展成反社会人格和罪犯,犹如扳机一触即发。分裂人格者担心被拒绝,因此显得漠不关心、冷淡、仇恨乃至轻视别人,都是环境使然,上文提及的幼年时期的种种经历使他难以翻身。

再举一个简短的例子,说明缺乏情感互动,借由周详的计划来替代之的巧妙尝试。一位分裂人格的病人有一次说道:“我总是有这样的印象,别人发自感情的,对我来说却是一连串快速地开与关的过程。”

局外人(3)

这段话很逼真地表现出分裂人格者运用清晰的智慧、感觉器官和思考过程雷达般的敏锐“开与关的过程”,来取代他不高明的情感世界。

难以解决的沉重负担和冲突,在身体上一一反应,所有的感觉器官,如接触感觉的皮肤以及呼吸器官都有毛病;气喘、湿疹都算是,有些病很小的时候就开始有了。皮肤是把我们和外在环境隔开,也使我们有所触动的器官;分裂人格者的皮肤麻烦尤其多,血液不够流通、容易罹患干癣症和多汗症等等。

黑白两色:分裂人格的行为模式

他把恐惧转换成外在世界的一个物体,可以稍加回避、抗拒或者消灭,但藏在内心的恐惧却让他举手投降。

我们再一次强调:分裂人格者的行为是他所有心灵印象的总和,无论出发点与反应都残破不全,他的生命力与情感没有任何交集。换句话说,当不同的经历和人格特质融入他的感觉之中时,他并不会因此感到快乐。横亘于理解力与爱人的能力、理性与感性之间的是不相同的成熟度;他的情感与理智不会在同一个轨道上并驰,也不会相融,成为一体的经验。他从小靠着理智与感官感觉作为行为的准则,没有丰富的情感导引可资借鉴,体察不出细微精妙的情感,以至于他只认得原初模式的情感,以及内心的激动与冲动;他表情达意的调色盘上一直都缺少中间色调,可以运用的,唯有黑白两色而已。这一切皆起因于缺乏与别人的情感互动。

淹没

为了使自己在别人接近他的时候,不那么恐慌,所有的事情人格分裂者都会尽量自己打点。这种倾向让他不假外求,他绕着自己打转,不让别人有靠近的机会,很容易变得自我中心或成为利己主义者;于是更加孤立。我们知道,寂寞与孤独壮大了惧怕的声势,所以,他体会到的恐惧远远超过一般人。当恐惧扭曲变形,到了他无法承受的程度——他所感所知的是别人都很怪异,而世界缺乏安全感。有一位患者曾说:“恐惧是我所认知的唯一实情。”他所谓的恐惧不是别人认可的那一种,其实他自己也无法具体描绘,他只是全心全意地害怕而已。另一位病人说:“我不晓得什么叫恐惧,我身上某个地方大概有个叫作恐惧的东西,但它并不属于我。”他把自己从他的恐惧情绪中抽离了,似乎没有意识,这样的情境何其脆弱,自我轻而易举就被恐惧淹没了。

能够把心中的惧怕说出来,就是某种程度的解脱,如果他始终无法开口叙述自己的感觉,只好被人当成疯子;长期处在恐惧的情绪中,他的缺点及软弱就会被凸显出来,越来越害怕,到了难以摆脱的地步。接着,恐惧溃堤,演变为精神异常,一发不可收拾。他丧失理性,扭曲评估事物的标准,活在一个不真切的世界里,以此得到救赎,他以为自己很健康,别人才病态——有时候不无道理。他把恐惧转换成外在世界的一个物体,可以稍加回避、抗拒或者消灭,但藏在内心的恐惧却让他举手投降。

自闭

人格分裂者自闭的症状越来越严重,对这个世界以及周遭的人越来越没兴趣,这是遗失客观物体的前兆,对病人来说,仿佛世界消失了。换句话说,他对世界的参与和感情逐渐淡薄,世界之于他变得很贫瘠,“沉下去了”,空无一物,即将被消灭。人格分裂者常叙述类似的梦境:“我置身于一个自动旋转的盘子上,盘子着了魔似的越转越快,我越来越站不稳,滑溜到外面,时时刻刻都可能被抛出去。”或者,“广大的沙漠上有一座水泥堡垒,墙面上有一些小小的射口;堡垒有重兵武装,并且贮存了好几年的食物。我一个人住在里面。”这里提到的寂寞、保护措施、防御恐惧以及自给自足的情形,惟妙惟肖。

“荒凉的雪地景观;背后是几棵断枝的树木,前面有一个小浴缸,浴缸中注满了温水;我觉得非常寂寞。”这是一位青少年描绘的梦境,他这样讲述自己的故事:

父亲从第一次世界大战归来之后,他来到这世上,排行老三,也是最小的孩子。父亲的头部受过重伤,敏感,脾气又很暴躁,他们家农庄的修缮工程因此延误许多。母亲悉心照料父亲,独自揽下农庄大大小小的事情,相对地给小孩的时间就减少了。梦中总有一缸微温的水,这位12岁的寂寞少年与母亲的相处情形如下:晚上,父亲躺在床上休息的时候,母亲会弹一会儿钢琴;父亲用一根绳子把一个琴键系在床头,再用电池连接一盏小灯,每当母亲弹到那个琴键时,小灯就会发亮。

梦境中所呈现的自创技巧,是精神异常者常有的现象,潜意识中透露他童年的经历有待修正,他十分渴望与人接触。

这样的梦最能贴切地表达分裂人格者在世间的处境。有悲惨的童年、很早就四处飘泊赚钱的高尔基(Maxim Gorki)也有类似的体验。他向托尔斯泰叙述自己做过的一个梦,梦中他看到有几双皮靴在俄国无止境的冬日街头上行进着——只看到皮靴。还有什么比这个更能表现寂寞?

远离尘世,退缩到自己的天地,他在惊恐中逐渐被世界遗忘,衰败至一无所有的地步,一片空茫,和那个停不下来的转盘的梦境一样。分裂人格者常用大灾难,譬如世界末日之类的想象与梦境,来表白他心中的恐慌。越是想守住自己的阵营,与世界就脱节得越厉害,到最后他会认为自己踽踽独行于世间。

敏感而脆弱(1)

让我们多举一些因为害怕别人亲近,不得已过着“自转”生活的人的例子。不信任别人,时时提高警觉,分裂人格者日渐病态,套一句日常用语,他们甚至听得到“小草生长”以及“跳蚤咳嗽”的声音。换句话说,他们以为自己嗅得出来四周潜伏的危险,能够透视平静的表面背后所隐藏的不良动机。

有一回我在诊所里挂了一幅画,一位分裂人格的患者马上认为我这么做是针对他,以便测验他有没有注意到这个改变。这个凡事都对号入座的例子同时告诉我们,当旁人尚且浑然不知的时候,分裂人格者却以无比的敏锐来捕捉环境中芝麻绿豆的变化。他们凭借感觉与知觉来设定方向,非常灵敏。又有一次,这位病人看诊的时候电话响了又响,他又以为这些来电是我设计好的,以便测试他对这个干扰的反应。

如果一个人把对外界发生的大事小情通通对号入座,而一般人根本不会察觉到这些,那么他与别人相处时,解读人的一言一行既不合情也不合理,自成一套妄想系统,再也无法修正。他什么事情都不知道,没有什么会引起他注意,对他而言,外面平静无波,只悄悄地建立与自己的关系,这个唯一的关系当然非常重要,他必须全力维护。

他饱尝煎熬,痛苦不安,再也不能自在快活地过日子,时时刻刻都在问自己“怎么啦”,随时准备应付突发的意外与危险。他伸展触角时高度戒备,犹如蜗牛探触世界,一旦有人靠近一点儿,立刻缩回壳中。

一位在职场上屡尝败绩,又刚刚被刷下来的年轻人,陷入失败的妄想情绪中。他很希望步步高升,但不太有自信,家人认为他不过是“自以为了不起”、做着“春秋大梦”,他其实应该子承父荫,留在农村工作,所以并不支持他,青蛙变王子有多难呀!他因此野心勃勃,力求表现,想让家人刮目相看;如此一来,遭遇失败时他感到特别苦涩,家人一定早就料到他没出息。看诊时,我们一起试图贯穿这些前后相关的经历,告诉他这属于现实生活的考验,希望解开他的妄想。但是,当他经历前述的挫败时,又陷入妄想之中:他垂头丧气地来看诊,满怀怨恨,以半挑衅的口吻说:“如果我告诉您,今天我在火车站看见一个穿着一件破烂西装的男人,那颜色、布料和我唯一一件上好的西装一模一样,您会怎么想?这还不够明显吗?他就是要我有自知之明,我是个失败、往下坠的人。您大概又要说这只是个意外而已,对吗?”我们很可以理解他的自卑感与挫折感,以及造成他失常的背景因素。我们同时也看得出来,先入为主与妄想之间只是一念之差,我们不妨这么说,偏见会变质为妄想:受到情绪的影响,我们固守着既有的成见,而没有实地了解情况,然后再修正我们的偏见,就和这位胡思乱想的人一样。

当我们的心情沉重,没有处理好心头的恐惧或罪恶感的时候,也会产生诸如此类的纷乱心绪。寂寞、惴惴不安、离群索居以及确实存在的危险,会扩大我们错乱的情绪。夜深人静,置身在废弃的房子里,或许处于陌生的国度,一个奇怪的声音就会让人产生错觉,心乱如麻、害怕或有罪恶感的人,比轻松自得、处于安全的环境又有人陪伴的人,更容易疑神疑鬼。我们再一次看到分裂人格者的问题:与世隔绝与缺乏同伴保护。这个例子也显示出,正常与病态的区别有多么细微,一般人也会有脱稿演出的时候——只不过分裂人格者长期处于异于平常的情境,再演变为“病态”的行为——但这样的发展有其必然性,因为他必须借此保护自己。

再举一个例子,说明分裂人格者如何压抑与人来往、发展亲密关系的渴求,导致失常错乱:

一个非常孤寂、几乎没有任何朋友的近三十岁的男子,有一次在音乐会上,被坐在他旁边的年轻男人所深深吸引。他不动声色地偷偷看对方,强烈地希望近一步与之交往,和对方打招呼。他不知道该如何开始,只是心中有一股强大的冲动。恐惧慢慢浸润,刚开始是一种不确定的惶惶不安,然后扩大到慌乱的程度。他幻想着身上有彩色的圆圈缠绕,那人想圈住他,捉住他,他非得挣脱出去不可;他冷汗直流,仓皇逃离音乐厅。

敏感而脆弱(2)

他希望认识别人、建立亲密关系,背后或许隐藏着同性恋的倾向,只是还不敢对那位年轻男人表白,这些愿望全都被压抑了下来,演变为一场攻击事件。整个场面失控,心中的恐慌向外变质为威胁,唯有逃离现场才能解脱。

当一个人里里外外的世界都脆弱不堪,不难理解为什么他要创造出一套生存的技巧,不依赖任何人,不为所动也不感动别人,总是公事公办,保持距离,尽可能维持优势,绝不与人平起平坐,让人捉摸不定。骄傲自大、难以亲近、冷冰冰、没有感情,或者,当他所有的保护措施不敷使用时,也有可能瞬间变得尖刻暴怒,像前文所形容的一样。如果了解是什么让他变成这个样子,也晓得是什么心理因素让他有这样怪异的举止,才能够助他一臂之力。

天才与精神异常:分裂人格的多种面貌(1)

分裂人格者接受治疗时,所描述的人类存在可能遭遇到的危险,有时会让人心生怜悯,我们从中得知,什么对他的生存最为重要,对我们有利的家庭和社会,对他而言却充满危险,我们很难调整他的心态。有的时候,天才就是这样养成的,他不断地抛出问题,天才与精神异常者往往只有微乎其微的差别。可以确信的是:当一位分裂人格者能够忍受所有的痛苦与恐惧,并且克服一切时,他一定可以达到人格的最高境界。

这里还要强调,分裂人格有很多种面貌,我们试着把还算正常、症状轻微、严重失常以及极端错乱的特质列出来:轻微的社交困难——非常敏感——独来独往——特立独行——孤僻——怪异——反社会——犯案——精神失常。这样的人中不乏极有天分的,就因为才华横溢,他们的孤独寂寞和鲜少与人来往有着正面的价值——不受传统束缚,不必瞻前顾后,一般人可没这个胆识。他们杰出,知识丰富,能够超脱种种界限,而大家对他们充满敬意,站在一旁纯欣赏。如果他们的情感生活不至于交白卷,只是有点儿害羞退缩,这样的分裂人格者不过是有些与众不同、比较敏感、扬弃世俗琐事以及平淡无奇的东西。除非碰到淡漠、没有感情的人,他们才会退缩。

他们对宗教多半抱持怀疑的态度,极尽挖苦之能事,认为信仰根本就是“胡说八道”,批判礼教、传统以及所有的规范,在这些事物面前保持清醒,以近乎不尊重的言词解释所有无解的事物。在启蒙时代以及自然科学蓬勃发展的年代,这样的人不算少。通常他们是理性主义者,无从感知一些特定的经验,一般人也很难和他们讨论这方面的话题。

这种对待宗教和信仰的态度,也许是潜意识里预防自己失望的策略:他们不敢去信,因为不希望自己失望,却又悄悄地期待可以说服他们的“证明、事迹”。有的时候他们倾向于虚无主义,有破坏倾向,一旦成功地摧毁别人的信仰,成就感会让他们乐不可支。然而他们未必见得希望别人跟他们一样,什么都不信;这里我们再一次看见他们的矛盾。也许,他们并不希望自己是不相信一切的人。严重失常的人,因为不曾拥有被保护与被爱的体验,完全不可能信仰宗教,倾向于无神论。他们把自己当作衡量一切的标尺,妄自尊大,以至于奉自己为神明。为什么会这样呢?因为他对这世界没什么兴趣,集中心力只关爱自己,从中衍生出一股力量和意念,占据着他的意识。有些人会向宗教里寻找不曾有过的安全感,也找到了;但他的信仰并非儿童般的纯粹,也不是信一位值得敬爱的神,比较像是接纳一个超凡入圣又不落言诠的人物。在这个人物的面前,他有条件开放的自我渗出一丝崇敬,从这位非凡人物的身上,映照出他自己的人性与人道主义;这份默契可以约束他。

分裂人格者怀疑伦理与道德,如果有人苛责他,希望他因此感到内疚的话,他不会太在乎。他压根儿不会对任何人产生什么不好意思。他不太与人来往,拙于交际;自我中心,捍卫自己的主张,适合他的才有价值。如此一来,他有可能变成一位“道学家”,只认可适合他自己行使的道德规范,瞧不起那些遵循道德思想的人,认为他们都胆小如鼠,没有勇气按照自己的意思过日子,够坚强的人活在自订的法律当中。他自行赋予自己与众不同的价值与意义,就像这一章一开始所引用的文句一样。意志不够坚定以及软弱的人只会退缩起来,自行建立一个私人的调和世界,不需要别人参与。有的人只爱小动物或者没有生命的东西;严重失常的人有破坏摧毁的倾向,反社会,利用别人达到自己的目的时,一点儿顾忌都没有。

精神分裂的父母或老师不会给孩子足够的温暖,他们对孩子来说可望而不可及,孩子的需要他们无从知晓,也无从响应,甚至在孩子表露情感时加以嘲笑。他们很轻易地让孩子感到不安,太早看穿孩子的心里在想什么,希望达到什么目的。有这种父母,孩子如同生活在冻土之上,他们会因父母的反应前后不一致,又完全不体会他的心意,而变得精神异常,这不容我们轻忽。这样的父母给予孩子的爱太少,以致孩子不敢亲近;但是他们却可以对小宝宝有求必应,维持不错的关系。等小宝宝长大了,他们就用嘲弄替代关爱,困惑不已的孩子很难说服自己:如果父母根本不把他当一回事,这叫作爱吗?(“我的少爷儿子一下子变得热情起来啦”;“我的小公主今天对我特别亲热,因为她有求于我”。)

天才与精神异常:分裂人格的多种面貌(2)

由于这种个性,分裂人格者喜欢从事少与人接触的职业,理论、抽象的职业最得他们青睐,最常见的是自然科学家、航天员、物理学家、数学家和工程师。如果所从事的学术研究必须与人合作,他们会采取间接、迂回的方式,譬如通过心理测验、显微镜观察以及放射线摄影,或者,经由遗体解剖进行病理研究。他们太容易被心理反射盘踞住,呼应叔本华所说的:“上帝啊,如果你真的存在的话,如果我真的有一颗心的话,救救我的灵魂吧。”他们总是期盼着被揭示、被发现。如果从事医师这一行,他们当研究学者比为病人治疗更胜任,对精神科与学术有高度的兴趣;作为神学家,他们比较喜欢钻研宗教理论,而非与信徒密切相处的神职人员。他们刻意与人群疏离,转向动物、植物和矿物,运用精密的仪器,如显微镜、望远镜,来研究这个世界微观、宏观的现象。

我们不难想象,当知识与权力掌握在一个人格严重分裂、不与人来往、闭关自守的学者手中,而他意欲把想法付诸实践时,有多么危险。他们依照自己的兴趣与天分选择职业时,往往怀有这样的动机,希望不费吹灰之力,找到呼应他们主观感觉的知识领域。他们如果是哲学家,多半是虚无缥缈的思想家,只有纯粹的理论,而非实践派。

在政治方面,他们是革命家以及无政府主义者,立场坚决,极端主义。假使对政治不闻不问,政治就“与他们毫无关系”,任何合作的形式,在他们唯我的观点中,不但无聊也十分无趣。

艺术方面,他们往抽象、不对称的方向发展;尝试内在繁复的经验,以密码和象征的手法表达;他们也有可能是犀利的批评家、讽刺作家或漫画家。他们的风格独具,不拘泥于形式,总而言之非常奇特,往往走在时代的尖端。如果他们的努力并不针对特定的族群,也没有设定成果,而是以整体人性及最基本的东西为诉求的话,往往会引爆前所未有的突破。他们常常捕捉到他人的心理氛围,刻画言语不足以表达的东西,凸显别人看不到或逃避的东西,作品中表现出对人的深层体认。这类艺术家很少有人在活着的时候受到重视。

上班对他们而言根本不重要,比较像打工,不过挣份薪水罢了 ——职场之外才是他们真正的生活,可以发展业余的爱好和兴趣。他们也喜欢从事不必与人合作、十分孤寂的工作;对动物、植物与矿物饱含深情是常见的现象;机电、交通等工作,可以象征性地满足他们潜意识中与人来往、有所关联的渴望,也是他们乐于进入的行业。

杰出的分裂人格者可以是独领风骚、先驱型的人物,他们不断质疑人之所以存在的种种问题,因此所知所感十分强烈,忧惧、戒慎又寂寞,被放逐到社会的边缘,没有安全感可言。

年岁增长会让他们变得更加孤单,更加怪异,但也有人变得更有智慧。我们可以说,分裂人格者比一般人更明了年老的意义,这得归功于他们早就习惯了独立自主以及离群索居,所以颇能适应寂寥的日子。年轻时他们就创建了可以独处其中的个人世界,并不太需要别人共同参与。同样的,他们不太畏惧死亡,像斯多葛禁欲主义的信徒一样,他们接受人终究一死的事实,而且不伤春悲秋。他们与这个世界和其他人没有紧密的关联;相对的,因死亡而必须蒙受的损失或牺牲就少得多。他们对人或物不过度依赖,甚至不牵挂自己,所以能够挥一挥衣袖离开人世。

分裂人格者令人称许的地方在于他们的独立自主,不麻烦别人,有勇气按照自己的主张安排生活。他们对事物观察入微,冷静客观,有批判性而且坚定,敢直面事物丑陋残酷的一面,不会手脚发软或刻意美化修饰,这些都是他们的优点。他们不甘于传统的约束,教条也不太管用。在他们周全的检测以及深思熟虑某件事之前,不向权威低头,不认同任何习俗风尚。他们不多愁善感,痛恨所有的热情洋溢、不清不楚以及意乱情迷;当他们陈述自己的主张时,态度明朗而且不容妥协,尽全力捍卫。他们通常以讽刺挖苦的态度透视别人的弱点,想对他们耍花招可不容易,因为不真实、虚有其表的人很难通过他们那一关,如此一来当然不太受欢迎。他们对自己的实力深信不疑,能够继续与真相和平共处;希望驾驭自己的聪明才智;命运对他们来说,是需要克服的——唯有他自己才能创造命运。

天才与精神异常:分裂人格的多种面貌(3)

还要提及的是,分裂人格者的个性架构完整而且强大,他们并不觉得痛苦,反而认为自己正常健康。他们赞同自己的自给自足,不与人来往,并且赋予其极高的价值,别人却因他们不为人着想而难过。位高权重,毋须多作考虑,目中无人,指使别人为他效命的人,属于这一类。

如果这里描绘的“优点”不够详细的话,那是因为我希望简单明了地介绍所有的个性特质;我想,读者应该不会误以为这些特质还真不错,别忘了每一种人格都有可能走偏甚至一发不可收拾。

分裂人格者认为最重要的是,保有专心追求目标的两极,自给自足,又不至于忽略了奉献付出的那一面,他把奉献付出内化为一种弥补措施,这样他所坚持的“自转”才不会太过极端,方便他那病态式的孤绝疏离,可以弃所有的联系于不顾。

“人不可离群索居”,不与人来往容易使人失去人性。下一章我们将要讨论,本书所探讨的四种人格都有可能趋向极端;这里我要补充一下,我们潜意识中的动力,可以帮助我们从病态的一意孤行中解脱出来;如果我们什么都不做的话,不可能轻轻松松地就摆脱四种动力原型的不安和恐惧。最好的办法是,有一个伴侣帮助自己成长,扩大生活的圈子,并且从中体会到对另一个人有好感、着迷,绝对不会造成沉重的负担,而是互相依靠、同甘共苦。

“忧郁人格”特征

依赖、附属,害怕变成独立的自我,心甘情愿把自己交出去,任凭别人摆布,质疑自己的处世能力,没有归属感,没有安全感;谦虚、息事宁人、无私忘我、有同情心、感同身受;忍耐力超强;卑微,从不要求什么;服从,配合度百分之百,乃至于牺牲自己,夸张者奴颜婢膝;极力避免“自转”,害怕被孤立、分离、抛弃、不被保护和寂寞……

零距离:忧郁人格诊断

像鸵鸟一样,他把头埋藏在生命深渊的沙子里,虔诚地相信对方是一个大好人。

这一章我们要探讨第二种恐惧的原型,害怕变成独立的自我,担心走出被保护的世界的一种恐惧,极力避免“自转”,心甘情愿把自己交出去。

每个人都希望与他人建立互信互谅的关系,爱人也被人爱,这是人之常情。当我们爱一个人的时候,希望带给他幸福;与他同甘共苦,希望猜得出来他的心意;为他着想更甚于为自己,忘了自己的需要,沉浸在付出和获得交替的快乐之中。付出和获得的关系使得我们与所爱的人融为一体,但某些时刻,独立的个人却更加重要。上文所表达的爱是母亲与孩子的关系,而所有的亲爱显然都是这种关系的复制品,都是重新发现我们幼年时期曾经体验过的爱的感觉:母亲的爱是无条件的,因为我是她的孩子,我的存在就足以回报她的爱,她因此心满意足。爱人的能力成为我们的天性,爱必须被启蒙,被唤醒,才会开花结果。当我们感受到爱,便感觉到自己的价值,同时做好了充分的准备,回报对方的爱。

依赖感

如果有一个人不愿意让自我成长,宁愿为别人而活,会怎么样呢?

第一个影响是,这个人的伴侣会变得重要得不得了,如果缺了这个伴侣,他就不可能存在,也不可能去爱。这当然是一种依赖和附属,也是他最大的问题,我们称之为忧郁。他比其他人都依赖他的伴侣,也许这就是他爱的方式,另一方面或许是因为他渴望被爱——如同弗洛姆(Erich Fromm)在他的书《爱的艺术》(Die Kunst des Liebens)中说的:“我需要你,因为我爱你”、“我爱你,因为我需要你”。他需要一个人,去爱这个人,发挥他的爱;他需要一个人,被这个人所爱,因为他无法满足自己的需要。

假设有人强烈地需要另一个人,他就会竭尽所能消除那个人与他之间的距离。两人中间的距离令他痛苦——分裂人格者却一心一意保持距离,以便保护自己;相反地,忧郁的人尽可能地要靠近别人,并且留在别人身边。他对“自转”的认可越少,距离感对他而言就更强烈,他害怕伴侣疏远、离开他,尽全力阻止这种事情发生。疏远和离开意味着:独自一人,被抛弃,他将坠落忧郁的谷底,悲观绝望。

有什么办法可以摆脱分离和损失所引起的恐惧呢?唯一的对策是使自己独立自主,不依赖,不再分分秒秒为另一个人而活。忧郁的人却很难做到这一点,假如他必须与那个人疏远,而那人原本与他关系密切;于是,他转向另一个人那儿寻找安全感,以为这个人应该可以解决他的难题。但是我们知道,情形只会更糟。

依赖一个人会给他安全感,无论是他需要一个厚实的肩膀,或者他作为别人避风的港湾。被人倚靠,有人需要他,仿佛一纸保证书,保证他永远不会被抛弃。

另一个可能是,让这个人与他紧紧相连,他在这个人的身边就像彷徨无助的孩子,借此暗示,绝对不可以弃他于不顾——谁会这么狠心无情,遗弃孤苦伶仃的小孩呢?蕴含在其中的,包括他希望让别人依赖他,把他当成孩子看待,这是另一个相反的典型——两者动机一样,都是要营造依赖感。

制造亲密

害怕有所损失,主导着忧郁人格的个性,他害怕被孤立、分离、被抛弃、不被保护和寂寞。当前一章的分裂人格者极力要保持距离、不与人来往,以消除心中恐惧的同时,忧郁的人却寻求最亲密的关系。亲近对忧郁人格者而言是:安全和受到保护;对分裂人格者则是:自给自足遭到威胁以及束缚。分裂人格者认为距离代表安全与独立,但忧郁人格者却视之为威胁和孤立无援。

当忧郁的人意识到他的个人必须与别人分开才能成立的时候,他不是放弃做独立的个人,就是否认伴侣是一个独立的个人。换句话说,他用这样的方式来摆脱恐惧,不考虑“自转”,或是不承认别人的自主性。他担任另外一个人的护卫,要不然,就让那个人来当他的护卫。他好像生活在月球上,只听得到自己的回音,只看得见自己的影子;或者,苦苦纠缠着另一个人。他知道自己不停地担心,但不明了独立的个体是他真正的恐惧所在。他以为自己或伴侣各自发展会造成损失,个人主义和自立多多少少会使人疏离。我们越是有自己的意见,就越和别人不一样,自力更生对忧郁的人而言,等同无法享有安全感,他因此感到害怕;而群居可以消除他的忧惧,效果一如潜入群众之中。忧郁人格者非常担心这一点。别人的想法和感受稍微与他不一样,他都解读为距离和疏远,并且为此惊惶万分。所以,他努力不让自己和别人不一样。

让我们看清楚一点儿:当我们不够独立,不会做我们自己,必须仰仗别人时,当然害怕被遗弃。而为了使自己免于这种害怕,更只好不断地牺牲,什么也不能做,以争取同情。不够坚强的人,亟需外在有一个强势的人当靠山,越是软弱,就越离不开这个靠山。一个百般依赖的人想必时时心怀忧戚,担心失去避风港,他已经把一切都托付给另一个人,全权委任,没有对方几乎就活不下去,必须在另一个人的身上休养生息。忧郁人格者喜欢的依赖,是承诺给予他安全感的那种,依赖愈多就愈害怕被遗弃,所以他得紧紧地缠住对方,即便短暂的分离也会让他难以承受。这会形成恶性循环,除非他勇于做自己,突破自己的心障。

分裂人格者抗拒别人的亲近,坚称所有的人都很危险、不可信,以便掩饰他的害怕付出;忧郁人格者则完全相反:他把别人都理想化,尤其是他喜欢和信任的人,不认为这些人有害,包容他们的缺点,即使有疑处也不疑。他不希望知道这些人做了什么不好或令人感到不安的事,因为这会破坏他对他们的信赖。因此,他不太能认识到人性的阴暗面,包括别人以及他自己的。他的信任滴水不漏,他的爱没有条件,必须把所有的怀疑和批评咽下去,别人根本不察觉。他回避冲突、意见分歧,因为这些可能导致伴侣离开他,他努力“爱好和平”。他眼中的伴侣完美无缺,打着灯笼也找不到,因此往往被对方利用,因为他的天真历久不衰,像小孩一样无邪。像驼鸟一样,他把头埋藏于生命深渊的沙子里,虔诚地相信对方是一个大好人。

利他主义

为了营造和谐以及永远不烦腻的亲密,忧郁人格者有必要表现 “良好”,勤奋地训练自己具备利他主义的本事:谦虚、随时放弃心爱的东西、息事宁人、无私忘我、有同情心、感同身受,这样他的地位才无人能够取代。他们的忍耐力超强;卑微,从不要求什么;配合度百分之百、服从,以至于牺牲自己,夸张者奴颜婢膝。这些事情加起来只有一个目的:放弃一切,以便完成愿望;没有自我,才能驱赶寂寞,不必发展自己的特质。

这会让人对自己感到失望:他从自己的一举一动中创造理想,出发点不仅是因为害怕被抛弃,当他面对那些不及他谦卑、凡事忍让的人,不由自主地怀有道德上的优越感。事实上,他的美德都是迫于无奈,他认为自己必须牺牲奉献,不曾发展出、拥有过的是他独立的自我。

他将为避免做自己付出高昂的代价,不敢有所希求,不敢兴起想做什么事的冲动,不敢动感情以及培养嗜好。基于害怕与理念,他不允许自己批评别人——自己难道不会犯同样的错吗?因此,他越来越依赖别人,只能期待别人来帮他完成心愿。他不敢有所求,有所希望,有所得——靠他的卑微度日;如果现实生活里落空了,那么,至少天堂里还有基督教的理想吧。

如此一来,忧郁人格者对生命的期待都是被动的,他的心愿不满足,很难不感到失望,当然也就容易郁郁寡欢。一旦他停止以牺牲奉献来换取一切,忧郁就会来敲他的门;他们反反复复陷入坦塔罗斯{1}的困境之中:当他们想吃水果的时候,有水阻挡于前,他们不曾学过如何摘水果,也不敢有学这个求生技能的想法。他们不要求什么,食物送到面前了也不会享用,也不会发有益健康的脾气。这些都让他们活得十分窝囊,理所当然,他提出要求以及采取行动的勇气就大大减弱了。

试举例说明忧郁人格者的行为模式:

一位已婚的少妇说:“我先生现在经常和一个年轻女孩走在一起;我认识那个女孩,她挺迷人的,我先生一下子就被她勾上了。我坐在家里哭,但不能让他知道,如果我一味地责怪他,他一定会认为我小家子气,乱吃飞醋。我担心一旦他受不了的时候,就会一脚把我踢开。我先生说,男人嘛,假使我真的爱他,就得接受他偶尔逢场作戏。”

显然,她根本不确定自己是否“必须接纳”丈夫的逢场作戏,她并没有享有和丈夫一样的自由时,会不会失望呢?她也不确定,自己有没有必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是否要一反常态起来反抗?她因为自卑感作祟,往往高估了每一位情敌的实力。她没有说出心中的想法、也不知道自己忍耐的限度,所以她没有以牙还牙,采取让丈夫也打翻醋坛子的战略;因为她的先生有十足的把握,她死也不肯失去他。她强迫自己宽宏大量,认为自己必须曲意承欢;丈夫于是好好利用她的弱势。当她察觉丈夫渐行渐远的时候,她相信唯有更体谅才能留得住他。有一天她终于明白,这样只会让丈夫更加瞧不起她,她慌乱得六神无主。她一直不愿正视先生不把她当回事的事实。这样的事例在今天更为常见,在口号与主张甚嚣尘上的社会里,很多人不确知要选择自由的两性关系还是相依相属,对伴侣忠实还是恣意享受性开放。以至于忧郁的人因为害怕自己不够“前卫”,没有掌握“时代趋势”,苛刻地勉强自己做他们根本不愿意做的事情。

除此之外,这位少妇的生活中还充斥着许多她规定自己要实行的利他与博爱主义:每年过圣诞节,她总有一张长达一百位至亲好友的名单,“一定”要写卡片或送礼物;过节前几个星期,她已深感时间压力和抑郁,不知道该如何在繁重的日常家事中完成这些任务。她从来不曾想过,其实她可以不必这么辛苦,但光是偶尔为此感到心烦意乱,就让她内疚不已。

自怨自艾

“倒霉鬼”往往具有忧郁人格,试举一例:

我还可以再努力一点,但我总是什么都做不好。昨天我上美容院,设计师乱搞一通,剪了一个可怕的发型。然后我约好的工人又爽约——我老是碰到这种事情。为了安慰自己,我打算买一件衬衫,回家后才发觉我不喜欢那件衬衫了——事实上我想买的是另一种款式。

从这个例子可以看出,这个人在讲述心中的愿望时,含含糊糊,或者她根本不清楚自己想要什么,不够具体。所以她经常感到失望,外在的行为也受到波及,最终变成倒霉鬼。她没有很清楚地告诉设计师应该怎么剪她的头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买什么花色的衬衫——她只不过希望补偿一下自己的失望,想做一些“好事”。她很同情自己,觉得自己运气总是不好,生活实在太亏待她了。她没有看清的是,她的愿望十分模糊,种种要求比登天还难,这才是真正的问题所在。和工人打交道原属平常,她居然如此夸张,情绪大受影响,认定自己手气背,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因此全都乱了方寸。“这种事只会发生在我身上”,这么想的话,她就可以把自己应该负的责任往外推,怪罪这个“可恶的世界”,把她的压抑、拘谨以及恐惧全部归咎于命运,造化弄人,使得她变成倒霉鬼。从自怨自艾中她获得某种程度的满足——所以不需要改变自己。

忧郁人格者在接受事物的时候,即使只是象征性、形式上的接受,例如吃下食物、拿东西、提出要求,身体都会出现不适。心理作用反应在身体上,咽喉、扁桃腺、食道和胃都会因此不舒服。俗话说“烦恼会长肉”,就是说我们失望或沮丧时,喜欢吃东西或借酒消愁。生性害羞的人也倾向靠吃喝排遣情绪,这有点儿像另类满足,或是一种遁世的哲学。

忧郁人格者即使想要学会某种技能,研读一门课程,都很难掌握要领,他们说自己“记性不好”。他们不容易记住什么,转瞬即忘,还以为脑筋不好、不够聪明。仔细观察,会发觉他们根据现有的经验来统领印象,他们无法依照兴趣,专心地吸收所学。他们害怕强烈的刺激,因为刺激会引起矛盾冲突,使他们渴望什么,又不能真正获得那个东西。他们只好过滤掉很多刺激,很快就死了心,听天由命。这会造成学习上的困难,容易倦怠,无法专心,形成筛选的保护功能;反作用是他们更加忧郁,因为他老是遭受挫折,对自己感到绝望。所谓的记忆力不好,经常是听天由命的征兆,因为他们打从内心里就不相信自己能够学会什么,宁可一开始就放弃——然后恰如其分地失望。他们运用酸葡萄心理,不认为自己有办法或有资格赢得心爱的东西,于是就把喜欢的人、事、物加以贬低,假装根本不值得他们尽全力追求。这样一来,虽然省下一些得不到东西的失望感——然而世界之于他们却也越来越黯淡无光、晦涩、没有生气,且不抱持任何希望,生活将会日益空虚,没有趣味。他们面对盛宴般的生命,却不敢走上前去享用,只能满怀妒意地看着别人尽情取食,开怀大嚼——却因此感到欣慰。

忧郁人格者的适应力和随时弃权的态度时常要遭到考验,一方面不愿屈服于主观的自我,一方面又不愿因自己的“才能”而要求很多,在那些想什么有什么、不必心怀罪恶、不用担心恐惧的人的面前,嫉妒啃噬着他,健康于是大受影响。

比亲密还要亲密:忧郁人格的感情世界

他爱的是自己对伴侣的感觉,胜过爱伴侣这个人。

爱情、渴望爱、渴望被爱,是忧郁人格最重要的人生课题,他可以从中发展出最美好,也是最危险的性情。根据前文所描写的,我们知道,他与伴侣的关系很容易变得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紧张对立、意见不和、冲突四起,都让他难过、无法忍耐,他的心情沉重,害怕失去的感觉活络了起来。他不明白自己苦心经营一切,伴侣为什么却觉得要窒息,只希望重获自由。忧郁人格者对此手足无措、沮丧绝望,害怕时会运用恐吓威胁的手段,甚至不惜自杀。

他自己永远在追求比亲密还要亲密的关系,所以,他很难相信伴侣并不打算这么做。伴侣若是认为两人需要一点儿距离,他会视之为对方不够爱他,或者自己不再爱对方了。

像爱自己一样爱对方

忧郁人格者有一点很迷人,他有同理心,像爱自己一样深爱着对方,为对方而活,这是他最美好的特质之一。他以为从头到脚参与才是爱的真谛,感同身受有时到了一种通鬼神的程度,以至于你、我之间的距离果真消失了。他的思慕很纯真,如神话般向往对方,能够跨越界限、藩篱,与神或造物者融为一体。潜意识中忧郁的人希望在更高的境界上,重新找到婴幼儿时期与母亲的亲密关系。我们将要继续探讨,早年与母亲的经验对我们发展爱的能力有多重要。一般来说,有忧郁性情的人,通常拥有宽厚的爱人能力,可以付出、奉献,也能够与伴侣共渡难关;他给予对方安全感,一心一意为对方考虑,无条件地支持对方。

严重忧郁的人所经营的感情被害怕遗弃所主宰,导致两人的关系因此困难重重,充满抑郁。两个人的行为模式大体如下:他试图依赖着伴侣活下去,完全按照伴侣的方式存活——这当然可能创造出最强的亲密感——于是,他变成和伴侣一模一样的人,放弃原有的性格与好恶,不要过自己的生活。想的和伴侣一样,感受亦同,猜透对方的心意,“读懂对方的眼神”;他知道伴侣喜欢什么,讨厌什么;他晓得伴侣的看法,同意对方的意见——简言之,他活在对方的思想、观点、嗜好之中,分不出他与对方有何区别。他觉得做自己危险极了,连带着产生被抛弃的恐惧。他因为对方而活,有意识地牺牲奉献、无私忘我。分辨这种感情的真假,要看他是否害怕“自转”,以及屈服于担心被遗弃;或者,即使他知道感情有风险,仍然让对方自由发展,同时坚持自己对伴侣的爱。

“你去哪里,我也要到哪里”被绝对化了。从各方面来看,对伴侣而言,这样的模式也许相当不错,但是,两性关系中,如果一方过于依赖另一个人,像个应声虫或仆役,时间久了伴侣也会感到烦腻。出于害怕被抛弃而竭尽所能牺牲自己,把自己变成孩子一样,伴侣也会厌倦。他习惯听凭伴侣指挥,事实上他自己就办得到,或者应该自己动手做;他于是越来越依赖伴侣,彷徨无助,无法想象一旦伴侣不需要他或者希望他独立一些,他该如何是好。他以为,自己需要帮忙的地方越多,就越能靠紧对方。他在与伴侣的关系中,重复了父亲或母亲与小孩之间的关系——他对伴侣的崇敬也与对父母的等量齐观。深爱着伴侣,但在丧偶之后却立刻再婚的人情形与此相似:他们不太有自己的生活,可以迎合任何一位新人,并且适应得很好,重点是,他们不要孤单度过一生。

“我爱你,这与你无关”

往这条路上走,会发展出一种共生的关系,废除你、我之间的不同与距离。他追求的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区分不出水和泥有何不同。一位忧郁人格者说得好:“我再也弄不清楚自己该在什么地方停下来,让对方先开始。”他最希望自己完全融入对方,或者“用爱吞噬对方”,他才不会被人抛弃,或甩掉对方。这样的情形会产生一个问题,他既不愿发展自我,也不允许伴侣拥有自我。

在这种两性关系中经常发现“我爱你,这与你无关”的模式,这正是避免被抛弃的伟大尝试:伴侣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靠自己,以及爱人的方式,他爱的是自己对伴侣的感觉,胜过爱伴侣这个人。按照这种逻辑,不难追求到永恒的爱,以及永远不被抛弃的关系。

“假如你不爱我了,那我也不想活了”

抑郁的两性关系中比较麻烦的是忧郁的爱情,这种爱情被过度的关心与照顾包装着,藏在背后的却是从害怕被遗弃衍生出来的权力欲。如果没有达到他的目的,他会施展更强硬的手段,以自杀要挟对方,让对方产生罪恶感;若出此下策仍旧达不到目的,他会陷入极度的忧郁和绝望之中。“假如你不爱我了,那我也不想活了”,说这些话是想加重伴侣的责任感,让对方为他的生死负责。如果两人的纠葛太深,伴侣一时心软,感到内疚,看不清楚整个情况,悲剧就要发生了,而且没有退路。伴侣只是因为害怕、同情和罪恶感,被他留在身边,平静的表面之下,伴侣恨他,巴不得他死掉的想法却会日益膨胀。生病也是一种勒索的手段,同样会产生类似的悲剧。

我们再一次看出来,忧郁人格者的恐惧与冲突有一些共通性:爱得越深,越担心失去对方。我们在生活的危机中寻求安全感,所以希望拥有真情挚爱。另外我们又看得出来,不愿意做自己未必能使自己免于被抛弃的恐惧。相反的,当我们委曲求全,刻意避免的事物却更突出。作为另一个人的伴侣本来就要保持有创意的距离,好让双方分别做自己,发展自我。唯有两个独立的个人才能发展出良好的两性关系,而非一方完全依赖另一个人,变成了客体。恐于失去对方的人,不相信自己是独当一面的伴侣,就是因为他过分依赖,缺乏自信,导致别人看轻他,不必认真对待他。另一种把伴侣转化成未成年儿童的人也要注意了,他迟早会要求归还自由、得到尊重,否则,等到他再也无法忍耐的时候,爱就变成了恨。他活在两个人受罪的神经官能症中,彼此的关系停滞胶着,没有成长,可以说是童年经验的翻版。

与相爱、好感和亲密关系比起来,忧郁人格者并不特别重视性,性只是用来取悦伴侣的;性生活若是美满,他们也能享受鱼水之欢,体贴入微。他们认为只要两情相悦,没有什么不可以。从沙文主义到顺服迁就,都可能是强烈依赖伴侣的忧郁人格的两性关系模式,无论哪一种模式,他都以为性是留住伴侣的唯一方法,以至于完全忽略了自己的感受。

个人需要多少自由,束缚可以忍耐与否,他从不根据一般情形考虑,而依赖别人帮他找出适合的尺度。每个人的性情、经验遭遇以及社会处境都不一样,不要拿约定俗成的规范来要求伴侣,不必遵守这些不好又不一定正确的规定。我们应该尽可能体谅别人,同时尊重截然不同的生活方式,否则我们会轻易地批评那些童年过得贫乏、难以培养成熟感情、并且因此受苦的人。

温柔的迫害:忧郁人格的侵略性

他爱得辛苦,温柔的迫害,足以使伴侣喘不过气来。

看到这里,读者可以理解忧郁人格者的愤怒与情绪的问题。他担心自己被抛弃,没办法独立生活,把希望都放在爱情上,怎么有筹码勃然大怒、坚持己见、不达目的誓不甘休呢?依赖的一方是无法向支撑他活下去的人发怒的。如果真的发生了,意味着他折断了自己安坐其上的树枝。然而,以我们所认识的世界和人类来说,每个人,包括我们自己,都很难没有大动肝火以及情绪激动的时候。忧郁人格者胸膛里的火山即将爆发时,该怎么办呢?

折磨别人

可行的办法之一是,吞下这些火气,借此培养息事宁人的风度。当他怒火中烧的时候,分不清恼怒来自自己或外界。一旦他坚持主张、据理力争、捍卫自己,只会使情形恶化,他只消脑筋转个弯,化干戈为玉帛——别人没有恶意的,犯不着为这种小事生气,就可以缓和心中的怨怼。怀有这样的理想主义,从战场上退下阵来的他,会跟自己生闷气,因为他没有捍卫自己,反而压抑自己的情绪,为了抚慰心中的忿忿不平,他觉得自己在道德方面一定略胜一筹。他不知道,这也是一种很微妙的侵略。

一再容忍让步,后来变成受气包,他的精神、道德以及性生活全都拖下水。也许他一夕之间变了一个人,以前他活得像另一个人的影子,许多事情他不曾经历、不敢尝试,现在他却要全盘操控;不过这种情形比较罕见。按照伴侣的好恶捏塑自己,不仅压抑自己的个性,同时也自以为情操高贵:自己是比较好的那个人,所以要忍受一切,把过错推到伴侣的身上,他自己不必负责。这里我们清楚地看出,自以为有“美德”、吃苦耐劳的他,在不自知的情况下百般折磨伴侣;等而下之,变成性虐待者,由“圣人”变成苦主、罪人,历经煎熬。威弗 (Franz Werfel)写的一个剧本就叫作《是被杀的人错了》(Nicht der M?觟rdev, der Ermordete ist schuldig)。低声下气的忧郁人格者长时间扮演苦旦,使他的伴侣成为一个有侵略性并因此感到愧疚的“坏”人时,伴侣的罪恶感会日益增加;如果他生病也是因为伴侣的缘故,伴侣简直担当不起。我们可以感受到那种因严重忧郁而造成的内心变化,而必须承受这一切的人浑然忽视了其中的侵略性——如果有人告诉他实情,他一定会大吃一惊。

前面曾经提到,忧郁人格者沉重的爱情背面,是隐藏在潜意识中的侵略性;他爱得辛苦,温柔的迫害,足以使伴侣喘不过气来。

他不知道自己具有的侵略性,通常以怨艾的方式表现出来:抱怨、悲叹、诉苦。伴侣不胜其烦,他却不会喊停。他们抱怨事情太多,人人存心不良,不为别人着想;很多时候他们只是装模作样,不发一语表示不满,使尽各种花招唤起别人的罪恶感,伴侣于是被逼得处处小心,时刻以他为念。如果伴侣识破这些,觉得他太麻烦,也会自行摆脱忧郁人格者加诸在自己身上的内疚。

惩罚自己

这里提到的侵略方法如果都不管用的话,忧郁人格者说起话来时就充满了自怜,矛头总是对准自己,与伤春悲秋的人一样。侵略性、罪恶感加上害怕被情人抛弃,这些冲突没有解答,他必须把所有的不快集中在一个人的身上,他发牢骚、责备,又痛恨对方,甚至恨他自己,有意或不自知地毁了自己。童年时经历恨与妒,但那时他只能忍受,更糟糕的是,他因此认为自己很坏,导致自毁,这才是真正的悲剧。当时他没有任何可行的办法,找不到气阀宣泄,他怀着罪恶感经历一切,把责任归咎于自己,视之为一种处罚。最大的悲剧是幼小的孩子把遭人拒绝沉淀在心里,把愤怒转化为痛恨自己。他害怕被遗弃,没有安全感,若反抗恐怕会更加危及他的处境。这样的人在幼年时期没有学习处理自己愤恨的情绪,长大后变成了忧郁人格。这些因素影响着他,以至于他永远都不知道自己应该在何时何地发怒,或者等到他想发脾气时已事过境迁了;他也不清楚要怎么发脾气才能达到目的,是要坚持己见呢,还是非达到目的不可。无奈之余,他想着应该采取非常手段了,可是却根本不晓得从那里开始;他不停地幻想如果他果真大发脾气的结果,而这样的幻想使他害怕又歉疚,想象力大增——他对飞镖总是心怀戒惧,担心自己被双重的冲击力射中。什么时候可以发怒,有的时候瞪对方一眼就够了,有时候采取某种姿态就会受到尊重,他夸大了表达不满之后可能引起的效果,其实他只是再一次调整自己的行为,以便处理自己内心的不快。

不妨这么说吧,忧郁人格者生吞下去的愤怒情绪逐渐攀升,他过度焦虑,把谦虚理想化,息事宁人而且低声下气,叫苦连天又凡事忍让,自责、控诉自己与处罚自己,以至于毁了自己。除了运用上述的方法硬生生压下愤恨的情绪之外,还有身体上的反应,某些严重或者无法治愈的病症由此而来,好像他不自觉在惩罚自己,借着伤害自己报复一切。

学会发脾气

无法表达的情感、不被允许发的脾气,这些找不到出口的情绪不仅煎熬难耐,还会削减人的原动力,变得被动、懒散,压抑的不满衍生成新的心理障碍。一个小孩也难免会有痛恨、怒火中烧和妒忌的时候,一旦这些情绪融入心中,变成忧郁的背景原因,就十分危险。灰心丧气、恨与妒,这些我们不得不克制的感觉,使得我们长大后忧伤消沉,“被击垮了”。这超出一个孩子的承受能力,因为他必须依赖大人,惶恐无助,根本不可能自由抒发这些感觉。只有当小孩被允许表达他的情绪和愤怒时,他才有机会学习与自己的感觉相处,再根据当时的情况加以处理,或者设法让那种情况不复存在。如果一个小孩不寻常的安静,特别乖顺,就算再无聊也不知道如何在周遭环境中解闷;不参加任何活动,同时一点儿兴趣也没有;当他显得少年老成又缺乏行动力,没办法自己玩或必须独处时开始反应激烈,这就是忧郁的先兆,我们应该多加留意关心。

唯有我们累积了与自己愤怒的情绪相处的经验,才会掌握妥善处理情绪的方法;会发脾气是一种能力,也很健康,属于自我价值、人格尊严中非常重要的成分,同时也是一种很健康的自负。忧郁人格者的低估自我价值其实来自深植心中的胆怯和压抑怒气。歌德在《心有灵犀》(Wahlverwandts-chaften)中写道:“再也没有比爱情更能够与另一个人的优点互相抗衡的好方法。”这是升华之后的嫉妒心,但是小孩如何懂得升华的道理呢?

现在我们再提出一个问题,忧郁人格如何形成,为什么有人过度害怕失去、害怕做自己?

宠爱或拒绝:忧郁人格的成因

融化在灵魂深处、永远不敢表达的恨与妒,对他们的人生下了毒,长长久久,必须借着自怨自艾或惩罚自己来赎罪。

当环境极其舒适温暖,爱人与被爱,充满了同情,有一种牢牢系住的抑郁和亲近,使得忧郁人格者很难搞清楚自己真正的感觉。这种感觉的架构大致会使人变得忠诚、坚贞、具有爱人的同情与了解,动不动就“感时花溅泪”的人的身上往往有这些特点。在这个人的身上——同样是一种特质——出于义愤填膺而贯彻到底的能力通常很薄弱,他们不擅长“不顾一切”,生性温和、听话,比较不好争斗。他们比一般人少了一点活力,让人一眼就看透,几乎没有皮肤,缺乏“厚重的毛皮”,以至于必须被别人保护,被别人支持,他们因此有意无意地希望别人扮演父亲或母亲的角色。也许有人天生冷漠、懒散,造就了他的忧郁特质——虽然这里提到的天性也是一个问题,此处很难回答。

这些问题可以与个人的生平一起讨论。生活的形态与内容会造成忧郁人格,如果我们再度观察幼儿的生活情形,然后在这一阶段了解他的性情发展,就会更明白。与最早期阶段中幼小的孩子慢慢地认识周遭的环境相比,现在的他已经认知,母亲是满足他所有需求的泉源,其中最关键的是,母亲不断地回到他身边,让他很安心。幼儿有很长一段时间以为母亲与他就等于“我们”,如同金可 (Künkel)说的:母亲与幼儿是一种共生的关系,自成一个单位,幼儿要过了很久才能分辨母亲与他不是同一个人,在他的意识中一时不明白母亲和他的分隔界限。现在,他知道母亲是在他外面的一个个体,同时他也晓得,从母亲那儿他能获得一切,深感幸福,他不能没有母亲。他需要母亲,母亲一旦不在他就怕得要命;他完全仰靠母亲,一切以她为准,她是他最重要的基准点。幼儿全盘接受母亲的相貌和母亲这个人,长期依赖使得母亲的形象深植于心灵之中,因此,母亲被 “内化”了,变成幼儿不可或缺的心灵要素——好像母亲对自己的角色的经验,日后也会变为内心的基准。心中描摩着,如同心理分析说的,“接收外来的观点”、 “活在另一个人的体内”;母亲的形象、个人与母亲相处的经验会反映在我们自身的态度上。很幸运地拥有一位亲爱的母亲的人,视自己为值得爱的;而不幸有一位严峻、冷冰冰的母亲的人,会以为自己并不可爱,他将需要花很多时间,累积新的经验,才能够相信自己也令人喜爱。与母亲之间愉快的经验是一笔财富,价值无法估计。

良好的母子关系中有相互的施与受,母亲与幼儿都觉得快乐。幼儿收到了什么,会有所共鸣;他用微笑来答复母亲的微笑,过一些时候,他用微笑唤起母亲的微笑。两人互相了解,由此产生出亲密的联系,这最让他俩感到幸福,再满足不过。我们因而明了,感激、希望以及喜爱都由此而衍生。此时幼儿尚且处于短暂的天堂岁月,他不被要求什么,而他的需求别人猜得出,并且会满足他的需求。他兴致高昂,快乐地感受到自己的存在。幼儿成长的第二阶段中的新鲜事是:他明白自己依赖某一个人,通常是母亲,而他越来越需要亲密关系。

母亲能否给予幼儿这些东西,实在太重要了,这样,幼儿才会 “疼爱”这个人。母亲的形象与人格形成幼儿对人与人性的第一印象。他初次体验到喜爱或拒绝,被喜爱或不被喜爱,取决于母亲看他的眼神,如何接触、对待,怎样与他相处,即使最细微的事情,幼儿也以他的灵敏来捕捉印象。他与自己的关系也在这个时候“驶入轨道”,为他的自我价值打下基础——像在森林里呼喊一样,会有回音传过来。

我们要提出一个问题:在这个阶段中有什么干扰因素造成一个人“自转”,他没有快乐的经历,反而害怕、有罪恶感?原因是做母亲的缺少了两种特质,我们不妨称之为宠爱与拒绝。

善意或敌意的宠爱(1)

先谈宠爱。婴幼儿的母亲身上最容易发现这个现象,“母鸡带小鸡”,这类母亲最希望孩子永远是襁褓小儿,无助,需要她,依赖她。有忧郁倾向的母亲,出于潜意识害怕失去以及对生活无名的忧惧,或者恐惧失去孩子对她的爱,就会宠爱孩子。她们把温柔倾注在幼儿身上,不放手让幼儿自己从事有益健康以及应该学习的东西。

有的时候这与女性的命运有关,她们对婚姻感到失望或失去伴侣,而孩子是她们唯一拥有的,她们太需要孩子,也需要孩子的爱,于是她们竭尽所能使孩子感激涕零。小孩越长越大,问题接二连三地来,她们以无比的惊慌看着小孩成长、长高,变得独立,对她而言这意味着:他越来越大了,过不久就不需要我了,找别人去了。在小孩这方面,直觉会告诉他,母亲想牢牢地抓紧他,永远把他当成孩子看待;这之后母亲投入的长时间牺牲奉献,不容我们轻忽——谁愿意让自己呵护有加、拉拔长大的孩子跑掉呢?

她们宠小孩,从喂奶的时候就开始了,每当宝宝哭喊——经常是小宝宝在证明自己的活力,她们就赶快去抱他,扼制了小宝宝的冲劲儿;而小宝宝一旦表示不太感兴趣,她们就用无穷的温柔将之淹没,宝宝根本没有机会表达自己的情绪,也不可能为自己的不开心找到解决的方法。这样的母亲片刻不离开小孩,像一块磁铁一样吸引着小孩的注意力与感觉,和他生活在一起,套一句拳击用语就是:长时间近距离死命抓住对手,就没有人能够自由地走动。在往后的日子中,她们也出于同样的动机,帮孩子承担一切,插手所有的事,为他“详尽反复地解释”,然后自己像介乎孩子与世界之间的缓冲器,用尽法子保护孩子。她们无法接受小孩健康且自然的情绪;很平常的行为以及符合年龄的情绪,只会让她们觉得自己委屈,潸然泪下,孩子当然会有罪恶感。

凡此种种不仅使孩子更加亲近母亲,尤有甚者是他没有多少机会体验自己的动力,而且使他打从孩提时代就以为,凡事不能没有母亲,想做什么事都非得先得到母亲的许可才行。如此发展下去,到最后他简直没有属于自己的愿望。他放弃了,变得被动懒散,同时他希望别人都猜得出他想要什么,并且应该完成他的心愿,因为他早就停止盼望什么,弃守一切。由此产生了只求舒适、被动的态度,生活之于他有若安乐乡,他的忧郁藏在乐园里面。龚夏若夫(Gontscharow)的小说《欧布罗莫夫》(Oblomow){1}中,有非常精彩的描写。

没有愿望、志向以及冲劲儿,他活在世上对任何事都插不上手,只好再度依赖别人。这类母亲通常会告诉小孩,外面的世界险恶极了,以至于小孩在成长过程中,认为只有家中的母亲才能给他温暖和安全,保护、了解他。他转向世界发展的冲劲儿因此减弱了,相信家里的才是最好的。这种母亲不让别人接近她们的小孩,满怀醋劲儿地保护孩子;异性朋友都被贬得一文不值。做母亲的对孩子与别人建立的友谊,反应是悲伤与痛苦,好像孩子背叛了她,因为她把别人都看成潜在的竞争者,极有可能抢走她的小孩。她“温柔地虐待”小孩,一般而言会持续到青春期,小孩的冲劲儿就在填满了母爱的棉花中窒息了。经得起考验的性格,如粗鲁、铁石心肠、冷漠无情,在这些孩子的身上都找不到。他仍然依赖心重,以为在外面的世界里也会得宠,一旦稍有不顺,他便感到十分挫败。他体会到自己的笨拙和弱点,于是再次躲到昔日的城堡里。他知道自己软弱,人生的任务看起来比登天还难,他吓退了回去,决定什么都不做。

这些母亲不会因为孩子长得够大了就让他们自立门户、自行发展,她们用爱束缚孩子,甚至不允许孩子自在地表达对母亲的爱,而是直接下命令:“对我好一点儿”、“亲我一下”;她们不让孩子做事:“算了,让我来”、 “太难了”、“你还不会”;硬生生破坏孩子的冲劲儿:“你要玩这个吗”、“给我停下来”……殊不知这会制造出什么后果。经由这些方式,她们扼杀了孩子的自我发展,连带地初步捣毁了孩子对生活、生命怀有的梦想。在这种情况下,孩子无法学会“自转”,必须黏着母亲,像个应声虫,对世界、自己乃至界限都一无所知。他很被动,百般配合,期许自己继续受母亲宠爱。这样下去他难免会感到失望,失望让潜伏在内心的忧郁终于爆发了。

善意或敌意的宠爱(2)

母亲对待小孩的方式会因为自己的遭遇而不同,譬如离婚、孀居、在婚姻搁浅时期生下孩子、生育过于频繁等等,都会让孩子更难过。独生子比有兄弟姐妹的小孩处境更艰难,因为母亲巨大的爱只灌注在他一个人的身上。有一位病患是独子,有一次毫不掩饰地说:“如果我的母亲把她的爱都倾倒在我身上的话,我会淤血。”

让小孩自由发展是绝对有必要的,而这却使得母亲的任务变得吃力不讨好。若是做母亲的期待孩子心存感激或要求他们回报,情况只会更糟。不成熟的人不认为孩子健康成长就是自己辛苦付出的报酬,反而视之为自我牺牲、放弃了美好的事物,痛苦烦恼当然接踵而来。

然而,小孩内心的情况其实更为复杂,他们根本无从抵抗,除了痛恨取消他的权利、侵袭他感情的母亲。即使他们鼓起勇气说出心中的感受,他们的母亲也会细说从头,述说当年如何照顾幼小的他们,牺牲了哪些东西,来唤醒他们心中的罪恶感。这些虽然是事实,但是小宝宝并没有要求母亲为他当牛做马,怎么能要他们感激涕零呢?何况这类母亲的行为是不利于小孩的。小孩的羞耻心甚于被指斥没良心,出于罪恶不安,他不再试图释放自己。性情敏感的小孩会因此感到痛苦,蒙受伤害,我们将在举出的例子里介绍。他们不敢迈开步伐离开母亲,密不透风的亲密以及极度的依赖此时已显而易见,孩子必须舍弃自我发展,要不然他将背负着让母亲操心担忧的罪孽——对小孩而言,这是解决困境的唯一方法。大概没有什么比这种唤醒罪恶感的“教育”,更能让孩子感到肩上如千钧般的重担。一旦孩子长大了,能够和这些经历保持距离,体认到童年所承受的痛苦绝非必要,而是父母爱的方式不对时,他将很难原谅父母亲的过错。

此处举一个很典型又不太奇特的例子:

如果母亲认为他没有规矩——通常只是指,他没有马上听话,或是做些不该做的事情,她立刻就躺在沙发上,“死了”——这意味着母亲会长时间动也不动,对孩子的哀求无动于衷,直到孩子绝望到大哭为止。

诸如此类的威胁通常会唤起小孩的罪恶感——“我走了以后就再也不回来”、“你想把我送进坟墓”等等。

如果宠爱小孩的第一种动机是希望小孩爱她,对她感激不尽,那么第二种动机更为复杂,对小孩也更糟。情形通常如此,这个小孩不是母亲想要的,或是基于其他理由,所以她对孩子冷冰冰、怀有敌意,却同时要求自己做个好母亲,如果做不到就良心不安。出于罪恶感,她宠孩子,拼了命也要与小孩重修旧好。对母亲来说这已经够难的了——可想而知,继子女最常碰到这种情况——何况是年幼的孩子。孩子晓得母亲的辛劳,同时也察觉到背后的冷漠与敌意,缺乏真爱,无法靠宠爱来平衡。宠爱只能把小孩导入必须感恩的处境,而他其实无意言谢。这将造成小孩觉得自己的存在就是一个错误。他感觉到自己是母亲的负担,事实上他不具有生命的权利,如果母亲还能容忍的话,他应该知足了;他会想自己是不是太苛求了。

冷酷的拒绝(1)

现在我们要探讨“拒绝”,这个造成忧郁人格的第二个背景因素。这里指的是贫瘠、缺少母爱的环境。冷酷的女性通常童年时极少体验到爱,自己的经历中又缺乏做母亲的范本,不太清楚小孩需要什么。比较无害的是那种因为不确定以及不了解小孩,因此不正视小孩的个人需求,根据规章来哺育、教育小孩的“计划母亲”。一位刚迎接第一个宝宝的母亲写了以下的日记:“小男生尖叫了好几个钟头了,但是喂奶的时间还没到。”很长的一段时间,这样的记载反复出现在她的日记上。医师们对此现象举出的“学术上”的私人意见,有的时候颇为棘手。

要一个孩子很早就学会适应生活条件,忽略个人的需求,无疑过于严苛。如果他吃奶的时间不规律,喝完奶之后没有人跟他玩,立刻被送回婴儿床上,与母亲相处的时间不多,喂奶时总是匆匆忙忙、不耐烦,都属于对孩子太严苛的例子。孩子还不会保护自己,也不会表达自己的需要,只能绝望地容忍既定的事实,认为这个世界没有什么好期待的。这造成忧郁人格者的人生中最基本的感受:持续地处在没有希望的状态,无法相信未来,不相信自己以及未来的可能性,他们只学会了适应环境。前途茫茫的感觉凌驾于他们之上,忍耐以及舍弃是他们的本事。他们对这个世界并非充满期待与希望,只做最坏的打算,显然是悲观主义者,很难想象他们的生活也可以充满快乐、欢畅以及幸福。果真出现转机时,他们却深感罪恶,问自己配不配得到这些。他们无法真正的高兴,用避免失望的防卫措施毁坏某些追求到的快乐:他们以为,没有什么可以让他们幸福,无心体验强烈的感情,因为,接下来会发生的不幸更使人痛苦;如果一开始就不期望过高,那么他的失望就不会太大。

举一个幼年被拒绝、留下很深的烙印的例子,同样是出自一本母亲的日记:

你从小就体弱多病,出生后的六个星期全靠我喂你,经常得半夜起来喂奶,都让你吸光了,我什么也没有。你刚出生时,我还躺在医院的那10天中,你就拒绝吸奶。一般要花上5到10分钟,得捏着你的鼻子才达到目的。你吐得厉害,医师们意见分歧。你敏感又容易紧张,最初的6个月根本没办法一觉睡到天明。回到家3个星期,我因为要工作,没有很多时间。你3、4个月大的时候,体重未达标准,我于是带你去检查。医师说没有任何问题,为了保险起见,我把你带到儿童医院;那儿的小儿科医师说,你才多大,却有“冷静理智”的眼神。你有一张靠窗户的病床,身上只盖着一条毯子;在家里你穿得比较暖和——结果是:你得了肺炎。当时我慌了手脚,但至少前几天还去医院喂你吃东西;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变得悲观。小时候的你是我唯一的依靠,那些年中,你父亲脾气火暴,性情不定,很难相处。毋庸置疑的,我也许因此在教育你的过程中犯了错误,我奉行的理论是经常外出,早早上床睡觉,紧紧地抓牢你,唯恐你学不会秩序与规律。医师为你治疗的时候你总是怕得不得了,嚎啕大哭。有一次你心脏有毛病,医师来了之后又走了,你都快吐出来了,而且他对你的“没教养”很生气。

这份报告再清楚也不过,囊括了所有深烙孩子心中、使孩子不胜负荷事情的重点。幼年被拒绝的经验对一个小孩来说有两方面的影响。第一件学会的事是及早放弃希望,对接受、要求以及拿取都感到不自在。一个凡事放弃,无法不卑不亢伸手拿东西的人,当他看见别人优哉地拿东西,而他自己就是办不到的时候,很难不嫉妒。嫉妒心又使他产生罪恶感,觉得自己糟透了,试着摆脱这种感觉。出于必要,他培养出一种能耐:赋予自己的拘谨某种价值,把谦虚为怀以及不要求什么全部理想化。如同前述,如此一来起码他在道德上高人一等,而这对他而言是一个安慰。

幼年被拒绝的第二个影响是:这些经验让孩子以为自己不讨人喜欢,形成他极深的自卑感——只有当我们被人疼爱过,才会觉得自己值得人爱;若是不曾有过这种经验,问题应该出在自己身上,那就是这个人一点儿都不可爱。之所以会有自卑感,也跟孩子年龄太小,不会与其他人做比较有关,他因而不知道,是他的父母亲不懂得爱;他的世界就是父母亲世界的缩影,换言之,父母亲等于是他的全部。

冷酷的拒绝(2)

随着严重的自卑感而来的,是他根本不认为自己有资格活在世上,他活该如此,必须靠着为别人而活来换取一张生存权利的证明书。“我的存在就是一种错误”,一位有这样童年的忧郁症患者如是说。也许是母亲或父母把他拘禁在身边,周而复始与他讲和;因为父母亲自私自利,他不得不在祭坛上献上自己的生命,而且觉得一切都合情合理。

人生观中了毒

无论是极度宠爱或拒绝孩子,最终的结果都很相似:二者都有可能导致忧郁人格。被溺爱的小孩直到很大了并发现外在的世界中没有人像他母亲一样宠他,也找不到人接替母亲的角色——诸如备受照顾的婚姻关系、国家机构、社会保险等等——才懂得害怕,产生危机意识。这里可以看出,他没有随着生活变得坚强,不知道自己要什么,所以爆发了忧郁症。也有不少人转而从某种癖好或瘾头上寻求出路。

在乏味以及冷漠的环境中长大的小孩很早——太早了——就学会了放弃一切。他安静,很容易满足,害羞而且很合作,乐得轻松的父母尚且不知忧郁症就躲在后面。这样的小孩习惯退缩,不要求什么,长大后他总是向别人看齐,努力达到别人的要求和期许。面对这个世界时,他鲜少有自我,主观意识不足,以至于成为别人的一件“东西”。他永远不可能实现心中的想法,因为他恐怕自己太贪心,于是他时时有罪恶感,紧接而来的是忧郁。所以,很多忧郁人格者怯于和太多人来往,不知怎么样才能做到满足不同人不同的要求?如果真的可行的话,大概只能让一个人满意吧。有些患者也许借着给予、给别人他们自己得不到的东西,作为解决之道;他们尝试把爱的赤字升华为乐善好施的行为,普度众生——而这么做也是因为他们希望被人喜爱或受人赞美,否则,他们不会如此卖力。

试举例,描绘把大大小小的事都视为一种命令的情形:“每当太阳高照就让我萌生一种想法,我应该要为此感到高兴——光是这个念头就够我难过一天。”有一位大学生没办法把一本书从头看到尾,即使他非常喜欢那本书;看不了几页,那本书希望被他读完的感觉就会涌上心头。他不认为是自己想把书看完,而是那本书对他做了如此的要求,这使他成为一件客体,索然无味。我们很容易想象得到,这一类的经历最后会让人全然舍弃,漠不关心,拒绝所有的挑战。

我们由此看出,忧郁人格者在这个世界上的极端模式。能“罢工”的人堪称幸运,总算是稍加反抗那些不停息的“应该”和“必须”。如果事先不给这些人时间和足够的条件,事后才强迫他们经历未曾有过的事情:出于意志、自己的冲劲儿与愿望,成为掌控全局的主体,这将使他们陷入最严重的苦恼沮丧之中。只有处于渐进的中立、无所谓以及不太关心的状态时,他们才应付得过去;要不然他们会变成失败者,遁入癖好中,或者走上自杀之路。因为他们的困境没有解答,只好再三舍弃一切,生命简直没有乐趣可言;他们也尝试置挑战以及命令于不顾,结果却是满心的歉疚。不自觉的,他们反复重蹈童年的情境。

前文提到,小孩会接收母亲的形象,与母亲的关系影响了他对自己的观点。内化了的敌对、拒绝或苛求的母亲形象通常不是自杀的主因,绝望才是主要原因。绝望深植小孩的内心深处,他因而排拒自己、恨自己,继而毁掉自己。他无法不恨母亲,然而罪恶感如此之深,他宁可恨的人是他自己。恨意、罪恶感,恨拒他于千里之外的母亲以及恨自己,这些感觉混合在一起,形成了严重忧郁的心理背景。自杀倾向则是杀人意图的偏锋,同时也是对于自己痛恨母亲的一种惩罚。

显而易见,忧郁人格者的主要问题在于无法快乐的“自转”,以及主体发展得不健全。他们的自我如此脆弱,这个世界对他们实在要求太多,放眼所见只有堆积如山的要求,使得他们颓丧绝望不已。他们因为自我过于软弱,根本不可能有强烈的冲动、愿望或立下目标,遑论以圆熟的方式拒绝苛求。纵使他们懂得运用这些技巧,但忧郁人格者因为害怕被抛弃,也基于良心不安,很难启齿说 “不”,以为一旦说出口报应就纷至沓来。他们唯有忧郁,如果超过忍耐极限就不自觉地罢工,但也很难释放心中的谴责。融化在灵魂深处、永远不敢表达的恨与妒,对他们的人生观下了毒,长长久久,必须借着自怨自艾或惩罚自己来赎罪。只要他们持续避免发展自我,一寸一寸地放弃自我,就无法改善现况。能助他们一臂之力的,只有勇于独立自主。

他们恐惧什么:忧郁人格的故事

在忧郁人格的世界里,没有什么比不敢说“不”更糟糕的事。

不敢说“不”(1)

我们再举一些例子:

一位年轻的女孩在咖啡座认识了一个男人,那个男人找她聊天,他知道讲自己的状况——离婚、寂寞——会唤起她的同情心。他很依赖她,不断要求与她见面,越来越攻占她的心,后来,他希望和她结婚。虽然女孩始终不觉得这个男人有吸引力,也不爱他,但她不想让对方失望,因为人家很需要她。她无法及时说不,一开始就婉拒;她不愿这么做,也没多加留心,以至于给了对方希望,当她终于拒绝求婚的时候,心中惴惴不安。

这个例子告诉我们,忧郁人格者的内在世界,比不敢说“不”更糟的事尚未浮出台面:他们设身处地为别人着想,因为涉入太深而忘了自己的立场和权益。面对别人时,他们不太有冲劲儿,不会兴起任何愿望,臣服于别人的愿望和冲劲儿之下显然容易多了。他们习惯帮别人达成心愿,即使并不十分情愿,也会不自觉地拔刀相助。所以,他们很容易卷入别人的事件之中,这个弱点很容易被自私的人所利用。看到别人那么忍辱屈从,他愧疚不安,加上羞于自己的安逸,又不敢承认,他们很难从泥淖中拔腿走开。

这个女孩的家庭十分复杂,她的父亲在元配过世之后与一位朴实、地位低于他的女子——一位难民——结婚;父亲当时六十多岁,已出现老年痴呆的症状。那时她大约8岁。她与年龄比她大得多的两位同父异母的姐姐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在那栋房子里进行着父亲元配留下来的生意,两个也住在家中的姐姐都要在店里帮忙,姐姐们对她的母亲并不友善。母亲很害羞,丈夫又不支持她,对她的小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母亲如果替自己的孩子添购新衣服,小孩好像得偷偷地穿,并且感到良心不安,好像从姐姐那儿偷走了什么。因为父亲无所谓的态度,母亲与女儿都觉得自己是外人,莫名其妙闯进这个家,抢了其他人的好处。父亲在世时她被勉强接纳,父亲过世后就被逐出家门;母亲无从反抗,只好出外工作。母亲虽然去找了律师,而律师也说没有人可以逐她出户,但她没有力气也不够坚强维护自己的权益。这个小孩在没有生存资格的情境中长大。“母亲胆子小,我从来没看过她坚持己见。她在背后批评亲戚,转脸就原谅他们;不停地抱怨,永远不甚满意。她常上教堂,把我拖到墓园的小教堂里,然后我们一起为可怜的人祷告,希望生命之碗多少掉出一些面包来——我们不奢望别人多施舍。姐姐什么都有,应该过得像公主一样,她们的母亲年轻过,父亲也一样。于是我找到了解决办法:如果没有人怜爱我,那么我希望穷苦一生,什么都没有——可怜的孩子——可爱的孩子。我从基督教义中找到了典范:贫穷,一无所有,耶稣基督再世!”

M女士和一位女同事分租一栋房子,俩人在同一间办公室工作。她有车而女同事没有,于是她养成了载女同事去上班的习惯。女同事漫不经心,清早总是拖拖拉拉,搞得M女士上班老是迟到,对自己从事的劳役十分厌烦。周末她也常开车送女同事出去,这差不多已经成了她的义务,谁叫对方没有车呢。她注意到当司机的那些日子中,老是莫名其妙地头疼,胃也不舒服。

进行心理治疗时她讲了出来,怎么能不当同事的司机呢?汽油钱也是她自行负担,汽车是她的呀。女同事从来没想过要分摊费用。她虽然生气,却既不要求对方分摊费用,也不承认自己的确很不高兴;相反的,她认为自己太吝啬,为这种小事斤斤计较,太不值得了。就这样,她让自己做苦差事,被利用,生吞下怨怼,直到她发觉身体的症状,显然有些事不太对劲,要不然她的潜意识不会发出警讯。身体的不适正表达了她不敢活出自我:头疼表示她生气,胃的毛病表示她无法提出要求。她有一半犹太血统,这徒增她的困扰,女同事该不会想是她的犹太血液在作祟,所以她很计较钱——犹太基因使得她老往坏处想。尽管她左思右想,最后终于把请女同事分摊汽油钱的话说了出口,对方也一口答应,她惊喜之余,不但周末才出现的身体不适消失无踪,与同事也进一步发展为朋友关系。她对待这位女同事的态度,是她日常生活中诸多类似的例子中的一个。

不敢说“不”(2)

忧郁人格者每一天的生活中充斥着这样的行为,就是没有勇气坚持己见、贯彻主张、试着说不、成为主体。让步、舍弃、不保护自己,这些已成为他们的第二天性,丝毫没有察觉这种行为模式让他们郁郁寡欢,还以为自己天生如此,无力改善。虽然医师会开抗忧郁的药物,但是,病患自己若看不出导致他们忧郁的外在因素,将会越来越依靠药物,症状虽然得以减轻,却刚好把问题盖起来。

现在我想多描绘这位女病患的成长背景:

她是一桩问题丛生的异国婚姻中唯一的孩子——母亲是犹太人。她很小的时候就知道父母之间的严重分歧。她常想父母势必要分手,每当父母起争执而情形不妙时,她担忧他们会对她怎么样。父母亲在她面前常常提到分手的事,通常是如此:“爸爸和妈妈打算分开,你得决定比较喜欢跟谁在一起。”4岁大的她陷入苦恼之中。父亲和母亲她两个都喜欢,根本没办法决定什么,如果一定要决定跟谁,她会对被她“背叛”的那个人心怀愧疚。她悲观地尝试——这情形盘踞了她的童年时光,数年之久——奔走于父母之间调停、传话。她悄悄告诉母亲,父亲其实没有那么糟,只是脾气暴躁,希望母亲不要太认真,父亲最近才跟她讲很后悔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她也悄悄地告诉父亲,谈到分手时母亲有多伤心,她非常确信母亲深爱着父亲,虽然母亲不太表示。一部分是因为她的努力,一部分则是有其他的理由,父母亲并没有劳燕分飞,但是她却觉得自己住在随时可能爆发的火山上。在父母亲的婚姻上她居功至伟,扮演着重要角色,有一次她说,她是父母之间的“黏胶以及润滑剂”,换句话说,她有个感觉,父母分手或在一起取决于她。

父母的关系如此不稳定,她还能拿自己的烦恼或问题去增加他们的负担吗?她想,恐怕三个人都会完蛋了。她从来就不是个天真无邪的小孩,不能做她自己。渐渐的,她自动地把所有自身的愿望、冲劲儿、烦恼、情绪和恐惧都咽下去。征候群是:她很早就严重脱发、牙齿动摇、全身脱皮。另外还有一个扰人又尴尬的征兆:每当她和别人在一起,肚子就发出清晰可闻的咕噜声。这是她潜意识中面临无法抗拒的处境时的一种抗议行为。这有可能是胃病的先兆,也就是后来她与女同事不睦时出现的病痛。

她成为一位“功能”良好的人,在压抑自我的情形下,认真无瑕地完成特定的任务。但当她必须坚持看法或在办公室对别的同事有所求的时候,却感到窘困又无助,她没来由地心慌,宁可自己动手,同事们当然会利用她这个弱点。

星期天以及假日出现的症状背景也十分相似,突如其来的自由令她担心,因为平时她不能有任何需求,不能做自己;现在,这些藏在她心底,被压抑、禁止的愿望都浮了上来。

再举一个不会说“不”的例子:

患者是一位年轻的美国女性,战后住在德国,接受芭蕾舞的训练。每当她上完课回到家,想悄悄钻进租赁的房间时,总会遇见女房东,房东拉着她在厨房“闲聊一会儿”。虽然她很累,晚上还要表演,应该休息的,但是她没办法说不。战后的德国人日子过得艰辛,她“必须”邀请这一家子——主妇、老气横秋的女儿、儿子以及因不被接纳而出言不逊的媳妇——喝咖啡,这在当时可是个奢侈的享受。房东的女儿无法掩饰对她漂亮衣裳的嫉妒,迫使她不太情愿地把一件自己很喜欢的洋装送给她。房东的儿子跟她挤眉弄眼,虽然她完全没有意思,却“必须”时不时响应对方一下,免得他太失望;最后,她“必须”和那位媳妇展开谈话,以便缓解这个家庭的紧张气氛。瞎混了两个钟头之后,她像瘫了一样回到房间,开始狼吞虎咽,仿佛快饿昏了——暴食症导致她偷拿女同事放在衣帽间的甜点,于是她来接受治疗。

我们总能从忧郁人格者的成长过程中,找出阻碍小孩发展自我的环境因素。这位美国小姐也是一桩破碎婚姻中的独生女,很早就学会退缩,在她尚未长大、发现自我之前,就把父母的问题视为自己的问题。

备受宠爱的独生子

现在举一个宠小孩的例子:

S先生是独生子,父母感情不错。母亲没有什么特殊的兴趣,也还算幸福,虽然嘴巴上不说,但心里多少有点儿不满意。小孩出生几年以后,母亲突然把她所有未获满足的能量投注到孩子身上,这变成她最重要的生活内容。她像保存珍贵首饰一样呵护孩子,多虑,在能见范围之内,悉心不让小孩受伤害,遭遇危险。所有的事她都觉得危险极了!清爽的风儿吹过来,她立刻认为儿子会感染肺炎,用衣服把孩子裹得密不透风,这使他成为同学的笑柄。(这类的母亲并不懂得如何照顾小孩)小孩在沙地上玩,她认为到处都有致命的细菌。骑单车——多容易摔倒呀,不是跌断骨头就是被撞!班上举办郊游或跟同学出去——天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光是在谷仓里过夜,又没有母亲烹调的美味、营养丰富的饭菜,说不定哪个同学一引诱,他就变成同性恋啦!儿子到了青春期她还帮他洗澡、搓背、把早餐送到床前——简而言之,儿子生活在安乐乡之中,付出的代价是没有意志力,也打不进男性的世界。

处于青春叛逆期的他有一次很想违抗母命,大闹一场,争取和同学长途骑单车旅行的机会,脚踏车锁在地下室里,母亲双手挡住门,用惊天动地的声音喊叫:“你要踩着我的尸体才走得出去。”儿子让步了,母亲做了他最爱吃的菜,用无尽的爱来回馈。青春期过后,母亲不忘叫他离女孩子远一点儿,说:“她们呀只想要你的钱”;“千万别让人缠上,她们只希望嫁给你,让你来供吃供穿; 她们晓得你将来会继承财产,大做锦衣玉食的梦”等等。他若对哪位女孩稍有好感,母亲这一关都很难通过;母亲对谁都挑剔得出若干毛病:这个是“出身不好”; 那位穿着太风骚,不必考虑;另一个对她不够尊重,“配不上你”。她一个一个淘汰,而他习惯了用母亲的眼睛来看世界,很快就发觉母亲的话有道理,最后不敢追求女孩子。

他15岁的时候,父亲因意外而过世,他的悲剧因此获得了确认,现在只有母亲与他相依为命,母亲也千方百计要他相信这一点,他不能丢下她不管。晚上在外头逗留的时间稍微久一点,他就满心不安——母亲一定担心死了! 周末和假日他都陪着母亲,要上大学的时候,学校位于邻近的城市,那场离别足以摧人心肝,似乎他要去的是另一个洲或者从此再也见不到面——于是他承诺每个周末都回家。

母亲熟知他所有的事情,并非他巨细弥遗的叙述,而是母亲打破沙锅问到底,以至于他养成什么都说的习惯。母亲为此感到得意,可以炫耀:“我儿子跟我是没有秘密的。”他自己对这种零距离习以为常,母亲就理所当然拆阅他的信,他不认为有何不妥。一旦他内心或外在因素“危及”他们的共栖关系,母亲就会在微妙的时刻生病,用这个方法把儿子留在身边。

他永远是母亲长不大的儿子,少数几次脱离脐带的尝试都因母亲强加的罪恶感宣告失败,过不久他就完全放弃这个念头。他终生都在当“乖儿子”、傻好人,友善、乐于助人,但乏味且无性别。他对女性心存畏惧,在她们面前显得笨拙又害羞,不知道如何赢得芳心,因为他只懂得当乖儿子,跟比较年长、像母亲般的女性才相处得来——他深谙个中巧妙,这样的女性既不危险,又能欣赏他的彬彬有礼与殷勤。一旦有年龄相当的女性对他心存好感,试着与他交往时,母亲的警告总适时地响在耳际,为他筑起防卫的城堡:她还不是为了钱。他的少壮就这样虚度,随着年龄增长,他不会与人来往,包括男女两性,只会绕着母亲打转,益发显得困窘。母亲因他的配合演出,出人意料的青春永驻,十分满意与“儿子情人” 的这桩“婚姻”。

另一方面,他因为备受宠爱而骄纵得不得了,他自己不知道,以为一切理当如此。大学毕业后,一位父辈长辈为他在一家颇具规模的公司谋得一个代理的职位,由于母亲总是捧他,同时为了抵消他的弱点,他自以为特殊,即使别人并不认为他表现突出。他非常在意别人的批评,自大的态度令上司为之气结。他的绅士风度很快就为他争取到客户,虽然他的专业能力并不特别优秀。他常常推开一些事情,挪出一整个下午(出公差的时候才可以),流连于咖啡座、去游泳或看电影。这样他当然不可能如他所愿的步步高升;他认为别人不赏识他的才华。有一次出差时,在酒精的作用下,他被一个女孩引诱,虽然他一再努力,却体验到自己性无能。他因此寻求心理治疗——违抗母亲的意思,这对他来说意义重大,是个好现象。

渴望温情的同性恋

现在再举一个幼年时屡遭拒绝的例子:

A先生是他母亲非婚生的第三个孩子,她每次都是跟不同的男人,怀他的时候就满心不情愿,成长的过程中他经常听到这些话:“要是没生你就好了!”有一次,他带了一幅小学时画的图画来接受治疗,画中的人两手绑在背后,穿过森林的禁止标志牌,牌子上写着:“唉呀,如果你……”;“马上放手”;“看我回家怎么修理你”;“你又混到哪里去了”;“再犯的话就……”等等。他还很小的时候就有自己没有资格活在这世上的感觉,他认为别人只是容忍他的存在而已,他应该为此感激涕零。母亲一直与贫困挣扎,而他也觉得母亲并不想给他什么,他自卑并且学会了尽量不引人注意。接受治疗时,他坐在沙发上,双手放在长裤的裤线上,刚开始动都不敢动一下,让人以为他天生如此:千万别引人注目,最好不让别人察觉,不刺激任何人——如果他不吵到别人,就不会被送走。他的生活也是这般:他尽可能不需要太多的空间,过度谦卑,没有愿望或计划,所到之处都吃亏,必须舍弃一切,不对未来抱持任何希望。他很早就开始送报纸赚钱,挣得的微薄薪水全部都拿回家。

他一直在同一个行业工作,后来以卖报纸为生,生活中唯一的乐趣,是当他寒天在有穿堂风的角落站了好几个钟头,差不多快冻僵了的时候,喝一杯暖乎乎的格罗格酒,或是晚上抽一根小雪茄,偶尔看一场电影。他非常寂寞,但他怕女人——总是在女人身上看到母亲冷酷、严苛又无情的影子,他不认为女人会为他带来什么好处。

他从未见过他的父亲,因此非常渴望有一个父亲般的领导人物; 当一个年纪较长的男人对他示好时,这份渴望再度苏醒,他立刻投入对方的怀抱。他时时担心畸恋被人发觉,对这位有性虐待癖好的男友十分依赖、言听计从、什么都接受,并不是因为他害怕,而是不希望男友对他失去兴趣。在这段关系中,他受尽折磨与屈辱,只为了取悦对方;但至少这段关系中还有一丝丝人的情感,让他觉得自己重要,可以给对方一些东西。有时候他被男友像物品一样利用了之后,一股恨意突然袭上他的心头,但被抛弃的恐惧胜过一切,所以他又顺服了。他甚至会用新的花样来引起男友的兴致,在这个性变态的关系里,他也有了施虐的狂热,就像男友虐待他一样。他只有一项嗜好:偷偷地写一个喜剧,剧中他很了不起,但这个剧本始终没有完稿——也许算他幸运,因为这个陪他度过寂寞的夜晚、有朝一日享誉文坛的梦想,想必也将随着作品完成而幻灭。

充满恐惧的童年

有一位四十出头的妇人因为要做心理治疗而写信给我,进行治疗之前我们有过谈话,然后她写了下面这封信给我:(我第一次和她谈话时问她希望治疗为她带来什么)

我的童年充满了恐惧,如果当时我很清醒地察觉一切的话,那绝对是一场灾难,所以,可以说我潜到水里去了。我希望您把那些妖魔鬼怪赶走,拉我上岸,教我井然有序的方法,如何分配时间,如何与别人以及我自己相处。我希望您和我一起与安眠药、香烟以及酒精奋战,教我在与别人意见不合时,如何择善固执,而不是累死人地把排山倒海的情绪贮存在内心深处。我要奋而反抗的事情很多,我的要求从来没有被重视过,因为我看起来很乖顺。我从未真正工作过,非常懒散,对我而言,童年时与父亲的关系比重最大,他被藏了起来,常在梦中出现。

这里的自述可以说是童年的悲剧:

父亲患有精神病(当时她大约12岁),直到过世都住在家中,由一位男护士照顾。父亲贪爱杯中物,一喝酒就变得脾气暴躁,口不择言,难听的话都进了这个小孩的耳朵。母亲很脆弱,生下比她小3岁的弟弟时得了产后忧郁症,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有严重的强烈妄想,幻想着她以残忍的手段杀死自己的小孩,把针插进小孩的脑袋。在这样的气氛下,年方5岁的她经历了下面这个事件:一次父亲酒后发疯,闯进她和母亲共享的房间,用一把左轮手枪从她头上低空轰过,然后跑出房间。母亲想打电话报警或请医师来,这个女孩却说:“我们应该告诉爸爸,他会帮忙的。”

显然这个孩子必须先超越自己的忍耐极限,然后才能克服心中的恐惧,她把感觉从知觉分了开来。现在我们比较能理解她信中的一句话,她说,如果幼小的她很清楚地察觉一切的话,对她来说那应该是一场灾难;我们也能理解,为什么父亲仍然藏在她记忆中,不时出现在梦里。她所经历过的威胁与恐惧,假设她意识清楚,知道是父亲所为的话,想必是情何以堪——害怕及没有安全感早就爆发出来了。所以,她跳过了这一段,抢救父亲良好、守护的形象,硬生生把受威胁的那个画面抽离,仿佛要杀她的是一个陌生人;如果她向父亲求助,他就不会再威胁她,变成意识中能帮助她的人,而她迫切需要这样一个父亲。要多大程度的害怕与绝望,才可以使一个小孩不得不具备这项能力,来处理这个事件!当然,这是一个噩梦般折磨她的特殊经历,我们想象她当时暴露于危险之中,多么害怕、绝望,而这就是她童年的写照。她可以逃到哪里寻求庇护呢?所以,她过的日子——除了上述的各种瘾头之外像梦境:事实上她从未活在真实的世界中,她总是等着被保护,根本看不清危险及威胁,与周遭环境漠不相关,避免再一次经历创伤;她的酒瘾等等也是逃离世界的征象,最理想的状况是根本没有被生下来。我们也因此能够理解,为什么她睁着眼,双手抱住膝盖,沉到海里去,透过水她望向天空,觉得自己无比幸福。她躲到梦幻般的生活里,逃过现实的浩劫,处于忧郁和精神病的夹缝中,当不堪的真相打击她时,这些可以保护她。

性无能的外交官

一位32岁的外交官因为长期性无能来接受治疗,他的性功能障碍(并无任何器质病变)并非他个人的问题,也与伴侣有关,所以有下面的叙述:晚上他下了班回到家、洗澡、照料半岁大的儿子、喂他吃东西,这段时间他的妻子躺在沙发上抽着烟看书。他是三兄弟中的老二,大哥年少时血气方刚,粗野又难驯服,母亲因此很排拒他。他的直觉告诉自己,母亲比较喜欢他:他是乖孩子,会讨母亲欢心。所以他把属于男孩的、男性的特质通通剔除掉,帮忙做家事,整洁,守规矩,是母亲的宝贝,相形之下哥哥很失色,但是他付出自己男儿本色的代价。他继续在婚姻中扮演乖儿子的角色——比较像乖儿子而非丈夫——饰演他熟悉的人物,包办所有事务,听妻子指挥,因害怕妻子不爱他而没有脾气,一如当年,担心如果反对母亲的话,母亲就不爱他了。他从来就没有什么需求,也不曾说过“不”。他的症候化解了所有的冲突:他用永远无法满足妻子来报复自己,惩罚妻子——但他一点儿也不感到愧疚,因为那是“身体的症状”,面对这个症状他束手无策;同时他也借这个来惩罚自己,他生吞下去对妻子的怒火——都在潜意识中进行。当他明白这些前因后果之后,决定突破重围:平生第一次醉酒、抽第一根雪茄(母亲不喜欢,所以他烟酒不沾),婚后第一次清晨四点才醉醺醺地晃回家,而不是一下班立刻回家。妻子非常吃惊,但很高兴他总算回来了,她是位理智的女性,希望嫁的是个男人,而非儿子,所以笑着展开双臂迎接他、诱惑他,于是他重振雄风。

生命的客体:忧郁人格的行为模式

“自我价值令他们感到羞愧。”

这些例子告诉我们,恐惧以及避开恐惧在忧郁人格者身上产生的作用。害怕“自转”、作为主体、害怕被抛弃,以及害怕孤单一人、寂寞,属于恐惧原型的第二种,与分裂人格者害怕别人接近、害怕付出是截然不同的两极。不愿成为自我、拥有独立的个性,忧郁者的性情必定充斥着歉疚,逐渐变成一个生命的客体。忧郁的人也许觉得生活对他们要求太多,无力负荷,随时随地满心不安。

日常征候(1)

让我们试着为忧郁人格者的图像补上几笔:如果一个人不希望成为独立的个人,过度倚赖别人的牺牲奉献,便失去了相对的自我价值。他退缩,有取之不尽的同理心、同情心,总是为别人着想,站在别人的立场,顾及别人的利益,感同身受直到与对方化为一体。更甚者,他同情心泛滥,设身处地,虽然这些都很正面,问题是忧郁人格者陷入为人着想的泥淖中不可自拔,再也找不到原先的自我;他因此失去自己的观点,变成应声虫——可以说他误解了基督教义中的“爱人如己”,转变为“爱人胜过爱自己”。

这样的人很容易被人利用,他以为别人想的和他一样,考虑周到、体贴入微、配合度高,其实不然。大部分的人都是以自我为中心,愿望也比他多得多。这就出现了一个前文提过的状况,他会因此培养出一种美德,把自己的行为升华为理想主义,以便处理自己的嫉妒,自认道德上高人一等,以此来安慰自己。看到别人心想事成,自己办不到,但丝毫不嫉妒,是多么高贵的行为——这种态度必须符合集体制或宗教理想,就像基督教的某些教义一样。

忧郁人格者的理想——任何理想皆同——都很难实现,他们却不愿放弃,因为舍弃与不嫉妒已经消耗了他们太多的精力。还有道德高尚的问题——他们不可以拒绝别人、批评别人。他们待人处世都很不灵活,显得能力不足,因为手腕不够而不敢插手别人的事。如此一来,他们跌进理想主义的天罗地网之中,但这不能解决他们的问题,因为这些不可能实现的理想摆脱不了他们的恐惧。诚如歌德所言,谦逊、顺服、高尚的行为不会把人导向嫉妒,也不会因生活中的“不公平”而苦恼。他们以此来自我安慰。

日常生活中多的是琐碎、无关紧要的事,引入忧郁人格者一些官能上的征候,如果他注意到这些情况的话,应该可以改善。一位忧郁人格者请客或做客——他总是想自己应该独自负责,要让客人相谈甚欢,一旦气氛不够愉悦,他就感到自卑或歉疚;他拼命表现,气氛怎么轻松得起来?他根本没想到,其他人也有责任,一个人很难搞定一切,他觉得让大家都“快乐”,自己的责任重大。一位病人,每当他的朋友把他介绍给别人认识时,他便万分煎熬,永远无法放轻松,心头老是纠葛着:这是张新面孔吗?他喜不喜欢这些人呢?去听音乐的时候,他也不自在,很难享受,他想象自己既是台上演奏的人,也是观众,以至于他的恐惧加倍。他害怕音乐家会出错,观众会失望。总而言之,掌声若不热烈的话,一定有人失望的。这样一来,他根本无法当他自己,而是莫名其妙地夹在人我之间,不断重复宴客的情境,他必须为周围的人着想,了解他们的需要,让人人都满意,他的自我则退缩起来,否则,他就是在拿别人分给他的一丁点儿安全感和情感开玩笑。就像我们在分裂人格者身上看到的一样,不相关的风吹草动都会让他们想东想西:分裂人格者因不与人来往而产生妄想;忧郁人格者捕风捉影往身上揽,把别人当成自己,以为自己要对所有的事情负责。这并非源于妄想,而是因为他缺乏坚强的自我,为别人,而不是为了他自己而活。

不难理解为什么忧郁人格者面对身体的征候毫无抵抗能力,潜意识中这是保护他免于太操劳,所以他不会为种种病征而感到不安。他们喜欢生病以及因病住院——终于有权利让别人来照顾他们,自己则什么都不必操心——如果他们自己不因为生病或“不服从”而难受,也不觉得内疚的话。

他们不曾当过主体,这种经验几乎不可避免地让人生恨,对于自己被人利用,他嫉妒、懦弱、满腹辛酸。饱受折磨、不安、内疚的人要怎么样才能挥走这些感觉呢?看来只有一种可能,他要培养谦卑为怀、顺从、息事宁人以及一无所求的理想;这样他才有希望获得内心的宁静——但这种宁静毕竟危机四伏,郁结着被压抑的情绪。基督教是一个以爱为主张的宗教,宗教史上却充满仇恨、残暴以及战争——这值得研究。顺服是否与基督教义有关?教会政治利用这点,好让信徒永远长不大,用上天堂的奖赏换取他们这一世的恭敬顺从。从中产生的恨与妒,转化成“验证”过的偏执,被用来斗争非基督徒或叛教者,譬如焚烧巫婆、迫害异教徒,以及宗教法庭上所展现的,都是不寻常的变态宣泄。

日常征候(2)

每一种理想,如果把人性中的基本动力简单化、极端化,或者排除异己,都很危险。我们的心灵以及潜意识对这种片面的东西都会特别留意,知道自相矛盾埋伏着的危险,这种生活的内容是:梦幻与错觉,与人邂逅,尤其是恐惧 ——我们必须解析这些现象。被压抑的情绪,以夸大的形式出现在自觉卑微、凡事退让的人的梦境中,多半是发生在另一个人的身上,但仍然属于他内化的证明。类似的情形也会发生在选择伴侣方面,通常我们会被一个与我们南辕北辙的人所吸引,且深深着迷,因为我们的潜意识预料,这个人会让我们学到平时不敢尝试的体验 ——至少有这个机会。

我们从基本动力中经常体验到一个现象,亦即不曾经历过、被压抑的内外情境。不论是遇到某个情况,或者与伴侣之间,一个人若缺乏做主体以及化解冲突的勇气,一旦超过忍耐极限,以至于被迫改变自己的行为模式,那些压抑将会一发不可收拾。一向被扭曲的个性将以新人之姿登上舞台,然后以一种老练的方式被表现出来,如同我们在那位暴食、有偷窃癖的年轻女子身上所见到的一样。

常态与病态(1)

有一种人看起来很健康,却会被忧郁人格袭击,程度从轻微、严重乃至于十分严重。我们可以这样描述他们的情形:沉思、冥想——沉静内向——谦虚、害羞——不敢提出要求、不能坚持己见——懒散、被动——不期待什么(只期待生活安逸如乐园)——不抱持希望——消沉沮丧。这类人选择自杀的例子并不算少,不然就变得没精打采、不积极,或者转往发展某种癖好,短暂地强化自我,把忧郁藏起来。

躁郁症——以性情的观点来看,我们称之为忧郁症,而非分裂人格、精神疾病,这两种病并不属于同一类,有躁狂以及抑郁症这两种不同的阶段(天大的喜悦——致命的消沉),通常与个人的成长过程有关。躁的时候,所有的拘谨和自动放弃都不见了,患者热情洋溢、心情愉快,没有节制地采购,负债累累,百分之百乐观,挥霍无度——直到转换为忧郁的阶段,一切恢复旧观,自怨自艾、胆小如鼠、绝望且没有精神。如果生活中有一定的规律,在狂喜与大悲之间交相更替的话,那么,表现在躁郁患者的身上的更迭十分骤然而且陡峭——从充满希望的光芒撤换到绝望悲观,然而忧郁症只是肇因于没有希望。

忧郁的人通常很虔诚,在宗教里寻求寄托,其中摆脱痛苦以及释放罪恶感对他们最为有用。他们希望借由冥想,找到统合与团结的神秘经历,满足他们的渴望。主张恭顺以及苦难的基督教之外,他们也向佛教寻求舍弃世界的慰藉。所有倡导无私忘我的信仰都对他们有吸引力,天真地以为现世无法满足他们的愿望,下一辈子会好转,现在受苦正是一种提升。生活中不公义之事如此之多,他们所从事的工作多半与牺牲自我、舍弃美好事物有关,譬如繁重的护理人员。也许对忧郁人格者来说,最难承受的是现代自然科学理论可能会推翻他们的信仰,因为他们唯有对此深信不疑,生命才有意义,才坚持得下去。学术界总是讲求理性、可测量及可证明性,贬低了他们的信仰,试图把他们的虔诚解释成狭义、非形而上,或者说他们天真、徒有理想。忧郁人格者并不知道,学术界只能阐明生命和世界一部分以及万物皆有一死的观点;然而以征服大自然为主的科学,早晚都是作茧自缚这一点已获印证。

另一方面,忧郁人格者有过度把自己交给上帝和魔鬼的倾向。人性中有天堂也有地狱,认识自己邪恶的一面,接纳它,并且与之抗争,是我们的责任,而不是一味地投射到魔鬼或敌人的身上;我们也应该认识自己良善、圣洁的一面,寻找以及试着按照上帝和我们自己的意志付诸实践,而不仅仅为了求来生的福报。忧郁人格者太容易相信“上帝的旨意”,于是顺服,以曲解的恭顺摆脱了自己应该负的责任。自比为耶稣基督,拯救世人以及类似的宗教妄想是一种病态。

平素健康却被忧郁袭击的人,可以借此探寻更深切的虔诚,获得神秘的经验。他会认为死亡是一种解脱,最常见者是向死神投降;遇见“神迹”有的时候也会酿成对命运低头,意义重大。他因此对生活采取容忍的态度,时运不济时,他觉得都是自己的过错,随时准备和解,一不小心就被人利用,吃亏上当。

在伦理方面,他严守戒律,觉得自己做得不够好,罪恶感又加深了一等。他舍弃、牺牲一切,过着苦行僧的日子,经由此种生活状态把自己从这个世界抽离出来,时时处于生命的刀锋上,虚实之间只有细微的差别。有忧郁人格的父母和老师具有社交能力,并且努力为孩子着想,很了解孩子。他们的问题在于,基于畏惧生命以及害怕失去,竭力把孩子留在身边;不太愿意让孩子自由自在地长大,也不和孩子保持适当的距离。保持距离对他们而言很困难,即使迫于情势也狠不下心来。他们宠坏孩子,不鼓励孩子勇于尝试,都因为不愿失去孩子的爱。他们溺爱、呵护小孩,经历贫困童年的母亲经常抱持这种想法:“我的孩子要过得更好”,因而难免给得太多。

常态与病态(2)

职业方面,他们倾向母性,愿意从事照顾、协助、服务他人的工作,乐意付出,发挥有耐心又善解人意的特质,社会服务、福利、医护方面、心理治疗、公益事业最为适合。他们善于“等待”,符合这个字眼的深层义涵——耐性十足,像一位无微不至的园丁。他们如果选择以医师、精神层面以及教育类为业,并不是为了社会地位或优渥的待遇,而是出于心中的呼唤,工作对他们而言并非仅是换取温饱的差事。园丁、森林管理员、餐馆服务员、食品业以及诸如此类富含母性的职业最适合他们。

忧郁人格者做的梦——如果他们把它当一回事说出来的话——主题经常绕着饮食打转,夹杂着失望与绝望,点出了他们不敢伸手拿食物的心理。梦中他们走进一张满是佳肴美味的桌子——没有空位了,缺乏餐具,要不然就是都被吃光了——可望而不可及的情况。梦境中拿菜时的拘谨也可能表示他怀着一个希望,希望自己有冲劲儿,但是途中总是遇到一大堆阻碍,梦中的他永远无法到达目的地,不得不放弃。吃不到自己想吃的东西的人,心里想着有朝一日愿望一定会实现——于是形成另一个梦想,大家都飞往安逸无忧的乐园,在那儿迎接他们的是无比的舒适,被动消极的要求通通得到满足。他们也有可能做另一种海盗梦,幻想自己是小偷或罪犯,为梦想苦苦纠缠,原有的意图变得模糊不清,终至偷抢,无法正常取食被扭曲到如此程度。他的自我要求较高,或任凭别人苛求于他,这些引起他颓丧消沉的主要原因,也都反映在梦中:“我与父亲一起去山中健行,山路非常陡,我背着背包,父亲的大衣和他的包裹也都背在我身上。”

健康的人代人背负重物,表示他“接纳”别人,有能力也有意愿助别人一臂之力。他表现出细心、乐于助人、体谅人的态度,能够宽宥,耐心等候,让时机慢慢成熟,从中透露些许利己主义。他依赖自己的感觉,要求很少或根本没有任何要求。放弃一切其实比什么都简单,但是生命就显得沉重得多。他也许培养出逆向、符合他逻辑的“幽默感”,只要能让人发噱就够了。他变得非常虔诚,倒不一定是在宗教方面,而是对人生所抱持的虔诚态度:明知人性软弱,危机四伏,仍然执意作出承诺,并且深爱这样的人生。忧郁的人心底放着史比特勒《普罗米修斯与艾琵米修斯》(Prometheus und Epime-theus)的故事:“自我价值令他们感到羞愧”——宁可把光芒藏在黑暗处,好让别人来“发现”。他们常常是静静的深渊,感情丰沛、深刻、温暖,他们感激涕零地拥有这些特质,从中得到愉快的感觉,很少邀功,不太夸夸谈论自己的专长,认为这只是老天恩赐的礼物,活在如假包换的谦卑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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