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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小說

母親對我們的學業管束非常嚴格,最重要的就是成績單。我的成績呢,從小學起,平常的功課是中等,最好的中上等,劣等、下等沒有(楚怡小學的成績分超、上、中、下、劣五等)。考試成績比平時成績好,總是超等或上等。我的成績單母親一直保存著,教育我外甥時拿出來給他看:看看你舅舅那時成績多好哇,你念書念得不好。

我從小不是個死讀書的人,喜歡看課外書。小學五、六年級時,讀過蔣光赤的《少年漂泊者》和《鴨綠江邊》。進中學讀創造社的書,郭沫若的《女神》、郁達夫的《達夫日記》等都讀過。那時長沙的書店街南陽街有個泰東圖書社,專賣創造社的書,也有魯迅的書。我喜歡讀《吶喊》、《彷徨》等,也愛讀丁玲的小說,還記得《小說月報》上刊登的《田家沖》,對我影響很大。我還買過一本聞一多的《死水》,封面是黃黑色的,書名嵌在一個黑框框中。也讀外國小說,如《少年維特之煩惱》、《茶花女》等。另外還有鄒韜奮的《生活周刊》,政治性不強,但是宣傳愛國主義,使人關心社會生活。還有林語堂的《論語》月刊,林語堂的雜文,也有一點諷刺性。我與好朋友喜歡在一起談論這些課外讀物。有一期《論語》,第二頁是圖片,底子整個背景是黑顏色,一個人躺在那裡抽鴉片,標題是《今日中國之財政》,諷刺得很厲害。我還喜歡看畫報,上海有個左翼畫報叫《大眾》,內容進步。

上高中時最大的一件事就是「九?一八」事變。當時省教育廳也開過會,讓各校學生到教育廳去參加過活動,那是政府領導的抗議「九?一八」事變。學校裡也開過會,進行愛國主義教育,學校老師還向我們講解過一本《田中奏摺》小冊子,裡面描述了日本人準備如何吞併中國的計劃,以激發我們對日本人的仇恨。學校還把好的電影片子拿來放。有個片子《人道》,主角金焰,寫一九三一年大水災的情況,引起學生關心國情。那時學生喜歡崇拜明星,對金焰的印象很好,他是國民黨時期的電影皇帝,影后是胡蝶。胡蝶的電影我不愛看。我上高中時,一九三一年到一九三四年,上海有個聯華電影公司,大概內部有黨的活動,受到黨的直接影響,拍了很多進步電影。王人美主演的描寫漁民生活的《漁光曲》,影響很大。還有《城市之夜》、《都會的早晨》,都是進步電影。我們幾個同學有時候常常曠課,偷偷去看電影。

到高中二年級時,我寫了一篇小說,現在被選到中國文聯出版社出的《李銳自選詩文集》裡。這篇小說可以說代表了我高中時代的思想狀況。小說篇名《走》。當時我們家住在一條大街上,有一次在門口看到一個小孩,十歲左右,挑了一擔黃泥進城來賣(一擔黃泥才幾個銅板)。他賣掉了黃泥後,坐在大門口哭,我回去將情況告訴母親。母親出來問他哭什麼,他說,賣黃泥的錢丟了,回不去了,回去了要挨打。我母親問他丟了多少錢,然後把錢給了他。這件事我印象很深,就以這件事為題材,編出一個故事:小說中的小孩的父親是個人力車夫。長沙的人力車和北京的不一樣,北京的人力車是跑著走的,而長沙的人力車是木頭輪外面包一層皮,不能跑,而且長沙的街道是麻石街,只能人拉著車慢慢走。小說就是寫人力車夫的生活。大革命時期,人力車夫是長沙城裡最活躍的隊伍,組織過工會,我看見過他們上街遊行的隊伍,印象很深。這個人力車夫生活不下去了,就去投奔了紅軍。那時報紙上對紅軍的宣傳,頭條、二條都是朱毛打敗仗了。後來我關在秦城時,寫過一首詩回憶這件事:



箕筐小小賣黃泥,賣泥錢丟不敢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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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母見憐錢施與,念此苦兒以教兒。

兒時回憶生遐想,正當左翼小說迷。

人力車夫尋常見,當年北伐打紅旗。

跟賣泥孩配父子,虛構成篇托夢思。

生平惟一小創作,二八少年浪漫時。

珞珈文藝曾壓卷,何期自況走為題。

因文會友謝耀文,推心相恨定交遲。

一九三○年,紅軍第二次打長沙,那時謠傳紅軍見了平江人不客氣,我們家也躲到嶽麓山去了。當時紅軍沒打下來。一九三一年,彭德懷打進平江,我老家長壽街鎮裡的男人都跑掉了,只剩下我的兩個祖母、一個嫂嫂,還有一個嬸母和一個堂姐。那時紅軍實行「消滅」地主的政策,老家中的這些老太婆、小孩、婦女一起從長壽街無目的地往江西遷移。在山區的路上,我的兩個祖母走不動,被推到山崖下摔死了。其他人一路要飯,輾轉經過九江,流亡到武漢,最後來到長沙我家。我們一直住在長沙,同老家的這些人沒有來往,沒有感情上的聯繫,但是總歸還是至親家族,母親將他們收留在自己家中。因為那些親戚有傳染病,母親把我放到鄰居父親的朋友家暫時居住。後來一個嬸母、一個嫂嫂、還有五六個小孩都先後死了。剩下個小孩兒,我堂兄後來帶回去了。經過這樣嚴重的事,母親從來沒有同我們議論過共產黨不好。我母親在這些問題上非常明智,對共產黨一直有她自己的看法,並沒有因為這麼多家人死去,且在經濟上帶來極大困難,而對共產黨有過半句責言。「九?一八」事件,國民黨的腐敗,那時候長沙有民辦晚報,把國民黨的烏七八糟的事暴露不少,這些是影響我的思想狀況最主要的方面;加上左翼的書刊,魯迅的書,還有聯華的電影等等,導致我寫了那麼一篇小說。

武漢大學有個《珞珈月刊》,是學生和教授共同辦的。我在武大上一年級的時候,《珞珈月刊》出文藝專號,我就把這篇小說寄去了,沒有什麼改動文字,用的是筆名。結果文章被登在那期專號的第一篇。謝文耀等進步同學認識我,就是從這篇小說開始的,這是後話了。這是我這一輩子寫的第一篇也是最後一篇小說。這篇小說代表了我在高中時期的思想,對國民黨是徹底失望的。

辦牆報

當年嶽雲中學校風是很好的,教員教書,學生讀書都非常認真。而且學校是關心國事的,每年的五月七日和五月九日這兩天國恥日放假,學校有時候還開紀念會,對於國恥,對於日本帝國主義要亡我中華,是銘刻於心的。

學校提倡學生搞課外活動,我們班上有許多同學熱衷於寫文章,於是大家醞釀辦牆報,這是高中二年級時的事,牆報貼在學校公共場所的牆上,大家都積極為牆報寫文章,有一位姓羅的同學病故,還為他出一個專輯。我在初中是二十一、二班(兩班合併了),高中是十一班,我們牆報的名字是《斯一》,取「十一」的諧音,英文是Keep Together。辦牆報我是積極分子,是編委,報頭是我設計的,大概是兩周一期,辦了半年。我自己主持辦過這麼一期,我畫了很多世界和中國名人的頭像,用毛筆,把校長的頭像也畫在了上面,大約三十個人左右,然後讓大家猜,猜中了的獎勵一年的商務印書館的英文周刊。現在看來,這也是一個創舉。那些人物當然有魯迅,好像連墨索里尼、希特勒都有,是不是有斯大林?可能也有,記不大清楚了。我的個性好動,從寫文章到畫畫,講得難聽點,就是喜歡出一點風頭吧。這畫畫恐怕有一點政治性在裡面,關心時事。這次人物特輯,被一個同學猜中了。

類似辦牆報的事,還有一件可以記述。高中三年級臨畢業之前,由我建議並由我主編了高中十一班畢業同學錄,即紀念冊。班上三十多個人,一人一個頭像,一個小傳,開本不大,每個人出幾塊錢,都去照相館照了相。我的小傳是好朋友秦本立幫我寫的。秦本立和文立徵的小傳都是我寫的。大概幾百字,沒有老師的照片,只有我們同學的照片。這件事情,從編輯到印刷,完全是我經手的。

朋友們

我在高中時有三個最要好的朋友:文立徵、秦本立和趙煥南。我們四個人的友誼是從高中二年級辦牆報開始的,我們很談得來。

文立徵比我大六歲,與我思想完全一致,我們兩個單獨在一起的時候多一些,有時候曠課出去看電影,看聯華的進步電影,兩個人互相交流。他後來是我介紹入黨的。抗戰時他是魯南軍區的副政委,兼鐵道游擊隊隊長,故事片《鐵道游擊隊》中的政委李正就是他名字的諧音。一九四五年初,在臨城游擊區活動時,因內奸告密,被敵偽軍殺害了,才三十歲,還沒有結婚。他父親文九德,在大革命時期是黃埔軍校長沙分校的總教官,抗戰初期在廣西部隊中任師長。後來回家務農,推廣先進農業。解放初期土改時被鎮壓了。湖南有名的民主人士程星齡曾經同我談起此事,說他本來應當受保護的。文立徵的親弟弟文立徽,比我們低兩班,抗戰初期考取了國民黨的中央軍校,在滇緬戰場有戰功。打金門的時候,他是澎湖的司令員、中將,後來是蔣介石的侍從武官。共產黨為什麼沒有把金門打下來?他把總結戰爭經驗的一本書寄給了我。宋美齡在美國慶祝百歲壽辰的時候,他們夫婦曾到美國祝壽。後來他寄過一本刊物給我,是宋美齡百歲生日的紀念刊,那裡面有他們的照片。現在兩口子都去世了。

第二個朋友秦本立,後來在北大教育系畢業,長期從事教育工作,「文革」中去世。

第三個朋友趙煥南,我們四個人中他的功課最好,是班裡的第一名。他後來從天津大學畢業,抗戰初期在國民黨空軍中做地勤工作,在一次作業中不幸犧牲了。

國民黨時期有會考,全省的高中畢業考試統一出題,分甲、乙、丙三等,甲等各科平均分得在八十分以上,在報紙上公佈。上面說了,我平常功課不是最好,小學時還算可以,到中學以後,好活動了,成績就不像小學時那麼好了。一到考試就拼命用幾天功,開夜車,所以考試成績還是不錯的,會考時我列在甲等。

高十一班還有三個後來的共產黨員,也是我的好朋友。一個是李震勳,畢業後進了長沙湘雅醫學院,一九三六年暑假,在長沙進行救亡活動時,受過我的影響,一九三七年底去了延安,改名林格,在柳樹店衛生學校教書。解放後曾任大連醫學院院長,「文革」中去世。二是李升震,後來跟我在武漢大學機械系同系,他戰爭年代一直在國民黨統治區做地下工作,抗戰初期在國民黨一個機械師工作,是黨派進去的。解放後曾任福州大學副校長,前幾年去世。三是湯欽訓,一九三四年同我一起考上武漢大學機械系,「一二?九」運動時我們一起活動,同李升震我們三人,都是武大秘密團體青年救國團的成員和領導人。湯是一九三八年初到延安的,在延安一直擔任農機具廠即兵工廠的廠長。解放後當過哈爾濱一二○廠(飛機發動機廠)的廠長。大概六十年代調到北京,曾任航空工業部技術負責人。現在病重住院。

高中三年級時發生了一件事,全班學生同教務主任發生了衝突。教務主任名宋煥達,湘潭人,人比較古板,政治上傾向不好,靠著國民黨。解放後我回湖南一打聽,這個人在日本統治時期表現很不好,參加過偽政權。我們這個班很厲害,全班同學從學校搬出來住到旅館,以示抗議。

談到朋友,還想起小時候的一個同學。小學時我喜歡跟人打群架,跳高、跳遠不是有個沙窩窩嗎,我們常在操場的沙窩中打鬧。有個同學畢業時是第六名,叫趙炳烺,他跟我的關係不錯,兩家同在一所房子裡住過。他的父親當時是省政府的通訊社社長。有一次我們打群架,把他的手都打折了。這個人後來進了國民黨的中央政治學校,那個學校是培養國民黨的各類人才的,抗戰期間從事新聞工作。一九四四年中外記者代表團到延安,當時因搶救運動,我被關在保安處,在報紙上看到了「中外記者代表團來延安」有他的名字,他是以《時事新報》記者的身份來的。於是我就寫了一封信給周恩來,說:這個人來延安,我和黃乃可以對他做點工作。後來就把我提早放出來了。他來到延安後,我跟黃乃請他吃過一頓飯。一九九三年在美國訪問時,遇見陸鏗閒談起來,才知道趙炳烺後來到了美國,沒有結婚,已經去世了。

考大學

中學畢業會考之後,離考大學還有一段時間,就由我的關係介紹,我們四個好朋友住到了嶽麓山,就是湘江對面湖南大學的學生宿舍。我從初中到高中還有幾個湖南大學的朋友,解放以後同他們還有過來往。我們四個人就住在他們的宿舍,復習功課,準備考大學。

我們嚮往北京的自由生活,想考北京的大學,絕對不能留在湖南,看不起省立的湖南大學,主要目標是清華和北大。我們在湖南大學住了半個月,休息的時候爬爬山。嶽麓山對年輕人尤其學生來說,影響很大,因為上面有黃興和蔡鍔的墓。

後來,我們四個人一同去了北京。那時候高中有軍訓,軍訓時穿的衣服是灰色的,同國民黨軍隊的軍服差不多。秦本立有個親戚,是國民黨軍官,他通過那個人買了四根皮帶,還搞了四個尉官符號,我們四個人化裝成國民黨的軍官,這樣坐火車可以打半票。我們還穿著這套行頭一起照過一張相。就這樣我們一直從長沙乘火車到北京考大學。

到了北京,就沒有住在一起了。我住在父親的一個老朋友葉筱松(名:葉瑞棻,號筱松)家,他跟父親一起在日本留過學,葉家的後代現在同我還有來往。葉也是平江人,家境較富裕,在北京有房子。秦本立有個叔叔在北京,他就住在叔叔家。文立徵和趙煥南住在公寓。四個人中只有秦本立偏於文科,我們三個都考理工科。我那時喜歡文學,也喜歡畫畫,但是覺得學文沒有出息,覺得工科在社會上被重視,但也不是什麼工業救國思想。我的數學比較好,就報名考機械系,趙煥南也考機械,文立徵考理科,只有秦本立一個考文科。我只報考了清華,秦本立只報考了北大,文立徵和趙煥南報了清華,但是還報了北洋(現在的天津大學)。結果一發榜,趙煥南考取清華,也考取北洋,北洋大學和南洋大學(上海交大)在全國是齊名的,特別是工科好,它的機械系比清華機械系的聲望還高,趙就進了北洋。秦本立被北大錄取了。我和文立徵都沒有考上。

這時家裡來了電報,要我馬上考武漢大學,因為武漢大學在北京也招考。我馬上報考武漢大學。家裡後來打電報告訴我被錄取了。那時被大學錄取的都登報,家裡人是從報上看到的。當年考大學尤其是名牌國立大學,很難考上,因為有好幾千人報名,名額不過百十人,幾十人取一個(我在武大時,全校學生只有五百多人)。我大概數學和物理、化學較好,英文不大好,國文還可以。還記得考清華的作文題是「夏日的昆蟲」,武大是「曾子曰,士不可以不宏毅,任重而道遠,試申其說」。後來文立徵考上了輔仁大學化學系,他家經濟條件比較好,輔仁大學是德國人辦的,費用高。

四個人來到北京,他們三個人都留在了北京,只有我南下。我是一心一意想留在北京,不想回南方的。那個時候北京給我的印象是一個多麼自由的天地。那時有個傾向,就是要到一個比較自由的天地,在湖南很受約束,湖南的環境不好。湖南省主席何健,是有名的復古派,提倡讀經,他本人是秀才出身。國民黨時期,蔣介石搞什麼新生活運動,就是講點道德,講點生活習慣什麼的,全國號召,實際不起作用。我們都看不起,很厭惡這些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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