闺门秘术上册 清 不題撰人 闺门春事



第一回 老书生传家有道 贤仆妇为主多情

第二回 除恶贼宽以济猛 仗大义公而忘私

第三回 慕文名轻财借屋 谋生计设帐课徒

第四回 伍员庙小子行凶 汤家镇老夫害病

第五回 孝子疗亲两番割股 娇娃救母一样诚心

第六回 得祥梦魁星照命 相佳婿医士为媒

第七回 行聘礼泰山惬意 逢考事乃父谦辞

第八回 老秀才成全后进 小童子照应同人

第九回 得案首快婿高标 说苦情良朋设法

第十回 为寒士县令成全 见贤郎太尊说合

第十一回 报喜信弟兄呕阿姐 送贺礼府县拜亲翁

第十二回 遇小贼盗物免追 念旧情舍财相助

第十三回 贤夫妇仗义疏财 坏儿郎嫌贫爱富

第十四回 篾骗嘴设计求亲 势利虫直言挺父

第十五回 华夫人还金除后累 夏小姐设法济穷人

第十六回 因贪淫设计赚书童 思雪忿唆词虐婢女

第十七回 听信谗言公子鞭婢 致触盛怒老夫责儿

第十八回 贤父母二次济贫穷 劣儿郎两番贪富贵

第十九回 万太尊因公黜职 夏令尹恨子亡身

第二十回 贪污吏欺心毕露 忤逆儿故态复萌

第二十一回 汤德元被诱入官衙 华兆琨受捆羁僧寺

第二十二回 华兆璧因盗诬扳 洪鹏程升堂审讯

第二十三回 用严刑公子认供 见冤枉老奴痛哭

第二十四回 福寿寺僧人盘底细 大同县门吏鞠供情

第二十五回 洪鹏程诬良为盗 汤德元负屈入监

第二十六回 李禁卒报恩救命 洪县令入狱验尸

第二十七回 领棺柩起死回生 备文书捏情定案

第二十八回 言罪状老母生悲 说苦情阿郎行诈

第二十九回 定佳期母子欺闺女 听实话夫妇露真情

第三十回 听鬼叫阿父显魂 惊恶梦女婢定计

第三十一回 过采礼瑶云害病 行巧计庆喜改装

第三十二回 全节义二女逃命 说冤情众人议论

第三十三回 离客店弱女奔波 上盗船歹人害命

第三十四回 绿洋湖因财害命 白渔村逃难逢生

第三十五回 脱缎靴露出红绫 赠棉衣奉酬金叶

第三十六回 白大娘回家询实信 包小姐放轿接佳人

第三十七回 入包府弱女安身 出家门阿儿着急

第三十八回 遇良辰新人无下落 恨前事门客设计谋

第三十九回 遭管押李坤设法 受贿赂王瑶谎言

第四十回 还聘物贪财反去财 受官刑害人仍害己

第四十一回 给川资伯母多情 遇患难英雄受辱

第四十二回 新解元高居魁首 大主考喜得门生

第四十三回 附官舟入京登鼎甲 见师尊为友诉冤情

第四十四回 大钦差奉旨查办 新状元衣锦荣归

第四十五回 报喜信改换门庭 理冤情奏参府县

第四十六回 王活嘴审供掌嘴 包大人问案救人

第四十七回 拜奏折批定名罪 建牌坊表扬贞节

第四十八回 讨强人包公挂帅 中奸计王龙遭擒

第四十九回 下文闱弟兄同入选 考武试手足共登科

第五十回 论功加赏诸将凯歌 奉旨完姻回门集庆



古人有言曰:「牝雞無晨。牝雞司晨,為家之索。」此專為婦人女子而言,欲令其克盡婦道也。惜世之人未能盡遵古訓,而又於內則諸篇,不獲悉心詳讀,悟厥義旨,以致悍潑者有矣,嫉妒者有矣,淫賤者有矣。閨門大義日漸澆漓,可勝浩歎!或者曰:此非有法以處之,不克化其惡習也。自古婦教之書,靡不勝舉,然皆深於理而不深於情,近乎雅而不近乎俗,賢者蕙心蘭質,不難卒讀,加以上承姆教,自能則而效之。若愚者則不然,無怪乎不明大義矣。

於是滬上書局主人有鑒於此,因作閨門秘術小說一部,皆以俗情二字,歷敘賢愚臧否,用佐女史子萬一。庶若輩知所感悟,悍潑者化為循良,嫉妒者化為和顧,淫邪賤者化為貞靜,亦閨門中之絕大幸事也。閱者幸毋認為邪說也可!

光緒辛丑仲春甬上月湖漁隱序

第一回

老書生傳家有道 賢僕婦為主多情

自來家齊而後國治,家不齊而能治國者,從來無有。

故大舜觀溈汭,文王詠關雎,其本原皆自家庭始。迨至春秋列國,篡弒紛爭,父子兄弟之間互相殘殺,故未幾而並為六國,又未幾而並於秦。秦至二世,楚漢紛爭,漢至桓靈,復又失國。魏武篡位,子孫不昌,晉代以來五胡肇亂。歷觀前世,其得國者莫不興於家庭,其失國者亦莫不敗於家庭。是以煮豆然箕,病相煎之太急;斗栗尺布,傷同類之不容。立國如此,治家可知。所以姜耾大被傳為美談,張公百忍稱為盛事。他如孔融讓梨,黃香扇枕,郭巨埋兒,以及木蘭從軍、緹縈代父這些忠臣孝子、烈女節婦,無不載之丹書,垂之青史。可見人生於世總要有點作為,無論為臣當忠,為子當孝,及兄弟姑嫂妯娌姊妹之間,亦無不宜孝友和睦。俗語有言:家有一條心,黃土變成金。其言雖俚,其味甚長。

你道小子這些話豈無故說的麼?只因唐朝安祿山造反以來,當時兵亂紛紛,各家遷徙,有錢的一家而逃,沒錢的孑身獨往。道路之間,那些拖男帶女、攜老扶幼的情形,真是目不忍睹,耳不忍聞。獨有山西大同府有一家姓華所住的那條街,當時人稱為華閣老街。蓋因他家上代做過宰相,入閣賜第,故爾相沿日久,即以閣老做了街名。這人家老夫婦二人,丈夫名叫華童,雖未中舉,也是個縣學生員。妻子王氏,生有三個兒子。長子名叫為兆璧,次子名叫為兆琨,三子名叫為兆瑗。這兆璧年方一十六歲,平日卻不出外附學,兄弟三人皆是他父親在家課讀、生就了天姿聰敏,這也不表。惟有這第三子孝順友愛的情形,實在令人可欽可敬。就是那寢則同牀、食則同席,那些外面好看,還不能比他三人。

這日弟兄三人正在書房唸書,忽聽門外鑼聲響亮,人聲鼎沸。那一片吵鬧之音,遠遠而來。華童聽了十分詫異,忙令兆璧出去觀看究是何故。兆璧答應一聲出了大門,早見街上家家關門閉戶,來往跑的人無不哭聲震耳。

兆璧看見這般情形,知道不是好事,忙拉住個熟人向他問道:「你們如此匆忙,又如此啼哭,究為的何事?」那人正在跑得匆忙,被他拉住,只得向他說道:「大相公你還在此纏我,現在安祿山造反,大兵已離城不遠。你還不快快回去搬家逃命呢!」兆璧聽了這話,真是出世以來只聽人說過從未見過的事。一聽賊兵已離城不遠,這一驚非同小可,急忙跑回家中向他父親說道:「不好了,外面那些人奔逃哭喊,皆因安祿山造反,賊兵離城不遠,故此各家關門閉戶,預為逃難了。」

華童聽了也就魂飛天外,隨即進房告訴他的妻子。此時王氏正與他兩個女兒春姑、秋姑在廚下煮飯,聽說造反,大家皆目瞪口呆不知如何是好。華童道:「你們不必害怕,古來道得好:水來土掩,將領兵行。我們既無兵權,又無地方之責,只好逃往他方暫躲兵釁。但你們母子均可去得,我卻不能。只因我雖未中舉,受皇家的官責,也是個縣學生員,豈不知見危授命!你們大家可趕緊收拾,所有動用什物可不必帶,只將那簡便的細軟帶去就是了。此刻出去離南門不遠,出了南門先到守墳的陶家暫住一宵,不過一二十里地方即到他家,等至明日探聽風聲,然後再往他處逃走。我是在家耑等賤來,以便盡節了!」又將兆璧叫了過去,吩咐他許多的話,叫他等賊平之後,務要用心唸書,以求上進。家庭中弟兄姊妹務要和氣相待的話,又說了一回。

兆璧說道:「爹爹即然不逃,孩兒也是不走的。就請母親同兄弟去罷。」華童道:「這是何故?我方才已經說過,你們非我可比。我究竟是個縣學生員,自應盡節圖報。你現在年紀尚輕,且你母親等人一路前去無人照應。總要你同去助同招呼,你為何不去?」兆璧道:「我看父親所說的話雖是正理。但是父親既能盡忠,孩兒就不能盡孝麼?況且還有兩個兄弟,盡可同母親前去,兒子是不去的了。要去連父親大人一同而去,父親大人不去,兒子也不去。」

你道兆璧為什麼這般說法?只因他知道華童的性情,說出話來,皆是牢不可破的。因此他也說不去,欲要華童見他可憐,或者回心轉念,也未可知。那知父親執意不從,說道:「你欲行孝道,先違了父命,便不是個孝子!」

兆璧被他父親教訓了兩句,曉得不能挽回,只好在一旁痛哭不已。倒是兆琨靈機說道:「爹爹欲想盡忠,我看這事不為報國。」華童正被兆璧惹得要動氣,聽了這話,格外的怒道:「你這畜生,如此年幼,知道些什麼?怎的說我不為盡忠?」兆琨連忙跪下道:「我看父親雖然以死報國,卻是與國家無益。且未至那盡忠的時分,不過是些草寇,若能此刻暫避其鋒,倘得遇了機緣拿了兵符,那時掃平這些丑類,方是為臣盡忠的道理。如謂一個個皆是以死報國,國家到無人辦事了。兒子是看的這世面,故爾說父親不為盡忠。在兒子意思,還是大家一齊逃走的好,以便後來代皇家出力。」華童被兆琨這一陣哭訴,反倒沒有話說。只望著大家發怔。王氏同了兩個女兒見了這般,也乘勢就順住兆琨的話說了許多。華童歎了一口氣道:「古來忠孝兩字本難兩全,欲求千載只在一時。我之心下早有定見,現在雖可同你們一起出去,但是到了那身不由已的時節,也只好各行其是了。」說完了,與王氏等人忙忙的帶了些金銀首飾,華童先將祖宗的影像請了下來,先在前走,大眾出了大門,將門倒鎖,旋即跟住那路上的人,出了南門。

此時天已過午,走到日落的時分,方到陶五的莊上,也就亂紛紛的驚慌不定。陶五看見華童合家皆來,忙的上來迎道:「我們這裡午前就聽見這個信息,那裡大路上紛紛的人逃出城來,只是不見主人出來。滿想等一夜,明日再不到,打算進城去接了。現在既來了,真是好極了。快快的請進去,裡面房間早已騰出來了。」說了,眾人遂走進草房,陶五的妻子兒女也就把王氏同春姑、秋姑三人,同至裡面。陶五又叫他兒子進來送茶送水,伏伺他父子等人。忙了一會,已至上燈的時候。華童那裡吃得下晚飯?無如陶五苦苦的相勸,勉強吃了些稀飯,胡亂唾了一夜。

次日天尚未明,莊外人喊馬嘶,一隊隊的人過去。華童聽了向陶五說道:「你們出去探聽現在城中怎麼的了?」

陶五答應了,還未出門,只見他兒子已跑了進來,說道:「昨晚有人去打探得賊兵大隊已經到了雙橋鎮,就於彼處地方住紮下來,並未入城。今日府大老爺已將四面城門緊閉,調齊兵丁站城,專等省中大兵前來救應,然後開仗呢。」華童聽了點點頭,兆璧同兆琨弟兄們低低的說道:「幸於昨日求得父親出了城來,不然如今關在城中,那時如何是好?」過了一日,城中仍無信息,賊兵也不攻打城池,彼此各相探間。

到了第三日,陶五便約了莊上幾個人至城外附近看看動靜。去了好一時,只見喘吁吁的跑回來說道:「我們此地還不能住呢。那知賊兵外面雖不攻打,卻是在賊營中控了地道,直通城內。昨日已經挖好,今夕五更就調齊眾賤,將西南北三門圍困得十分緊急,單留一東門不困。聽說東門就是地道,現在大約已經埋藏好了,若今日攻打不下,晚上就要放地雷火炮,轟開地道了。城中如今還不知道,若果如此,這裡豈可住得麼?」

王氏太太說道:「雖然住不得,只是沒有他方去處,如何是好呢?」陶五道:「離此一百五十里有座湯家鎮,我有個兄弟在那鎮上開了個小雜貨店,到了那裡可以叫他尋找地方住下,比在這裡好多了。我們是一定到他那裡去罷,不知主人的意下怎麼的?」王氏道:「既然是有如此去處,我們就准於明日前去罷了。」華童聽他們議論,只是不開口。到了晚間正要吃晚飯之際,忽聽一聲如天崩地裂一般:將桌上的碗盞悉皆裂碎,遠遠的嘲響之聲不絕於耳。陶五說道:「不好了,一定是地道轟開來了。」

正說之際,莊上已四方鳴鑼,說今夜賊人怕要來打劫莊子,預備各家出人防堵。如果賊人前來就與他開仗。陶五聽了這話,只得叫他兒子出去應名,自己在家與他妻子,將家中妻子房中什物及家中常用的車輛收拾出來,專等明日清晨推王氏太太並兩個姑娘到湯家鎮去。不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回

除惡賊寬以濟猛 仗大義公而忘私

話說陶五叫他兒子前去應名,以防賊人來劫莊,同眾人護莊拒敵。他的妻子就與他在家內收拾,專等次日天明與王氏母女眾人一起上湯家鎮來。到了二更時分,莊上人已齊集有三五百人,大家手執農器,又在大路口堆了兩個草堆,引起火以為燈球,預備與賊廝殺。華童在房中聽得吵鬧之聲,忙向陶五說道:「我同你出去看看,究竟這些人怎麼的佈置。」陶五就同他出去觀看。華童到了莊口,見人倒也不少,卻皆是烏合之眾。只要賊人一至必然四散奔逃。因向陶五道:「這些人既然如此齊心,可有人為首麼?」陶五道:「怎麼沒有?就是這莊上的首戶曹員外家的曹大相公。」華童道:「既然有這個人,你可帶我去,就說我有話向他面談,包管賊人前來,殺得他心驚膽破。」陶五聽了這話,只怕他不肯出頭,既肯出頭代他保護,豈有不願往之理?」連忙說:「這個容易,曹大相公就在面前,我去要他來就是了。」說了即刻前去,不多一時領了一個三十多歲上下的少年人來。

華童忙向前問道:「老兄貴姓,可是姓曹麼?」那少年道:「小子正是姓曹,單名叫個德字。」華童道:「既是老兄興此義舉,要保全這一座莊子,何以不思妙策以備拒敵、只用此烏合之眾,豈非逐之投死麼?」曹德道:「不瞞老丈說,小子雖年近三十,從未見過這般事情。因眾位鄉鄰舉我為首,故爾出來為個領袖,實不得已而為之。老丈如有指教,求即說明,好趕緊設法。」華童道:「我看這裡大約也有二五百人,何必一定全堵在莊口?前面樹林甚寬,最好將這些人於樹林埋伏一半,分一半往後山。等那賊人前來,先叫山上人喊吶起來,四面應聲的必多。賊兵聽見必然害怕,疑有無限的人馬,必然四處的奔逃。然後再從樹林內抄出來,從後趕殺,豈不是好?」

曹德聽了這話,欣悅無止說道:「老丈此計大妙。」隨即出了莊口,將那些強幹少年埋伏在樹林之中,年紀較大的全令上山以備喊吶。此時此話一出,真是比將令還靈,不上半個時分業已分撥停當。華童復又進來向王氏說道:「我現在作了一件妄為的事,能照我打算,也是這莊上的造化。但不知賊人今夜可真前來?」陶五道:「不問他來不來,我們總是明日大早前行,此處地方依我看來,總總住不得的了。一則離城太近,二側這莊子有名的富足,到處曉得的,總不是個好所在。」華童道:「且至明日再說。」

大家一夜也不曾睡,深恐賊人前來,等至三更,遠遠的又有吵鬧之聲。陶五聽見只是亂抖,華童忙令陶五道:「我同你到後山且去觀看。」說了拖了陶五就走。陶五心中雖然是不敢去,無如拉住他不得放鬆,只得與他來到後山。貝那些人全在山中躲住。華童尋到曹德問道:「此時可有消息麼?」曹德道:「方才聽見有些聲音,如今又不聽見了,不知為何。」正說之際,已有人上山向曹德道:「城已為賊破了,只是未曾占著。現已到處搶劫,方才那片響聲是在毛家集打劫的。此刻又不知到那裡去了。」這人還未走,又有一人慌慌的上來說道:「賊人自毛家集去後,又到劉家橋,過了劉家橋大約就到這裡。我是聽見逃難之人說的,我們這裡好快些預備罷。」華童聽到就與曹德分為四處,地方寬闊,聲音方應得遠,又叫兩個膽子大的人取了兩個小鑼,到前面大路上打聽,一經賊兵前來,就急的敲鑼傳送信息,好令山上知道。兩人答應前去。約有四更光景,早聽鑼聲遠遠的敲來,莊上的人知道賊人已到,隨即喊吶起來,樹林裡面已招呼好,叫他們此時不可出來,等賊兵退了才好出來追殺。

原來賊人用了地道轟開了府城,到了裡面見人家已搬空了。無處打食,只好仍然出城到各村莊市鎮打糧,一路上就聽人說,這莊上十分富足,可以前去。眾賊早存了這一條心,故此到劉家橋見無什麼劫掠,隨又到這莊上走。離莊口不遠,忽聽得一陣鑼響,知道他們早有準備,忙令並力向前。走到莊子裡面,那裡知道是個空莊子。再聽得後面山上有喊吶之聲,應得四面人聲鼎沸,好似千軍萬馬一般。那賊首知道不利,急的打了一個暗號,叫眾人望回逃走,只見後面眾賊隨著號令紛紛退去。樹林中埋伏的那些人看得清楚,等他們方跑過去,忙把草堆燒然,一聲喊吶齊出樹林,從後追殺。那些賤人疑惑不定,不知有多少人馬在後面追殺,便也拼命望前直走,因此自相踐踏,死者不計其數。有被莊漢打死的、殺傷的。一直趕到天已大明,跑去二三十里,方才各轉回莊來。一路上屍骸遍野,血流成河,反比官兵殺得利害。就此一陣,殺的賊眾足有大半。

眾人回到莊來,皆到陶五家中來謝華童。惟有曹德格外敬重,欲將華童一家老少等接到他家去住。華童道:「你們不必如此,只因我命不如人,未操寸柄,若早荷天庇佑得拿大權,這些草寇也未必敢如此猖獗。現在眾賊既逃,料想他是還要來的。你們不可因勝了他一仗,就毫不介意,可仍然埋伏在那裡。怕他今晚前來報仇。我現在還有一條計策,我看那大路前面有座木橋,可趕快將那木橋拆毀,順住河堤再挖寬一丈,做為護莊河。賊眾就便前來,見橋已拆斷不能行走,必投小河而走,小河的道途窄狹,一面令人於午前把小路口挖下一面大坑,上蓋蘆席一面,覆上泥土,賊眾一湧而來,必不防備,陷塌下去。小路兩旁也有樹林,可將亂柴亂草堆集林內,每處埋伏數十人,但看賊眾一經跌下坑內,必然人聲鼎沸,那時乘機將乾柴草等物截斷路口,放起火來,莊上各人但見火起,便各執兵器殺將出來。一面有火阻住去路,一面又截住廝殺,前後夾攻。任他賊人再多,總要殺他皆絕。」

華童吩咐已畢,曹德與那些眾人無不稱道拜服,登時遵照辦法。果然是人多好做活,不到晌午時分,各事已經齊全。華童又與曹德到各處看了一回,又指了些破綻,然後大家各回家中飽餐飲食,一面又讓人進城打聽昨夜賊眾去後,又往那裡打劫,探聽實在,方好辦事。那人去不多時,慌忙跑來說道:「賊眾自昨夜打敗之後,心不甘服,今早便往城中抬了無數的大炮,要來攻打這所村莊。現在已經齊集眾前來了。」華童聽了便說道:「如此看來,你們快些仍去原地方埋伏,賊眾由大路前來,見橋已拆毀,必投小路,那時有他的火炮更好,以火濟火,你們大家放火之後,切記向後跑走,千萬莫圖殺人,但看火燄騰空,引動他的大炮,那一聲響就要傷人不少的。」

吩咐已畢,各人答應一聲。華童也就回到陶五家中。

不多一時,只聽得遠遠人聲鼎佛,皆曉得是賊人前來。大家也就寂無動靜,耑等叫賊眾受計。原來賊人果因昨曉受虧,今又前來報仇。走到莊口見迎面一條大河阻住去路,賊眾齊道:「我們人多,往各處取些樹木,頃刻就可將橋搭起,好渡過去。」倒是賊首說道:「等將水橋搭好,莊內的人已跑個乾淨了,那裡還怕有條小路可趕投那裡去罷。」賊眾聽了這話,皆向小路而來。本是烏合之眾,又無紀律,便紛紛投小路而去。行不多遠,只見壅塞不進,賊首正叫人去問,只見前面的人前來報道:「此處已有了埋伏,跌入坑去的不少了,不能再進了。」賊目聽說。忙的招呼退後,那知後面又吵嚷起來,說道路口已被火阻住,不能退出。這一聲喊,把那些賊人只駭的魂飛天外,個個搶步逃命,所有的炮火皆棄在地下。只見頃刻之際,火燄飛騰,可憐那些賊人皆燒得叫喊連天,無路可走。接著引動火坑,隆隆之聲驚天動地,不足三兩個時辰,把兩旁的樹木燒得乾乾淨淨,所有賊眾十分之中只有三分逃走的,其餘皆燒死在裡面。

華童等人在莊內聽得外面響亮,只不出來。等到人聲稍息,然後與曹德引了眾人鼓噪而出,只見那些賊人已是屍骸遍野,趕叫眾人把屍首拖去,挖了個大坑掩埋起來。此時曹德以及合莊的人格外感激。曹德定要請華童到他家中去住幾時。華童道:「老朽絕不能去相擾,現在可令人再去打聽,如城中賊眾已經退完,仍然搬進城住。不然昨日已向陶五說明,齊到湯家鎮去,料想賊人受此大創,斷不敢再來此地了。」曹德聽了這話,不好再留,只得叫人進城去看。不知城中究竟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三回

慕文名輕財借屋 謀生計設帳課徒

且說華童同曹德設計保莊,將賊眾燒除殆盡,誠心欲求他家中居住,華老絕計不肯,只得令人一面到城中探望,一面預備酒筵請華童夫婦兒女去耍頑一日。華童因他實心相請,也就不得推辭,只得答應那王氏太太同春姑、秋姑兩位姑娘前去。

到了次日。打聽人回來說道:「城內的賊雖去了,但所有的房屋全行被他燒燬無存。」華童聽了這話因道:「自來草寇類多如此,因此難成大器。」隨向陶五說道:「我們是定要往湯家鎮去了。」說了這辭別曹德,回轉陶五家來。

過了一刻,玉氏太太與兩位姑娘也就回來。彼此又收拾了一晚。

次日天明,陶五與他的兒子推了兩架太平車子,一車推的是人,一車推的是瑣碎東西。其餘的人皆騎的是騾子。王氏太太與春姑、秋姑上了太平車,大眾的人挑了什物,將大門倒鎖起來,一直上大路,向湯家鎮而來。走了一日只走了一半路程,只得找了個客店住下。

次日,又走至午後。已離湯家鎮不遠,陶五說道:「我先走一步,好叫他那裡先為預備。」說了,把騾子加上一鞭,趕往前去。大眾又走了二三十里,已到湯家鎮頭。只見遠遠的陶五同一個四十多歲的人前來迎接。到了面前,陶五向華童道:「這是我兄弟陶發。」那陶發見說是主人前來,忻快之極。

陶五道:「這鎮上現成有一座房子,是兩進兩廂,主人欲住,價錢又賤,且與我兄弟的店行相近。」華童道:「既有這所房子,就代我談定便了。能今日到裡面去住更好,免得又打擾人家。」陶發道:「主人不必如此!小人雖是個小生童,供應主人一兩日也還可以支持得下。現在已將店後房間叫我家女眷移空出來,主人只管去住。」

說了,已至鎮上。

到了雜貨店門首,陶發的妻子已經出來迎接。王氏太太與兩位姑娘進入店後,陶五的家小一齊也將東西從車上卸將下來,般到後進廂房中放下,以便隨後陶五自家居住。陶發又叫小伙計燒水煮飯,與大眾飲食。一直鬧到初更以後,方才妥當。華童父子就在店堂內住了一夜,他兩個女兒與他的妻子就在後面房中居住。

到了次日,華童取出十兩銀子,囑買柴米。陶發那裡肯收,說道:「主人這般客氣,反叫小人們心中不安。等你老家尋定房子,然後再行治備不遲。」

華童見他真心,只得全行收下,說道:「難得你們如此,只好隨後再說了。」因叫陶五領了自己,先到了空房裡看了一看,果然就在間壁。看了一回房子,雖不寬闊,也還夠住。忙問陶五道:「這房東姓什名何?租價若干?」

陶發道:「這房乃是本鎮的董事。姓湯名喚德元,號為善夫。也是個縣學生員。」

德元雖不與華童同縣,卻是同案,彼此談起來都是認得的。這日早間,湯德元正在家中無事,忽見陶發走來。湯德元忙的立將起來問道:「陶老闆,今日到此有何見教?請坐了。」陶發坐下了問道:「大爺家那所房屋,從前招呼我們代尋租戶,但不知要多少租金?」

湯德元見他問得有意,說道:「大駕前來,諒有人要租,究竟是誰人,這要租的人如果人品端方,我的租銀決不計較多少。」

陶發道:「不瞞大爺說,這人說起來大爺也曉得的。就是府城中那個華閣老街上的華童老先生。只因近來遭了兵荒,城內的房子為燒之一空,現在回去無家可歸,故我家兄將他家人皆帶到此,姑且避亂。原是他要租這房子,人色可是不要說得的。大爺但把租價說明,便成交易了。」

湯德元聽得華童,忙的說道:「原來是他,卻是好極了!我與他還是同案的弟兄,雖然未見過面,久已聞名。你代我去說。就說我不要房租,請他來只管居住,我還有話與他說。能請得他來更好,否則我就前去會他。你先代我去說。」

陶發見他這般光景。很是得意,於是就答應出門而去。回到店中,將湯德元的話與華童說了一遍。華童道:「這如何使得!他的品學名望我是知道,但是白住他的房子怎麼能行!既然是他請我去,我就同你去走一走。」說著就起身同陶發來到湯德元家中。湯德元己在門口盼望。

看見他們前來,連忙高聲叫道:「前面可是華案兄麼?」

華童忙的答道:「小弟正是華童。」說了,已到了門口,讓進門內。來至書房,彼此見禮坐下。

湯德元道:「久幕大名,無緣得見。今日相晤,蓬戶生光!」華童道:「仰企聲華,同深景仰。若非被災至此,一時也不能相見,今日得仰芝顏,足慰生平之願。」彼此謙遜了一回,家人獻上茶來。湯德元道:「方才陶老闆道及尊意,欲租小弟住房。此事正合鄙意,即請入宅便了,所有那些俗例,你我二人雖未能免於俗,然以老哥前來,盡可不必客氣!且此房空住也是無用,隨後還有許多事件奉求。」

華童道:「臺從之意可感之至!但小弟生平介介自守,雖盛情可感,多少之間務必見示。若全然不取,則知我者反為不知我也!」

湯德元還是不從。陶發從旁說道:「湯先生不知我們這主人的耿直,從來不肯如此的。你老人家還說明白了,免得他老人家為難。」湯德元見他兩人如此說法,只得說道:「既然如此,只取十兩銀子足矣!其餘一切不必再議。」

華童見他說出價目,也不過謙。當時談了些閒話,告辭而去,到了陶發家內,隨即啟箱取了十兩銀子,交付陶發,送將過去。

午後,陶五又同他兒子到房子裡,打掃得乾乾淨淨的。本來無有物件,當日就到房子裡去了。從此華童就在湯家鎮居住。每日除了在家課子之外,就與湯德元來往閒談。無如積蓄無多,又遭兵亂,帶出來的銀錢數月以來已將用完,又不肯啟口與人通融,除了與湯德元來往之外,其如鎮上之人皆是不與不取。

光陰易逝,看看又是臘殘春至,湯德元知道他的景況,便說道:「我等舌耕以度日,除讀課以外,無別事可做。現在兵火將平,小弟在這鎮上人地還熟,莫若明春老哥將前進房子騰出,開門授徒,也可博得些修脯。」

華童道:「小弟也想到此,惟恐是強駑之末,未必有人前來。」湯德元道:「這事在小弟身上,斷不致無人入塾。」華童當時就答應下來。到了次年過了燈節之後,湯德元先將自己的兩個兒送來入學。那些鎮上人家,看見湯家子弟也來從這華老先生,一個個也來托湯德元引進。

湯德元又代他擇那好的答應下來。不上幾日已是一堂濟濟,桃李盈門。華童就此課讀起來。

其中學生以湯德元兩個小孩子姿質最純,其餘雖非上等,也不離於中材。惟兆璧弟兄三人十分聰明。平日一早起來,先在內室裡灑掃一回,然後就出來讀書。湯德元看見兆璧這般人才,知道他必成大器,故此另存了一個心思。因他有兩個女兒,長名蕙徵,次名蘭馥,卻與兆璧、兆琨兩人年歲相仿,因他初到此地,且是如此貧窮,雖有擇婿之心,卻未敢起口。每日無事皆來看他文字。

這日清明放學,湯德元在家祭祖己畢,來華童家中約他出去踏青。華童正那裡對景生愁。想道:「人生貴適志,我命中沒有功名之分也就罷了,為什麼又遭兵燹!弄得家產蕩然,羈身在這地方。雖承湯德元代我招呼,羅致這許多學生,偏生他兩個兒子不能上進,叫我何以對他!」一人悶悶的不樂,坐在書房中納悶。兆璧見他父親這般樣子。知道他的心事,也就不敢開口。父子兩人閒坐在那裡。可巧湯德元前來約去踏青,華童只得同他出。湯德元也把兆璧兄弟一起帶去。

離鎮有三四里多路一個伍員廟,凡到四時八節,這鎮上的人皆到那裡遊玩。當時眾人一路行來,真是春風楊柳,天朗氣清,好一派氣概!荒野之間,也有放風箏,也有打鞦韆的。不多一時已到了伍員廟門首。大眾進了廟門,有和尚迎入。到各處遊玩了一番,然後到方丈獻茶,華童又問了這廟中的勝跡,和尚一一說明。正要與湯德元告別回去,只聽外面人聲吵鬧。眾人回頭一看,獨少了湯德元的兩個兒子。湯德元怕他二人在外生事,趕忙的出去,已將一個賣荸齊的老頭子打傷,睡在地下。許多的閒人將他拉住,向方丈裡拖,湯德元看見,忙的上前招呼,眾人方才放了手說道:「他家中大人來了,那就有了著落。」和尚看見,登時就出去解和。不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回

伍員廟小子行兇 湯家鎮老夫害病

話說湯德元的兒,長名湯俊,次名湯傑。這湯傑姿質雖愚。也還不敢在外邊滋事;惟有那湯俊,平日在家不肯讀書、雖然勉強送他進館,一經放學,仍是在外胡鬧。今日因是清明放學日期,怕他出去闖禍,故此湯德元自己帶了他二人出來。那知他進了伍員廟,他二人等華老先生與他父親坐談,又向和尚談玄之際,他就趁此出了山門,見前面有個老頭子在那裡賣荸齊,湯俊向湯傑道:「他那裡有這東西,我們前去吃他一飽。」湯傑道:「你有錢麼?」湯俊道:「我沒有錢,你只管吃,包你沒事!」

湯傑也是個小孩子。聽見他哥哥叫他去,他就隨著後,到了賣荸齊擔子面前,湯俊向老頭子說道:「你這東西怎麼賣法?」那老頭子道:「一錢一串,不甜不要錢。」

湯俊道:「既然這般說法,我先吃吃看。」說了,自己取了五六串與湯傑分吃。那老頭子以為他平日總是弄慣了這個樣子,今日又是節期,小孩子身上應該有錢。當下未曾阻擋他。那知他二人將荸齊吃完了,回身就走。那老頭子喊道:「相公,你忘記了荸齊錢還未把我呢!」湯俊上前道:「你方才說不甜不要錢。我已經上了你的當!吃了下去,真是一點甜味兒也沒有。你還同我要錢麼?」

老頭子見他說這話,曉得他圖賴,連忙站起身來將他拉住不放他走,他舉起手來,就將那老頭子向後一推,不曾推倒。湯傑看見,便也趕忙的上來,將那老頭兒背後的衣領一把拖住,向後就墜。湯俊見他兄弟來助,他接著奔上來將那老頭子鬍鬚扭住,又向前勒。那個老頭子真正遭瘟,一個在後墜,一個在前勒,諸公請想想那種神情,老頭子可下得去麼!只得喊道:「你這兩個小孩子野種,那裡來的?吃了我的東西不給錢,也還小事,為什麼還要來打我!」

湯俊見他叫詈起來,復又伸出右手,在他臉上結結實實的打了兩下。雖是個不出書房的小學生,偏生的氣力最大,不知怎的一巴掌就把那老頭子口中打出血來。

在先,那些站閒的人看這兩個小孩子胡鬧,雖不在情理之中,似乎尚還可發一哂,此刻見他們認真打起來,一個個皆不答應,說道:「老頭子,你就蹲下來讓他打,不怕他是那一家的!到了那時。總有人來出頭。」就此一句,你言我道,頃刻之際,同站閒看的人圍了一個大圈子。那吵鬧之聲達於方丈之內。

此時,華童與湯德元走了出來。見了這般。那些閒人見他答話,知道是他家的人,故皆說道:「既有人出來,這就有了著落了。」遂將以前的話,對湯德元說了一遍。湯德元直氣得發抖,忙的上前去招呼了眾人。華童也就將他兩個兒子喝下,先行帶了進廟。外麵湯德元又復還了荸齊錢,又與些閒人道了謝。那些閒人方才散去。

湯德元進了廟內,見湯俊被華老先生教訓了幾句,坐在那裡不敢啟口。湯德元因在外面,也不好怎的督責他,只得大家一起回來。到了鎮上,與華老先生各自分頭回去。

不說湯德元回家教訓湯俊弟兄,惟有華童與兆璧轉至家中,悶悶不樂說道:「湯案兄為我如此費想,把他的兒子來從我,欲把得上進,偏這兩個小孩子淘氣,今日當住我師傅之前竟敢這般胡鬧!叫我兩人的面子怎麼的過得去?」

那知年老之人不能受氣,加之在路上又受了些風寒,到了上燈的時分,就身起熱,晚飯也不能吃,竟自上牀睡了。兆璧與他母親前來問長短,整整的煩噪了一夜。到了五更時分,方才出了的汗,朦朧睡去,大家方才放心,以為就此可以好了。那知過了一刻的光景,華童忽然在牀上大叫了一聲,復又拗起來,滿臉通紅,就向外跑。

兆璧見他這般慌慌的,趕緊前來扶住叫道:「爹爹外面有風,不好出去的,再盹一息,待週身透足了就可全無了。」

華童只是不答,口中不停的胡說。王氏太太見丈夫這個樣子,也是吃驚。只得母子幾個將他代拖代拉送進房去,敷衍了一回,請他睡下,把被代他蓋好。只聽他口中亂說,渾身是汗,又如炙炭一般。兆璧只得出去請個大夫來看視,無如人生疏,不知那個的脈理高明,復又到湯德元家去告知,他的父親病了,求湯家代延個大夫。

湯德元自從昨日回去後,就將湯俊責法了一頓。怎奈妻憐愛,打了不到二三十下,就做好做歹拖過去了。

湯德元本想早起到書房仍請華童責法他一頓,方才起來,兆璧已入了大廳,遇著德元告訴了一遍。湯德元知道華童是一個書呆子的性情,必因昨日鬥氣,趕忙出來。與兆璧出了大門,揀鎮上一個有名的醫生,姓魯名叫達光,將他請了,一同到華家來,與兆璧出了大門,來到華家。走進裡面,兆璧的母親且避了過去。

魯達光到牀面前,先將華童的氣色一看,就說道:「這病是受驚而致。故此發這譫語。」說著坐下,細細的診了一回脈,兆璧連忙問道:「先生看家父這病輕重如何?」

魯達光因他是個小孩子,不敢嚇他,遂說道:「這是受了點虛驚,又吹了些風,本來久弱多煩,又夾了些痰滯,幾件湊在一起,故此得了這般瘟的病症。所幸還不大妨事,但是將這帖藥服下去,身熱退了,不發譫語,那就有效了。」說完,與湯德元走了出來,開了藥案藥方,然後兆璧送了藥金,告辭而出。

此時兆璧的母親在旁聽得清楚,忙的出來對住湯德元道謝,復叫兆璧出去配藥,湯德元也就說了兩句閒談,復將書房內的學生各放回家。

兆璧取了藥方,不多一時將藥配好了回來。春姑、秋姑忙的引火煮服。那知華童足足的睡了一天,只是不醒。

眾人叫了好一會子,慢慢的將藥服侍醒下。大家皆坐在牀前等他出汗,一直等到他上燈的時候,翻來復去,總沒有汗出。到了三更時分。從前人事雖不清楚,也還不十分糊塗,現在反更昏迷不醒。任你再碱,他全不答應。

再摸他的身上,仍如炭炙一般。大家只急得痛哭。

好容易過了一夜;到了天明,兆璧復又出去到魯達光那裡,將病原說知,仍請他來診視。魯達光縐眉道:「非我故意作難!昨見尊大人之症就知沈重,因伯你年紀幼受急,不敢遽然說出。今日這般正是危險之症!且到府上看視如何。惟是尚要湯老先生請來作主好些。」兆璧聽了這一句話,只嚇得魂不附體。忙的又到湯德元家中,把大夫魯達光所說的話一一細述了一遍,立即請他同來。

湯德元聽見了此一番言話,也是受急。只得隨了兆璧來至魯大夫家,邀了魯達光同去。

三人來至家中,王氏太太正在那裡啼哭。魯達光道:「不必如此!病勢雖然沈重。但家中人不可亂哭!」說了,又細細的診了脈,看了舌苔,然後方才出來對著湯德元道:「你先生總要代他們這裡作點主才好。此病非是我推辭。必得再請一人幫同斟酌,我兄弟一人可不敢擔此重任。」

兆璧見他這般,忙向他磕了個頭,說道:「先生務求不必推辭,家父身羈異地,寒舍又僅倚家父一人度活,求先生鑒我苦衷,開示一方。」湯德元又代他轉求了一會,魯大夫故為艱難:「只因病勢沈重已極,我寧可說過一句,藥方我開就是了。」於是又沈吟了一刻,開了一張藥方,說明了炮製各法,因又道:『好醜就看這一方兒!如果午後有點汗,可送一信與我,以便更改藥方。」說完了辭了出來。

湯德元見了如此光景,總而言之,事從根上起,明知這病是因他兒子那天在廟所鬧之事而得,只得也不回去,助著兆璧照料一切。

此時,陶五的弟兄也得了此信,忙的趕來看視。大家在那裡望著華童出汗就有轉機,等至日落西山,偏他身上要想有一點汗也沒有。

如此又過了一夜,大家皆說這病是由伍員廟回來發的,或者於廟中遇著了什麼,最好到那裡求求句。兆璧聽了這話,也覺有理。次日侵早,自己一人帶了香燭又至廟中,默禱了一回,並允許了願方才回來。飯後又請魯達光來看。

話休煩敘,一連過了三四天,一些兒轉機也沒有。眼睜睜病在垂危兆璧母子兒女只是痛哭,想不出一些法來。

到了第四天,兆璧見他父親如此病勢,又想起後來光景,真是傷心,便說道:「如我父親真有不測,這一家人口如何度日呢?」要想自己尋死,與父親同歸地下,又有母親同兄弟姊妹等人。思前想後,只得一人暗暗的痛哭。因怕他母親看見,格外煩悶。

又過了一日,他父親仍然不好。忽然之際,兆璧想起一個法來代他父親治病。那知誠心感格,居然將病治好。欲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五回

孝子療親兩番割股 嬌娃救母一樣誠心

話說華兆璧見父親如此病重。一人暗暗悲苦。到了第六日,忽然想道:古人有割肝供母之事,可以療治親病。我雖不能割肝,何不默禱神靈,割股煎藥,或者神明憐佑,令我父親病好也未可知。想到此地,反而把愁悶解了許多,專等夜靜無人,去為此事。想罷就起來,復到房內服侍了一刻。見他母親只是痛哭,反以閒話解慰一番。

那魯達光與湯德元也不時前來探望,華老那般的病勢,皆是見著搖頭咂嘴。惟有陶五真是難得;倒定身子日夜在他家照應伺候。

這日,到了上燈時候,頭次藥已經吃下,二次藥尚未煎好,兆璧的母親照應了幾個通宵,他也是五六十歲的人,此時真困倦起來,在那裡打盹。兆璧見了,忙將他母親叫醒說道:「你老人家今夜先睡一睡,好在此有我們在這裡,明日也要人招呼。你老人家此時可就去睡罷。」

春姑、秋姑坐在牀面前,陶五此時已經回去。兆璧就對兩個姐姐說道:「你們在這裡看住,我到外面去求神!」兩個姑娘答應了,他就一人出來,到了前邊書房裡面。先將香燭點然,取了筆硯,跪在香案前寫了一道表文,無非是華童得病的緣由以及服藥無效的話。末後,就將他家中的苦況,以及他誠心割股,求神保佑的話寫了一篇。復又剪了燭花,一人禱告了一遍。將表文在香燭內焚化已畢,取了藥罐子,放在桌子上,又找了把利刃,復又跪下,將衣服解了,打出左膀,露出皮肉,又叩了幾個頭說道:「弟子華兆璧,因父病沈重,別無良策治理。只求神明保佑,速賜病痊。」

說到此處,忍不住的落下淚來。復又帶淚禱告已畢,就將利刃先在大膀子上用力一截,已有二三分之深,即將利刃一旋,已經割下一塊肉來,趕忙將刃放下,把那塊肉丟在藥煲之內,又忙的抓了一把香灰把刀傷掩住,以白布紮好。又磕了幾個頭,把臉上的淚痕揩淨,又將衣服穿好,端了藥罐子進房來,在火爐上煎好了。怕春姑及秋姑二人看出破綻,不敢使他們伏伺,便獨自一人到牀前用力將父親扶起,又叫了兩聲。華老微微的把眼睜開,兆璧就將煎好的藥漫漫兒的灌了下去,又將華童放下睡好蓋被,這才出來收拾外面的香案。

莫說無神卻有神,就因兆璧這一片誠心,發願割股,不但兆璧膀上割下一塊肉,連一些痛也沒有,便是華童服下此藥,不到四更時分忽然哼了一聲。春姑趕著進前去叫,華童把眼睜開說道:「我好難受呀!」

兆璧在外面聽見他父親說話,知道是醒過來了,真是喜出望外,趕忙的跑進房,到了牀面前叫道:「爹爹現在怎麼的了?」華老見是兒子兆璧,說道:「渾身如火炙一般,心中十分不好過,你快去倒些茶來我吃。」華老吃了,又問了兩句話,面又向牀裡睡去。兆璧知道有些轉機。格外不敢怠慢,就與他兩個姐姐坐在房裡。

過了一會,取個燭臺看看,不多一時,天已大亮。漸次的華童身上微微有汗,臉上的紅光又減了許多,各人自是歡喜。王氏太太因已天亮,也就起來,叫兩個女兒去睡。兆璧卻無心去睡,趕忙的就到魯達光那裡,告訴夜間的情形,請他來加減藥方。魯達光聽了這話,也是代他歡悅,就跟住兆璧前來。先來診了脈,便疑惑道:「這脈可真也奇怪。昨日微細萬分,眼見要沈下去,怎麼過了一夜,就如此轉機?並非我自謙,那藥方斷不能如此神效,總是你家祖宗神靈保佑。你們放心罷,雖不敢說十分不要緊,這五分數總可包了。只要再出點汗,得點小便,那熱就可漸次的退了。」

卻好湯德元已來,大家又談說了回,魯達光復將藥方改換,加減過了,辭了出去。兆璧一人心中明白,明是昨夜割股的道理,蒙神明保佑,故此有如此見效的快速。因魯達光說的話很有些道理,便請湯德元稍坐片刻。

他忙的取了藥方,將藥去配好回來,隨即煎出,與父親服下,從此人力天工,兩下湊合,他的父親就日漸全可,慢慢兒的又進些飲食。不上半個月,所病若失了。

大家正要擇日子謝神,那知王氏太太因他夫主病中辛苦太過,又受了些寒涼,他夫主的病勢方好,他又病將起來。可憐兆璧方才十六歲的小孩子,一連出這兩件大事,如何經受得起!別無法可想。只得一人暗地裡痛哭。

從前他父親抱病的時分,他母親還可助著照料,而且還解勸寬他的心,怕他因此又將反病起來,故此內外皆是兆璧一人照應。誰知他母親的病執與他父親的病一般無二,兆璧只得又將魯達光請來看診。頭兩天服下去的藥也是一點效驗也沒有,到了第三四天格外的沈重。加之他父親呼長喊短,要人服伺,真個不是人過的日子。

兆璧心下想道:「前日父親的病好,分明是割股之後有起色的,現在母親如此,何不再將右膀割下煎藥!」主意打定,預備夜間仍做此事。那知春姑自他父親病好之後,心下雖是歡喜,實是疑惑,暗道:「我兄弟那晚在外面進香,好一會子又將藥罐子拿了出去,然後進來方才煎藥,隨後服下就好了,莫非他放了別的什麼東西?」自己一人在那裡疑惑,而且連日見兆璧那右手總有些負病的樣子,心下早巳明白,只是不便詢問。此時見他母親又病,心中說道:「我父親有病明是兆璧割股好的,現在母親有病,我何不也如此誠求神明!」主意想定了,也就預備這日晚上前去割股。

且說兆璧日間將藥配好回來,先將頭次煎好與他母親服下。到了傍晚時節,先叫春姑做了飲食給他父親吃了,又過了一回,服侍他睡了,復又與大眾照應了一回,各事已竣,又將兩個兄弟安排去睡了。已到初更之後,又歇了一息,乃向春姑說道:「你在這裡面稍坐片刻,恐怕母親醒來。前日父親的病是我求感格的,今日我再去進香,你們不必出來。」

春姑道:「你前幾日已經辛苦,你在此處稍坐,外面進香等我去罷。好在敬神只要誠心。總可感應的。」兆璧見他姐姐說了這話,心中著急說道:「夜靜更深,你一人到外面進香如何可行!而且不甚雅道。我雖辛苦了幾天,也還不見怎的呢。還是你在裡面的好。」

春姑見他一定不肯,知道他是又想去作那事,不由的心中一酸,滴下淚來,說道:「你的用心我全知道了。你也不必瞞我!但我雖是女流,也是父母親生,豈不能報答!只要神靈保佑,也自可有效的。」說著不等兆璧再說,自己一人先出了房門,將香案排好,點起香燭,就要磕頭。兆璧見他已知,道:「你既有心發這大願,格外好極。我前日是先寫表文焚化之後,然後方割股的,今日你也要如此,我們兩人就同寫一道申表便是了。」

春姑答應兆璧,就取了筆墨,將病原以及二人誠心虔求的話寫好了。兩人遂叩頭禱告一番,將煲藥的罐子取了出來。兆璧仍是取那前日所用的利刃,春姑只好取了一把快剪刀。各人脫去衣服,露出手膀。究竟兆璧是男子,將刀抓在左手,認定右膀上割了一塊下來,放在藥罐裡面。春姑接住在左膀子上也割了一塊下來。兩人急忙將香灰掩住,彼此互相紮好。春姑先將藥罐送到房中,預備剪藥。這裡兆璧在外面又磕了幾個頭。將香收拾清楚。姊弟二人煎好了藥,輕輕將他母親喊了兩聲。

秋姑的年紀雖然小兩歲,倒也很知人事。知他姐姐和哥哥兩膀割下肉來,不能用力,他就端了藥碗,執了勺子,慢慢的將藥給他母親啖下。復又與他母親蓋好衿被,說道:「你們兩人如此辛苦,現在天還早呢,有我在這裡伺候,你們可歇一刻去罷。母親如果醒來,我再來叫你們便了。」

兆璧道:「我全不困倦,倒是姐姐去睡的好。明天還罷人呢。」春姑道:「我只熬了兩三夜,尚不辛苦,你是裡外受虧了,還是你去睡罷。」兆璧見二人苦苦相勸,他明明放心不下,只得在旁邊小牀上倒著身子躺在那裡,稍微歇息,耑等他母親出汗。不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六回

得祥夢魁星照命 相佳婿醫士為媒

話說春姑與兆璧兩人割股進藥之後,春姑便令兆璧前去歇息。兆璧見他兩人苦苦地相勸,就在旁邊那張牀上倒著身子躺在那裡。究竟辛苦太甚,神一凝,朦朧之間便自睡去,不知不覺好似一人將他喊出門外道:「我家星君請公子前去說話。」

兆璧不知何人,只得隨著那人前去,卻又不知那人是誰。又似從前家裡的舊僕王敬。仔細看來,又不十分相似。正在疑惑之際,那人已停了腳步說道:「到了,請公子在此等著,我先進去說一聲,然後再領你進去。」

兆璧聽說也就止住腳步。抬頭一看,好似一座大衙門。六扇大門甚為寬大,門外對立了兩個石獅子,對面照壁上立了一個五彩的掛印封侯,心下暗道:「我這裡是從未到過,又沒有熟人,何以有人請我!」正自疑惑,向裡面探望,只見領他來的人已走出來說道:「星君請公子進去。」兆璧聽說,便跟了那人進去。到了大門裡面,便是一所五開間的大廳。穿過廳房後面方有大大的院落。院落以上又是一座殿閣。那殿閣高聳半空,下面一座七級臺。上了臺階,到了殿口,那人便上去說道:「華公子來了。」只聽裡面一人道:「著他進來。」兆璧聽了,急的走上臺階,見殿上正中坐了一人,冕旒冠帶,五綹長鬚。兩旁排列多人,有掌簿書的,有執筆的,還有坐在案旁翻閱文卷的。

兆璧見了,總料是有司衙門,趕忙地向上跪下,口中說道:「華兆璧蒙星君呼喚,不知有何吩咐?伏求明示。」

只見中間那人說道:「我這裡非有根基行孝的人不能到此。昨晚。本星官查察人間善惡,見汝等焚香禱告,割臀療親,真堪嘉尚!特奏上帝,將爾等的爵祿加增,汝母病勢從此可好。惟恐汝等不能始終如一,故此喚爾前來,曉諭爾一番。」

兆璧還未聽完,忽然殿後跳出一人。兩隻眼睛如銅鈴一般,手中執定如鐵筆一枝相似的物件,望著兆璧喊道:「華兆璧你來了!」說著,跳到面前,對定兆璧一嚇,一身冷汗,大喊一聲,醒轉過來。乃是南柯一夢。

春姑正在旁邊煽風爐,忽聽兆璧大喊起來,惟恐驚了他母親,忙過來問道:「兄弟為什麼?敢是著魔不曾!」

兆璧還未答話。那知早把他母親驚醒。在上翻轉身軀喊著春姑道:「你快來代我把被掀過去,我身上怪熱的。」春姑即上前伸手在被窩內一摸,果然出了一身汗。當下說道:「請你老人耐煩些,現在已經出汗了。等了一刻退了汗,再掀蓋罷。此刻未出透,不能驟然掀被的。」他母親無奈,只得又過了一刻,又叫倒了一杯茶飲下去。神明感格,從此人事更清楚起來。加之魯達光脈理又好,日前來診視,對病發藥,不足十日,居然飲食大進,厥疾頓愈。夫婦二人俱皆歡喜無限,惟有兆璧心下疑感道:我向來從不做夢,那日晚間那夢前半光景也還罷了,但是後來被那人在頂上點了一點,實在可怕。也不敢向人說起,只得自己思想,實在委決不下。

又過了半月的光景,他的父母皆已精神充足,便揀了四月十五日酬神。第一天,湯德元、魯達光以及那些學生家的父兄,知道師父師母病癒酬神,皆說次日大早全來道喜,還要吃麵。到了十四這日,兆璧就買了些動用什物,以便次日應用。

到了次日一早,先設了香案。春姑姊妹又在廚房將祭品端正妥當,就想代他兆璧端至家堂,怎奈他父親性情古怪,說敬神不要女流在面前,故此兆璧便去端正祭物,無如他兩膀受傷,祭品又重,端在手中掙扎,兩處傷口疼痛異常,只得搶一步進堂前,將祭品三牲之類放在桌上。只見他把臉一苦,忙的跑到房內去了。

他父親見他這般辛苦,反而大怒道:「我今酬還願,做了些小事你就苦臉,現在又跑到裡面卻是何故?」

兆璧見他父親發怒,又不敢說,只得仍然出來相助為理,用力太紀,創傷迸裂,頃刻之間,血流透袖。又是四月天氣,把件月白夾衫皆染透過來。還是他母親心細,見他做事總有保痛之狀,便留神細看。只是他衣服上血斑點點,早巳透露出來,趕忙把他拉過去,代他擰衣袖捲起來一看。不看猶可,這一看卻忍不住流下淚來道:「我的兒痛煞你也!你怎的這般狠心,下此毒手!怪不得你如此苦臉!原來受了這般重傷。」此時他父親也走過來看視,免不得也生了憐恤之心。

兆璧見說,還恐兩老傷心,復掩飾說道:「孩兒並不見痛!方才因用了點氣力,故爾如此。只要稍歇個一兩天就可好了。你兩位老人家不必愁苦。」

說了,等他父親磕了頭,自己也來磕頭。此時湯德元大眾已來,先代夫婦二人道了喜,然後方去閒談。華童就將兆璧剖股的話告知眾人。魯達光道:「如何?我前次看你的病危險非常,怎麼次日就大好起來!當時我就道總有道理,原來是令郎如此。怪不得神明保佑,實為可敬!」

湯德元在旁聽說,又歡喜卻又感慨。你道為何如此呢?他忻悅的是他久存了意見,想將他女兒配與兆璧,亦是不便啟口。此番病中,他十分照應,只要約人一說,諒華老斷不好推卻的。只要他答應了之後,隨後有這般孝順才貌的一個女婿,也不落在人後。此是忻悅的意思。他感慨的,因他的年歲已與華老相仿,雖有兩個兒子,只是百般淘氣,一點人事不知,設若一朝不諧,免不得門庭敗落。想到此處,所以感慨繫之,一人坐在那裡呆呆的亂想一回。

不多一刻,禾已晌午,裡邊的面已燒齊備了,就請大眾入座。華童道謝了一番,面後,彼此談了一刻閒言,然後眾人告別回家。

且說湯德元見了兆璧,越看越執定主意。想道:「我不趁此時將話說明,後來為人搶了去,豈不是白白的費心思麼!」隨到家中將這意思對他妻房說明。次日一早起來就到魯達光那裡說道:「小弟有一事相求,不知兄臺可肯援引否?」

魯達光聽說道:「老先生何必如此謙遜,有話但說不妨。」

湯德元道:「人生在世,不過為的父母妻子。小弟見華案兄的長子兆璧,世兄實在令人可敬。不但品性好,隨後這人總不在人之下。小弟兩個弱女,意欲挽兄臺執柯作為月考前去與華老一說。因婚姻之事不便面談,特來相求。」

魯達光聽了稱道:「先生眼力不差!這般乘龍佳婿,豈有當面錯過之理!能作成這事,隨後連我皆與有榮耀焉,你先生不必煩思,包管在我身上便了。我飯後就去。總在今晚明早,必送喜信與你。」彼此又談了些閒話,湯德元回轉家去。

這裡魯達光到了飯後,將各家的病一一診完了,便來至華家。華老知道魯大夫到來,躬身出來迎接,進去分賓主坐下,華老道:「昨日不恭,多多簡慢。只好隨後再為補謝了。」

魯達光道:「說那裡話來!小弟雖非儒林中人,也還不落流俗,專是徒哺啜的。但湯先生為的尊處很費了心。」

華老道:「如這般情同骨肉的至交朋友,當今之世可實在不多。」

魯達光道:「你先生既知湯先生情同骨肉,可知湯先生有一件要事要求尊處的呢。」

華老道:「真不知道。我們兩人本來至好,可算得無言不談。但你先生所說不知究為何事?尚望你老兄說明,以便遵行是了。」

魯達光道:「非為別事,只因他此時最愛的是大令郎,加之昨日聽說又有割股療親之一事,不但孝行可嘉,而且他日必然高發。他有兩個女兒,欲與先生兩位令郎結婚。雖非通家好友。只是聯姻之事不便於當面言談,所以托小弟前來介紹。我看此事不但門戶相當,而且男女也實在相稱,十分相配。湯兄的女媛我雖然只見過一次,品貌固好,惟有持家一切以及敬上慈下的行為,凡與湯先生見好的人,無不知他有這兩個賢孝的女兒,但不知你先生意下如何?」

華老聽說,沈吟了一刻說道:「湯案兄的意思我是感激之至。惟有一件現在不便許可。門戶雖然是相對,貧富卻又懸殊,他家雖非大富,也還廣有田畝房屋。我是個一貧如洗。加之遭此兵荒,就是那數間房子也皆拆毀無存。現在此間不過暫作棲身。難得湯案兄如此多情,我看小孩子年紀尚幼,若能後來稍有進益,那時再來報命尚亦不晚,還求先生善為我辭便了。」

魯達光見華老有心推託,復又說了許多旁襯的話,總要將事和諧方才罷休。欲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七回

行聘禮泰山愜意 逢考事乃父謙辭

卻說魯達光見華老有意推婚,不肯應允,當時說道:「先生此言差矣!俗語有言,會擇婿者擇兒郎,不會擇婿者揀田莊。湯德翁之意正合此言,且他甚以兩個兒子為念。常言雖有薄產,但是後人大不爭氣,特恐繼起無人,行將敗矣。故此要把兩個女兒棟兩位佳婿,隨後也好代他稍爭體面。你先生如此推卻,豈不辜負了他那番用心!至於說貧富不敵,湯先生也不是勢利之人,斷非那流俗,爭競聘禮。不過今日之言便定了兒女終身大事,你先生如此固執,某竊為先生不取焉。」

華老為魯大夫說了這一些的話。幾乎無言可答。加之湯德元待他好處,正是少有少見,現在又要招女兒與為媳,若執意不從,不但湯德元心中不好過,自己也似乎薄行,只得說道:「兒女之事雖我為主,然必須與賤內相商方可行事。今日先請你先生回去,明日定有回復便了。」魯達光見他這般說法,就立起身來告別。

這裡華老便進來與兆璧的母親王氏太太述及此事。王氏太太道:「我看這事是推卻不得的。無論門第相當,平時的照應,即以我們兩人病中而論,承他家那番美意也是可感可敬的。今日他又不爭你的聘禮,一心要把女兒把我家,豈可回卻!」

華老道:「我不是無情,只因他兩個兒子太不爭氣!我現在教他唸書全不能上進,心中已是對他不住。若再成下親來,我的責任豈不更大?日後不能成功,外人反議我存了私心,故意不竭力教訓。那時如何論法?」

春姑在旁聽見了這話說道:「爹,這事倒不必,自他本來是這般,又不是從小在這裡上學的,父親既有這意思,明日等魯達光先生來將此話與他說明。如果湯伯伯一定不移,定要把女兒與我家,隨後就是湯俊不能上進,外人也不能抱怨我家。」

華童道:「話雖如此,惟恐湯伯伯聽了這話格外作氣,那時我怎麼對他得起!」

春姑造:「父親明日先與魯先生商議,好在不是我家先說的。魯先生今日就說過,湯伯要做此事也是為的兩個兒子,父親同他說這句話,正是此對彼答的道理。」

華老聽了這話也似乎有理,當日無話。次早不等魯達光來,就到他醫室內去。彼此招呼坐下。華老道:「今日造府一則走謝,二則特來報復臺命。」

魯達光站起身來,先說了豈敢的話,隨後問道:「先生與令夫人商議,昨日之事也該定妥了?」

華老道:「承湯案兄的美意,好是好極了,但有句話先與兄臺商議,請兄臺代為婉達。如可言則言,如不可言再為計議。」

魯達光見他不吞不吐的,忙的說道:「先生有話但說不妨。小弟自可見機而言。」華老於是就將昨日家中商議之話告知魯達光。

達光道:「此事是先生深慮。豈有子弟不成就反怪先生之理!且湯先生常於我面前說他的兩個兒子不好。今日他必然前來討信。等他來時,我當婉為說及便了。但婚姻一層,怕是推卻不去的。」華老道:「但求先生將此話言明,隨後皆好商訂。」彼此又談了一回,正要別去,卻好湯德元迎面而進,又為他看見,魯達光忙的招呼道:「湯先生,請進來坐!我正要到你那裡去,你來得正好。」說了,湯德元只得坐下。達光道:「昨日承托之事,小弟已經代達了。華先生甚為感激,但華先生卻有一件事委決不下。」

湯德元道:「華案兄有何意見,但說不妨。小弟的意思。魯兄盡知,若不是因這兩個畜生太不爭氣,我也不如此之急。知弟莫若師。華案兄也是通家,諒該知道我之用意。實在見他那位令郎令人仰慕,故此相形之下,更想為兒女了其首尾。」

魯達光正要用話從他兒子身上引來,卻好他自己先已說出,正是機鋒相對。忙說道:「華先生所慮也是這個意思。因你待他這番美意,萬不能推而卻之。只因令郎在他那裡上學,全未能稍有進益,已經孤辜萬分,若再做下親來,隨後更難報命,故爾因此躊躇。」

湯德元聽了這話,不由的傷心起來。說道:「兩位兄長在此,豈不知小弟為人!隨後豈有埋怨別人之理!我與華兄如此至好,兒子是他自己不好,女兒雖不賢淑,也可相助為理。若不能應允,則更令我難堪了。」

華老見湯德元說道:「此地也不能再不應承。」遂忙的用話解說道:「弟無有不肯,不過是內人等多慮。既承美意,我們就一言為定便了。」湯德元見他已允,甚為歡喜,魯達光道:「湯兄雖然不以聘禮為意,但我既作這冰人,華兄也該稍有點聘物,隨後也圖個吉兆。」說了就在案上取了個歷本,揀四月二十八日,此是定日,說道:「後日就是吉日。最好就是這日彼此行了庚書,隨後就格外親熱了。」這是魯達光的意思,怕華老日後反悔。

華老也答應下來道:「小弟本來寒素,別無貴重聘物,只好臨時聊勝於無罷。」三人又談了一刻,各自分手回家,華老到了家中就將這話與王氏太太說知,大家也是歡喜。

到了二十八這天,魯達光到華家先道了喜,領了庚書。華老道:「小弟別無聘物,只有家傳的玉獅子一對。雖不是上品,也還潔白可愛,今日權且以此物為聘。日後看小孩子的造化便了。」魯達光見了那玉獅子果然是一對美玉,忙的道:「甚好。」隨即帶了庚帖聘禮,便望湯家而來。湯家此日尚還熱鬧。一來湯德元在鎮上要算個首戶人家;二來他以為與華家接親,欲令眾人知道,後來兆璧高中,外人說他眼力不錯;三來昨日在魯大夫家中聽見華考的言語,因為兒子不好,有推卻之意。他回到家中來。就將兩個兒子著實教訓了一番說道:「你兩人不學好,帶累了眾人。」今日故意買東買西,說隨後的家產悉與兆璧去。要想湯俊二人發憤好學,一心上進。有此三層,故比華家熱鬧,掛燈結綵,賀客盈門。魯達光方走進來,湯德元便忙升放鞭炮,行三道茶的禮節,就將庚書放在當中桌上。各人行禮已畢,然後排好酒席。魯達光入席用酒。到了午後,湯德元方將庚帖收好,用了一對金鳳凰做了回禮,取金玉相當之意。魯達光帶回華家交納。從此做了親眷,華湯兩家格外親密。

光陰易過,春去秋來。自從大同去年被了兵亂之後,已有一年的光景。賊眾亦已肅清。國家舉行考試,今歲正是歲試之年。華老雖已出學,只因兆璧已得弱冠,該應巴結功名。過了八月之中秋節,學臺行文,飭令大同府轉示所屬,限以九月初一日,一律舉行縣試。此件公文一出,各家考生皆是芸宙課習,準備臨場。湯家鎮離府城也不過數十里,不一兩日也知了這個信息。

湯德元在外聽見,忙忙的跑到華老家中道:「今日聽說上憲的來文,令子九月初一日縣試。兆璧兄弟兩人今年也該應考了。」

華老聽見這話,遂說道:「功名兩字我已視同雪水。當此窘境出考,一來不光又用度若干,且小孩子的工夫尚未純熟,不能操必勝之券,再等一二年,科試出來,那時工夫也長進許多。或可一戰而得。」湯德元聽了這話甚不高興。當下說道:「你老哥說來工夫好,便無人不入學上達的了,莫說兆璧此時盡可出考,便使功夫真未純熟,也該令他去觀觀場,使他自知發憤也是好的,怎麼說出這般話來!你的功夫不為不好,怎麼屢戰不勝!可見一半要人力,一半也要造化的。若論境遇不好,這些須考資我還供應得起。」說著,一定要兆璧、兆琨二弟兄出考。

華老見他這片熱心,也不好十分推卻,也不肯遽然答應。你道他什麼用意呢?只因兆琨數月以來,前番被他父親責罰了一次,又見他父親加意歡喜。兆琨他本非呆小子。豈不知道改悔!故近來甚肯用心唸書。加之他父親竭力開導,勉強已可作文,滿等下次科考,令他兄弟二人一起出考。就是工夫不佳,兆璧可以在場內代他修飾修飾,能得了一步功名,他也可稍盡其心。所以此次不肯令兆璧兄弟前去應考,就是這上用意。現在被湯德元說了這一番話,甚是躊躇。

湯德元見他仍不答應,又道:「不論肯與不肯,既然做了我的女媳。我這點主意也可做得。我明日先帶他進城去報名,臨期你不去,我送他兄弟趕考便了。」說了自己竟出門而去。尋了門斗,先代兆璧、兆琨兩人報名。不知考試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八回

老秀才成全後進 小童子照應同人

話說湯德元自作主張,硬去帶兆璧弟兄兩人去報名。

華老也無法可阻,只得預備考具,臨時令他二人前去。

且說大同府有個廩生,姓呂名璜,本是個詩書子弟,只以家道不豐,加之品性又不端正,故此倚著這廩生,每逢考試,大肆欺壓,包攬認保,無所不為,籍此敲詐錢財,以為生計。此次訪得了華童結了湯德元這門親,滿想因此生出枝葉來,得一注財爻。後來,經門斗告知他:「華家是世代書香。雖然湯家有錢,卻是無事,何能妄生枝節?我看湯家鎮現有一戶,雖然不比得湯家富足,也還不相上下。聞得他家今年有人應考,倒可生發生發。」

呂璜一聽,忙的問道:「這人家究竟是誰?」門斗就將花名冊子掀開來與他一看道:「就是這個名字。」呂璜一望,乃是李大椿三個字,就把他放在心中。這且不表。

單說華童見湯德元報名已畢,忙著這幾日叫兆璧做雙篇改文字。鬧個不了。不到幾日,已是月底。這日,湯德元一早就來說道:「我前日進城去尋客棧,卻巧遇見這鎮上李家的一個小子,也在那裡尋下落,預備應考。這人家甚窘,靠著母親做些針線度日。他卻竭力用功,以圖上進。我見他尋了許多地方,皆因租價太昂,實在為難,故此叫他與兆璧同寓。所有房飯我已與他言明,不必出錢,皆是我備。那裡不花用些錢?這成全人家也是好事。今日他已收拾齊整,專等你們一齊進城。這裡可作速預備,那裡還有許多事呢。」華老聽見他說了這話,也是道好。旋即,招呼廚中預備了中飯,以便飯後入城。

春秋兩位姑娘早已知道,忻忻悅悅,忙了中飯。湯德元也在他家吃過了飯,又將李家小子的東西搬運在一個地方,然後僱了兩輛大車子,引了兩名家丁,就向城中而去。走至上燈的時分,已入了府城內。到了客店住下。

次日,正是二十九日,晚間即須宿場。那知李小子早上出去,到夜不歸,一直等到上燈時分,總未見回來。

心中甚是疑惑。若說小孩子貪頑,他又非不知事的小子。

正在那裡盼望,只見他匆勿回來,向著湯德元大哭。

眾人吃了一驚道:「你為的什麼如此樣子?」他道:「我至保師那裡畫結,他說我身家不清,不肯認保。若定要他認保,須送他五十兩銀子方可畫。我說我是寒士,他說我是鎮上的首戶,不然何以同湯某人住在一起?我便苦苦的哀求他,反說我禮貌不週,挺撞保師。將我保結扯碎。照此看來,明日是考不成了。」

湯德元一聽,怒道:「他說你身家不清,他又未指出你的實跡。這是無故壓考!難道就罷了不成麼?我同你去,看他有何言談?」隨即起身,先叫兆璧兄弟兩人安睡,他就與李家小子到呂認保那裡去。

原來這李家小子就是李大椿。呂璜聽門斗說,他家有錢,故此約了幾個同堂的廩生宿考。湯德元帶了李大椿,先行了師禮,然後湯德元問了姓名。原來這廩生姓黃名叫瑞安,平日也與呂璜一類,見湯德元出來問事,以為有了著想,隨即通了名號。湯德元道:「李相公這張結是派在你先生名下,聞得尚未作押。想因小孩子年輕,禮貌不週,此時兄弟率引他前來。令他陪禮。一切總求包涵。」說著打了一拱,復又叫李大椿來叩頭。

黃瑞安被他用禮逼住,無話可說,只得說道:「湯兄也是我輩中人,此中苦情也該盡知。無論他是否開荒冒籍,即是我輩世家,也有一個禮節,不能叫我白白的。」

湯德元道:「既是如此。黃兄先畫便了。他卻是個赤貧寒士,所有的菲敬我代他奉上。但有一件,小弟卻是成全人家的功名。諸公如果不信,隨後訪他的家道就知道了。」黃瑞安倒要把結取出來執押,反為呂璜一句話道:「縣考在你手中,府考不能還在你手中。現在將這張結畫鬆了,隨後人家不好畫。你今日要畫,向後惟你是問!」

這話還未說完,接住又是幾個人,你言我語。反把黃瑞安弄得不敢動筆。

湯德元見了這般,作急起來,罵道:「今之世已是詩文掃地。幸虧還有這班人考。振振皇家的文風。如你們這般糊塗,豈不失了自己的體統!難道你不肯押,李大椿就考不成麼?」說了就怒沖沖的把李大椿帶走。出了大門,說道:「我現在預備帶你花錢到老師那裡想法,若再不行,領你到縣裡請他先行收考。有話隨後再說。」

李大椿感激萬分,隨後來到縣學。湯德元進去與老師說了半會,爭奈老師與廩生一氣,仍是推辭不行。湯德元也就不望下說,趕著回來,代李大椿具了一稟狀,先叫也安心睡覺,他就一人帶了家人來到縣內。本來,湯德元是湯家鎮的董事,衙門裡面也時常去的。卻皆因公謁見,從未請托私事。門後見他進來,就代他稟了本官,然後請見。湯德元取出稟狀告訴了實情,請大同縣先行收考,其餘場後理結。縣官見是成全寒士,也就答應了。

湯德元告辭回廳,到了更鼓時候,將他三人喊起,吃過飲食,湯德元又教了李大椿幾句話,令他先回。然後各人攜了考具,一起來至考棚,專候開點應名。兆璧、兆琨兩人先行,應名進去。又點了十來個名。只聽上面喊道「李大椿」三字,李大椿一面應名,一面趕著跪下,說道:「童生結印未齊,求父臺成全。」大同縣早因湯德元請托過了,也知此事明是保師勒索太多,故此未允畫押,乃故意問道:「印結為何不全?為什麼不到保師那裡畫押?」大椿道:「童生實是寒士,廩生無故索詐。」大同縣將臉色一沈說道:「那有這樣事情?國家定例本是論才典,難道為廩生生財之道麼!本縣先行收考,明日移學再核。」李大椿聽見這話,真是喜出理外。忙的站起身來,接了卷子,進場去了。

這裡又將眾人點完,然後封門命題,那知華兆璧、兆琨弟兄兩人,昨日一路進城,正是困倦不堪,到了城內,夜間貪睡,衣服又蓋得太少了,就受了重涼。昨夜宿場不無飲食停留,此刻進場又受了感冒,等到題目下來,兩人已是腹痛得很,一字也不能下筆。兆琨年紀還小,尚無得失之心,惟有兆璧心中受急。眾人起講皆已作好,他的草稿還未起全,腹中又是一陣陣的痛來,忍不住的要哭。場中各人疑惑他文章作不出來,或是槍手未到,故爾這般受急。

李大椿向來筆神速,一會功夫,就將起講作好,來看他兩人的文字。只見他兩人彎住腰在那裡要哭。問明原由,方才知道,說道:「你們不必受急,先將這場混過了,二場你們自己再來爭那高下罷。此刻,我代你兩人作個手。」兆璧是不肯,李大椿急道:「難道你兩人交白卷不成!你又不是不會作文章的人,一時得病,誰沒朋友相助。」說了,回到自己桌上,提起筆來,一揮而就。

遂送與兩人抄寫。兆璧取過來,揀了一篇,先與兆琨,自己取了一篇,勉強在卷上抄了。那腹內仍是不息的痛。挨到午後,始覺稍好。二題下來,卻是自己的親筆。加之字跡又好,真個是清華朗潤奪目,非常的出色。到了上燈的時分,兆璧也就寫完了。接住,李大椿亦來觀看。彼此看了一回,皆是錦心繡口,風舞鶯翔。各將卷子繳去,專候放牌。

過了一刻,三聲炮響,各人出場。湯德元早帶著家人來接見。他三人出來,甚是歡喜。進了考寓,兆璧就將弟兄在場內生病的話告知湯德元,說頭篇是李大椿代筆。

湯德元聽了這話,點了點頭,接下說道:「可見代人好就是代自己好,若非我助他,他不得進場。顯見兆璧不能繳卷,足見人要行好。既他助忙,想來文字必佳,你可取來我看。」三人就將草稿呈上。湯德元越看越得意。

三篇之中,仍是兆璧第一,李大椿次之,兆琨又次之。兆璧道:「不怕大同人才再多,大約首列在這三本卷內。」談了幾句,大家睡了,專等發案。不知首列是誰,且看下回分解。

第九回

得案首快婿高標 說苦情良朋設法

話說李大椿三人出場之後,等了兩天,盼望發榜。這日在客寓午飯,忽然門外有人叫道:「這裡可是華相公、李相公的寓所麼?」湯德元一聽,趕急的跑了出來問道:「那位在此?」方過腰門,只見門斗已匆匆走進來,向著湯德元拱手道:「恭喜,恭喜!從來沒有這般的巧事。前三名皆被你寓中占了。」湯德元一聽甚為歡喜。因問道:「究竟案首是誰?」門斗道:「李相公第一,華兆璧第二,華兆琨第三。這可不是奇事麼!你先生可以招呼他們,明日預備復試,我還有別事,不能久坐,再會罷。」說著告辭就走。李大椿等三人得了此信,好不得意。湯德元一面令人與華童報信,一面又安排他三人宿場等事,夜間進場。煩言少敘。

次日夕陽未落,三人又早出場。等了兩天,榜發出來。乃是兆璧第一,李大椿第二,還是兆琨第三。一連考了四場,終場帖了長案,榜首印為兆璧所得。次日,便去謁見縣主。

且說縣主姓夏名國華,也是兩榜出身。用了個即用知縣,選了這大同縣缺。頭場看了兆璧那份試卷,心下十分躊躇道:「如此文字,定是發品。但有一層可疑,為何這兩篇文字不出一人之手,恐其中必然有人槍代。」欲要不取,又怕委屈人才。若是取列中流,又覺不妥。故躊躇再三。將他取在第二名。李大椿取了榜首。後來幾場實是兆璧自家的文字,皆比大椿稍勝一籌。所以終場發榜,仍是兆璧取了榜首。此時進見,夏國華見了兆璧一表人才,實在可愛,又兼文字絕佳,便先與他談了一會。接住又望大椿、兆琨兩人,也氣格不凡,將來皆不落人之後。一一問過,復向兆璧問道:「你今年實歲幾何?家中尚有何人?」兆璧起身來答道:「還有雙親在堂。」國華又問道:「你必是與你父親同來的。」兆璧道:「父親病後未能遠行,是同家岳來的。」

夏國華聽見這話很覺詫異,問道:「你岳家是誰?」兆璧告知了名姓。夏知縣道:「原來是他。你此回去可與他說知,請他明日來此,本縣有話與他相商。」

兆璧答應,告辭出來。將這話說與湯德元,也不知何意。

過了一日。夏國華早令人來請湯德元。湯德元只得同了來人前去。到了縣中,夏國華迎接進去,彼此分賓主坐了,當下問道:「此次榜首華兆璧聞說是老先生的令婿,但不知他那兄弟可曾聘親麼?」

湯德元見他問得奇怪,乃道:「生員盡知兆琨尚未問名。」夏國華聽說,滿臉含笑說道:「既然如此,下官有一事奉商。只因華兆璧兄弟將來總要發,兆璧既為你先生的快婿,這兆琨尚未問名,或者天假有緣,亦未可知。只因下官有兩個女兒,年已及笄,尚未擇婿。本欲兆璧為婿,無如已為老先生預選。只得不得已而思其次,擬欲與兆琨為婚,就請你先生作伐。但語多冒昧,尚望見容。」

湯德元見說,乃道:「老父臺的吩咐,晚生無不竭力說項。但成與不成,此時可不能預定。只因那華案兄十分高介,秉性與人不同。如要遂願,當即前來回復便了。」

夏國華又道了「費心。」湯德元方告辭出來。一路上得意非常,心中暗道:「見得我眼力不差,不然這個女婿是為人家搶去了,豈不可惜!」不一會已到客寓。先將這話與兆璧說知,然後收拾行李回去,因到府考還有數日,故此先回去一走。

那知李大椿的母親因家計太窘。又逢兒子應考,不無要錢應用,不免趕作些針黹,從此受虧。不到數日就得了虧症。等到李大椿回來,病已成真,不能起牀。可憐這寡母孤兒全無依靠。李大椿真正急煞,別無設法,惟有母子兩人痛哭。

這日,兆璧午後來到他家,預備約他一起前去府考,只見他母子二人正在那裡痛哭。問起情由,方才知道。兆璧道:「雖然如此,功名是不易得的。既然如此,府考又不能不去。」

李大椿道:「功名兩字我也不想了,但求我母親病好。雖終身貧賤,皆心所願的。可憐我母親苦苦多年,滿想我得些功名,使他老人家可以晚年歡娛,則我也可稍盡為人子之道。誰知天不從人願,得了這個病症,使我如何是好?」說著,又痛哭起來。

兆璧見了也帶傷心,忙道:「你家別無一人助你照料,日夜皆須人招呼。你自己怎麼經得起?我且回去商議,你莫作急。少時就來。」說了,辭出回到家中,將李大椿母親的話告知王氏太太。說他無人無錢,現在母子兩人在家對哭,病勢又重,如何是好?

王氏太太聽說忙道:「將人心比自心。我與你父親前番有病,若不是湯伯伯家那般照應,也是與他家一般。且李相公這人隨後總要發達的,你兩人前日場中又承他照應,你可將你父親請來,讓我同他說。我想將他母子二人接到我家中來,你兩個姐姐在家也沒事,可同伏伺。他母親若能一兩日後病執稍好,就令大椿同你們一起進城府考。」

兆婆答應。到了書房,來請華童。華童到了裡面,王氏太太就將方才的話與他說知。華童道:「既然如此。只兆璧一人去,怕大椿的母親還不肯來,你最好同兆璧一起去請他來,橫豎沒多遠的路,成全人家功名,照應人家孤苦,這事何樂不為!」王氏太太見華童答應,就叫春秋兩個姑娘將自己住的房間讓出來,與李太太住,自己搬到他母親房中同住。忙的吃了飯,與兆璧兩人慢慢的來至李家,到了門口,兆璧先進去說知此意。

李大椿聽了,忙的出來迎接。將王氏太太請進內房坐下,說道:「勞動伯母親臨,如何報答!現在家母方才睡熟,請你老人家稍坐片刻。」王氏太太答道:「我坐一刻就是了。莫要驚動了你母親。」大椿趕忙的獻上茶來。

忽聽房中微微的哼了一聲,大椿忙的進去,見他母親已經醒來,要茶喝。大椿就出來倒了一杯茶進去。他的母親便問道:「什麼人在外面談心?」

大椿見他問起,即將兆璧的意思並王氏太太自己來請的話告知他母親。李太太說道:「既有人來,你為何不喊我,豈不慢客!現在還不扶我起來?」

兆璧在外聽見,趕著走入來房中,請教了一聲伯母,說道:「你老人家不必起來,家母已進來了。」大椿抬頭一看,果見王氏太太已經進房內。李太太連忙招呼,隨著大椿的口氣喊道:「伯母請坐!只因病體在牀,有失遠迎,望祈恕罪!」華太太一面謙遜「豈敢」,一面去看李太太,雖然出自小家,頗有端詳的氣度,不愧是個守節撫孤的寡婦。隨問道:「姐姐這病,聞小兒談及是積勞所致,非靜靜將息不可。尊府無多人,令郎又欲出門應考,豈非無人照應!欲想冒昧,請姐姐到寒舍調養。此時兩個小女很可伏伺,好讓令郎安心前去赴考。」

李太太聽了這話,十分感激,乃道:「小兒多承尊府並令親盛情,已是圖報不盡,此時再去打攪,於心實有不安。此事斷難從命。」

華太太道:「姐姐不必推辭。你我皆是寒士人家,豈不知道苦況!現在請你前去,不過較有照應。你怕打攪,隨後令郎發達,那時再說便了。此時姐姐不去,令郎也就不能前去城中府考,而且他一人日夜伏伺,若將他勞苦了,那裡如何是好!還是請姐姐到舍下的好。」

李太太見他這一片誠心成全兒子的功名,真正感激不盡。只得說道:「此事只好遵令。今日已遲,明日再來造府罷。」華太太怕他多話作煩,坐了一刻,也就告辭回來。適值湯德元在他家內,說及夏國華愛兆琨為婿,特來說知此事,好停兩日進城府考時回復他信。

華童只是不允,說道:「我是寒士人家,與你家做親還不出範圍之外,若與仕官人家做親,那種閨閣驕傲氣習,令人生厭,隨後家庭必不會好的。而且在他手內考,外人議論,這孩子的名次是由請托得來。這實不能從命!你可代我回答,須等小孩子有了進益,方可議及此事。請他另擇高婿。」

湯德元見他說了這許多話,知他是個骨董皮氣,不便再望下說。卻好華太太進來,湯德元連忙站起身來,彼此招呼已畢。便談起李大椿的事情。湯德元也說:「甚是。我本有此心,因兩個小孩子吵鬧非常,將病人請家去,反不能靜養,只得你家接來,倒好極了。」過了一夜,次早兆璧先到大椿家內,同他一起收拾得零星物件搬至華家,其餘東西仍丟在原處屋中,然後僱了一乘小轎,慢慢的同兆璧將他母親攙扶上轎,一直到華家而來。不知病勢何如?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回

為寒士縣令成全 見賢郎太尊說合

卻說華兆璧將李大椿的母親接來,到了門首裡面,華太太與春秋兩位姑娘皆忙的迎將出來,將李太太扶下轎來,攙進房內。李太太已是喘息不止。春姑娘又忙的倒了一杯茶,請他飲下。定了一回,這方才喘息稍定。又睡了一刻,然後說道:「承二位姑娘的情,多多得罪。又來打攪府上,真是報答不盡的。」

兩位姑娘忙道:「不敢。」外面已開發了轎錢。從此,李家母子就在華家居住。華太太與兩位姑娘照應,真真無微不至。

過了兩天,湯德元又到他家來催,說明日務要進城,再遲便趕不上,就要誤事了。

兆璧兄弟本來各事齊備,就因李大椿牽絆,因此至今尚未動身。此時,聽見湯德元來說,只得又進房來,對李大椿說知。大椿只望著他母親要哭,不忍前去。還是他母親道:「我近來這兩日病勢稍好,有這兩位姑娘照應,你盡可放心前去,難得人家這片好心。若能博得個功名,我就死也是瞑目的了。」說了,也忍不住的流下淚來。

華太太聽見他們母子傷心,趕著前去解勸道:「吉人自有天相,吃了五穀未有不生災之理。相公明日止管放心前去,家中自有我們照應,不必想到苦處。有病的人不能作煩,你出去罷。」

李大椿見了這般,也不敢再說。只得揩了眼淚來收拾考具。

湯德元回家,僱了前次的那個車夫,次日一早,大家動身。臨行,大椿又在他母親面前說了許多的話。如病好則罷,若不好趕急令人喊他。又向華太太磕了頭,抹了眼淚,硬了頭皮,與兆璧、兆琨出門而去。進得城來,仍在原住客寓住下。只因李大椿縣考的保結尚未了結,加之夏國華托湯德元為媒的事情要前去回話,次日湯德元就一人去到縣裡,投進名帖,裡面請見。夏國華早就迎了出來。彼此分賓主禮坐下,先談了些閒話,然後問道:「日前奉托執柯之事,先生想已說成,現在如何說法?」

湯德元道:「晚生將父臺的盛意已與華案兄言明,他說,寒素之家不敢高扳。二來小孩子年紀還小,尚無半點寸進。此事只好從緩再談罷。」

夏國華聽了這話甚為不悅。乃道:「怪不得你先生前日說他高介,即此一端已可慨見,但今我雖牧令,內眷人等卻無一些仕官習氣。我也是個寒士出身,若有趨炎附勢的行為,也不與華老先生家結親。你先生豈不知道麼?至於說小孩子尚無寸進,有此氣度才華,未有不發達之理。你先生已經選了一個快婿。難道就不能代我為媒麼?此事還要奉求竭力進言。只要華先生許可,其餘繁文末節一概依從臺命便了。」湯德元見他如此,實在不好推辭。只得說道:「俟晚生回去設法去說再來報,惟有李大椿保結一事,還要求父臺成全。現在他母親又得病在牀,苦不可言。」就將李大椿的細情並李太太守節的苦志撫孤望成各節,一一告述了,與夏知縣得知,求他竭力設法。因縣考各事未清,府考更有話說。

夏國華道:「此事不難,我立刻上府將此事的苦況與太守說明,求他行文到學,勒令學師傳廩,保畫押便了。若再宕延借口,隨即一面扣保,一面詳革。」

湯德元聽了,忙急的立起身來,代李大椿作了一揖,說道:「如此不但李大椿感激,連晚生也受大情,圖報而莫能盡者也!」夏國華道:「這事也是我份內之事。」就此湯德元告別了出來,回到寓所,將此話述知了李大椿。果然到了午後,府裡行文到學,指名說廩生勒索借端阻考,著該學迅速傳集廩生,將未畫之結一律畫齊,送府察核。

學裡老師接了這文書,曉得有人通了風,趕緊將呂璜這般人傳來,將文書與他們看了,叫他們趕緊下臺,完了這事,免得臨時掣肘。大眾見老師如此,只得招呼門斗出來轉圜,將結復行取出來。到了湯德元寓內,說了許多的好話。湯德元也不與廩生刻薄。當時就封了二兩銀子為贄敬交與門斗帶去,請將此事辦好。

到了晚間,門斗又將結送來。湯德元封了蓋印的彩儀,將結繳入學內,此事方了。從此一來,果然府考好了許多。三場考竣發出府榜,乃是李大椿第一,華兆璧第二,仍是兆琨第三。此榜一出,那些同類各人皆知道他三人的名聲,有志的皆要結交他們,藉資砥礪。就有前十名的前來拜會,湯德元就招呼他三人一一接見,然後又去回拜。鬧了兩三日,府裡又來傳見。他三人復又謁見了府太爺,拜了門生。古人說得好:「十年窗下無人問,一舉成名天下知。」就是這縣府兩考以後,那府屬中人皆知道有個華兆璧、華兆琨、李大椿。各事佈置已竣,方要回轉家中,忽然學院公文已到,定期月半後開考,按臨合屬。這個風聲出來,湯德元道:「我們不必回去,免得兩頭花銷。就在這裡等考罷。」兆璧兄弟也甚為願意。

惟有大椿不放心他的母親的病勢如何,乃向湯德元說道:「小姪離家已經多日,家母之病不知如何?要想回去一看。一則省問母親,二則也好給華伯伯送個喜信。」

湯德元因他思念母親,也不好阻他,乃道:「今日已遲,明日你再去罷。」正說之際,忽然府裡來了一個號房,持了名片說:「我們大老爺請湯先生即刻過去,有要話說。現在縣中夏太爺也在那裡呢。」湯德元一聽,曉得仍然是夏國華為媒的事,又請府太守說項。回道:「你先自回去,我立刻就來。」

那個號房答應,先自去了。湯德元向李大椿道:「你明日回去極好的事,我此刻到裡去看他們如何說項,你好回去與華伯伯說知。」隨即換了衣冠,帶了家人來至府內。湯德元見禮已畢坐下,果然夏國華也在那裡。

原來這知府也是個兩榜出身,與夏國華同年,姓萬名叫萬鈞。當日見湯德元進來,先敘了幾句寒喧,然後問道:「方才聽得夏年兄說,華兆璧就是你先生的令婿,真是難得!此人不但此次高進,隨後也尚不可限量。先生得此快婿,也可算心滿意足的了!」

湯德元趕急謙道:「承太守栽培!」萬鈞又道:「前日夏年兄奉托你先生為媒之事,此務求竭力說項。我們本是通家,他令嫒也極賢淑。今日,下官特來做個毛遂。將來事成,男家就請你先生為媒,女家就讓下官執柯。現在先請老先生代為致意華老先生,改日下官再去造府拜上。此不過因夏年兄擇婿甚殷,故此再三相托。仍望老先生致意於華老先生,就說下官與夏年兄皆是寒士出身。豈肯使女兒輩有富貴傲人的習氣!請他只管放心。今日請你先生來此,正為此事。」說了,夏國華又出來說了許多的話,然後方才告辭出門。

湯德元回轉寓中說道:「此事是推不去的了。」便招呼兆璧:「你弟兄明日在寓靜坐,不要出門。我要同李相公一起回去,將此話說定方好回復。」一夜無話。次日大早,與大椿同回家中去了。到了午後,已至華家門首。湯德元不即回家。便先與李大椿進去。裡面聽見車輛聲音,華老先生忙的出門來。望見是他兩人回來,問道:「兩個小孩子呢?」湯德元就名次並學臺按臨的話一一告述與他得知。大家十分欣悅。華太太忙向李大椿道喜說道:「這一來你母親的病格外要好得快了。這兩日比你走的那天好了許多了。」李大椿趕忙謝了華太太。隨即來到他母親房中。他母親早就聽見他回來。接著,春姑送信與他說:「李大椿取了第一名。」他的母親豈不歡悅!此時大椿進房,他已在牀上坐起。大椿問了連日的病勢,見他精神好了許多。也就放了心。

李太太說道:「我這病皆承他們照應。你且出去,給華伯母磕個頭謝謝。這種恩情世上沒有的。你還到湯家去一趟,謝謝他家代你辦理考事。若不是這兩家出力,你怎麼考得起來!」大椿答應,隨即前去不提。

單表湯德元見了華老先生,就將大同縣夏國華與萬知府二人的話細細的述了一回道:「這事是萬推不去的。你的意思他兩人皆已曉得,不過怕仕官家氣習驕傲,守不得貧窮。他們已經說到這地步,諒來也不至十分驕傲。」

華童聽道:「行雖可行,只是須等院考後,兆璧等進學,方能行聘。」

湯德元道:「這個容易。只要你答應,其餘皆妥。」華老又將他妻子叫出來,告知了這一番話。華太太也十分願意。

當日,湯德元回家。次日,仍同大椿入城。先到客棧。然後來至府內,萬知府接見已畢,湯德元說道:「昨晚太守惇言,晚生已與華童言明,但他雖可承允。必須俟歲考後,兆琨入泮,方可行聘。今日晚生特來復命,求太守轉達夏父臺是了。」萬知府說道:「既然他允了,其餘也就無話。」隨就令人去請夏國華。可否夏知縣允從其意,且看下回分解。
闺门秘术【上册】【清 不題撰人】 闺门春事

第十一回

報喜信弟兄嘔阿姐 送賀禮府縣拜親翁

卻說湯德元將華童答應親事的話回復了萬知府,隨即著人去請夏國華來。不多一會,夏縣令已到。萬鈞向他說道:「適才湯先生來說,華老先生允雖可允,但須等兆琨入泮之後,方肯行聘。且無許多禮物,只好仍照書生的規矩,特地請你前來,告知應如何辦理,年兄還請自酌。」夏國華道:「既然華先生應允,早遲卻也無妨。至聘禮一節,更不爭論。橫豎兩家俱是書生本色,日後就敢煩太尊與湯先生作合便是。」彼此又談了一會,大家退去,湯德元回到寓所。

過了幾日,學憲按臨,兆璧與兆琨、大椿三人進場考試,兩三日後,發出榜來,三人俱高取入泮;仍是兆璧第一名,得了榜首,大椿進在第三,兆琨進在第六。報子到門,自是歡喜不盡。湯德元代他們開發了喜錢,然後靜候獎賞,領了花紅,復令三人親往府縣謁見。此時夏國華格外歡喜,當日擺了酒席請他三人飲酒。座中又談論些詩詞雜作,然後回來。次日回轉鎮上,當晚門斗到華家報信,華童雖然歡喜,尚不過形於色,惟有玉氏太太與李家太太再也歡喜不了彼此道喜不提。但說李太太定要扶著出來謝華家夫婦提拔之恩,湯家也得了信,上上下下皆說姑爺進學,老爺可算心滿意足的了。內中只有湯俊弟兄不甚高興,兩人不言不語坐在那裡。

到了晚間,那僕婦皆來與蕙徵說笑道:「姑娘身家要高了,現任的秀才娘子,明日姑爺高發,千萬記著我們伏伺這一場,必要提拔我們。」蕙徵被他們你一言我一語,說得滿臉通紅,心內卻十分快活。卻巧擺了晚飯來請他兩人吃飯,蘭馥先走了出來,蕙徵被眾人說笑了一回,實在害羞,不肯出來。那些人見湯俊兩人坐在那裡,故意笑道:「今日我們家姑爺進學,家裡這樣歡喜,那一天我們家裡相公進學,還不知怎樣呢?」那一個道:「要他們用心,還怕這功名不是穩的麼?」湯俊仍不開口,湯傑格外小些,聽見如此說項,罵道:「你們這些人只會恭維姐姐,隨後也不是你們嫁他,好不好與你們什麼相干?好不希罕。養了女兒總不是好事。家私被他占了還是小事,從不能為著兄弟,總想丈夫做官發財來欺負我們。你們再說,我就爽性不學好,將你們亂打一陣,讓姐姐使他家新秀才同我講理。」湯俊本不開口,聽湯傑說了這許多話,也是氣不過,說道:「你不懂了。你只曉得秀才,還不知道秀才的兄弟還更闊呢。明日妯娌們一頂轎子到府裡,一頂轎子到縣裡,豈不快活?還有我們兄弟在眼裡?趁早此時不要說,防著後來吃苦。」湯傑聽了,更加動氣道:「你們伯,我是不怕。他不過是個毛秀才,我也看不見。」此時蕙徵在房內被眾人取笑了一回,接著兩個兄弟說了許多嘔氣話,又不便與他爭論,不覺大哭起來。他母親曉得他受了委屈,忙來攔道:「你們兩人當真要鬧麼?再說我就來打你一頓,看你怎樣?」湯傑格外性急,也就哭道:「兒子再打些不要緊,這要有個好女婿就沒事了。」

湯太太聽了這話,也是動氣。那些僕婦曉得是他們惹出來的禍,趕著將湯俊弟兄拖了過去。忙著又勸蕙徵,蕙徵倒反哭個不止。鬧了一大晚,這才沒事。

過了兩日,湯德元帶著兆璧三人回鎮。所有鎮上的人俱來賀喜,皆因湯德元是鎮上的首戶,又是董事,聽說府裡又與華家結了親,那個不來恭維。獨有李大椿的母親格外比平常好了許多,說道:「我雖不想大富貴,但是苦節多年,見兒子進了學,也算我對得起他父親了。」

只總是湯華兩家提拔之恩,故此病勢又減了許多。接著,華童叫兆璧兩人祭祖拜客,鬧了兩天。然後李太太又叫大椿備了幾件供點,回到自己家中祭祖。復又到湯家磕頭,回來又拜華童夫婦,自家各事方了。

接著,次日大同府下鄉,有事順便到鎮上,先拜湯德元,然後乘轎至華童家內。號房取了帖子,敲門進去說:「府大老爺前來拜會。」華童取過帖子,見是萬鈞,趕著說擋駕,那知他自己已下轎進來,阻擋不住,只得行禮坐下。敘了寒喧,又後將兆璧弟兄喊至面前,行禮已畢。萬鈞隨即取出一百銀子說道:「這是下官些須芹敬,為兩個賢契發兆。今年一過,明年即逢大比,那時再為道賀便了。」華童道:「諸蒙太尊青眼,已是感恩不盡。這許多厚賜,實不敢當。」萬鈞道:「這是我與兩個門生藉資膏火,何必如此謙讓?聞夏年兄明日即來道喜,下官先來告知一聲。前日湯先生所說之話,你先生諒該知道。這舉誠是美事,佳兒佳婦,老先生晚景可算是少有的了。」

華童忙又謙遜了一回,只得將一百兩銀子收下,萬鈞告辭起身。那鎮上的人這一議論,自不必說。你說府裡送銀子,他說府裡送賀儀,這個說五百。那個說一千。頃刻間,你傳我我傳你,把個華家已是說的天上有地下無的了。接著第五日,大同縣又開鑼鳴道而來,也與萬鈞一般。才將名帖遞進,他就下轎進去。華童知道擋駕不住,只得見禮坐下。夏國華開口就認親戚,道:「親翁幾時得著令郎喜信,小弟早知他兩人是不凡的。湯令親諒該常來。」華童見他如此,只得隨著他的口氣一一回答。

卻巧湯德元得信亦趕著前來作陪,三人談了一會世務,然後夏國華向湯德元道:「小弟今日前來,一則與華親翁拜府道喜,聞女婿入泮,特具薄儀呈送。」說著叫人送上,乃是藍衫雀頂以及發兆各物,另外又是一百兩一封兩封銀子。又道:「這薄敬聊為見面之儀。隨後高發,再為申賀。」華童見了這樣,心中十分著急。道:「我本是個書生寒士,要這藍衫雀頂何用?這樣浮華,還說是書生本色。」欲待不收。又明明使他難以為情。而且又是推辭不去的,只得謙讓了一回,然後收下。

夏國華又問了李大椿的話,華童與湯德元一一說知。

他也送了五十兩銀子,叫他好好讀書,當時李大椿又出來叩謝,然後夏國華回去。那知就此一來,反惹出一件大事。

本來這鎮上向來有個巨竊,混名叫三眼虎。無論你家房屋高大,他皆能想法進來偷竊。昨日見府大老爺到華家來,聽見外面說一千的一百的,他已垂涎,要想動手加之。今日夏國華又帶了許多人,抬著禮物走過之後,左鄰右舍又喧嚷起來。這三眼虎格外拿定主意!想今夜前去動手。到了晚間,先在鎮上打些酒,買了些菜,飽啖一頓。到二更時分。正值二十以外,夜間又無月色,他就在家中帶了傢伙,來到華家門口。先走了兩次。見街上人還未靜,不好動手。又到他房子後面小巷內望著,兩頭無人,忙在身邊取出鐵撥子,要想撥出後門。撥了兩下,知是閂上有釘子,知一時撥不開來,只得取出兩根繩子,兩個鐵圈、一付鐵鉤子。先將鉤子扣好,然後將兩個鐵圈緊繫在繩子上面,舉起手將繩子望上一摔,兩個鐵鉤早鉤在牆上。三眼虎就將兩腳套進圈內,一口氣猱升而上,早扒到屋面。復將鉤子取下,又向裡面牆上鉤好,仍然抓著繩子繫了下去。到了裡面,正是廚房的院落。他便側耳向內室細聽,只見燈光未熄。華童雖然睡覺,李大椿與兆璧三人還在李太太房內閒談。三眼虎見了,只得躲在廚房裡,等他們睡靜再去動手。不多一會,果然大家去睡。此時己交三更,三眼虎還伯眾人未曾睡熟,隨手在地下取了一塊石子望屋上擲去,一聲響亮,然後又滾了下來。再聽裡面,毫無動靜,知道他們睡了,他就忙進了堂屋,慢慢摸著的房門,將門閂撥下。

才要推門,忽然格喳一聲,反嚇了一跳。惟恐驚動裡面,趕著跑了出來,又聽了一回。不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遇小賊盜物免追 念舊情舍財相助

話說三眼虎來到華家行竊,才將房門一推,只聽咯喳一聲,趕著跑了出去,仍到廚房內躲著,那知早驚動裡面。因華童本來是個細心人,忽然府縣前來拜會,又送了許多禮物,怕有小人前來,故此留心防備。忽聽房門響動,趕著起身喊道:「兆璧,你起來,外面門響,怕有人行竊。」誰知兆璧睡得正熟,喊了兩聲,只是不響。

華童作急,只得自己起來,取了火種,點了燈,先在房內一看。見門閂已撥了下來,甚是疑惑。忙又穿了衣服。

到房外四處一照,並無形跡,心中暗道:難道不是有賊?或者他們臨睡時忘卻上閂,因此被風吹開,也未可知。卻又不敢自以為是,只得又到院落各處看了一番,然後又來到廚房細細查看,卻一點形影沒有。華童見毫無形跡,也就放心回轉房中,仍然將門關好去睡。

你道三眼虎究竟躲在那裡?先在跑到廚房潛伏在柴根以下,因後華童出來各處尋看,他知道總要尋到廚房裡來,就躲入柴後,將兩大捆柴遮掩著身體。華童雖來尋找,斷不料他躲在那裡,因此未曾尋出。三眼虎見華童又進房去睡,知道他除了疑,格外放心大膽起來。約到四更時分,便在窗外聽了一會,只聽房內鼾息如雷,知道眾人俱已睡熟,他此次卻不去撥門,即刻出門到廚房裡面取了兩碗水,先將窗格窩用水浸濕,然後將門撥去,輕輕的推開窗格,真是一點聲音沒有。他就此扒入裡面,便去將房門閂撥下,又將華童等人的鞋子取過來放在旁邊,又端了一張椅子倒擺在房門口,隨摸到一張木櫃,使出開鎖的手段,將鎖開下。先將手伸進裡面去摸,卻巧夏國華與萬鈞送的禮物全在裡面,那三百兩銀是他兩人的賀分,亦在裡面。三眼虎好不歡喜。當時取了出來,放在一處,然後各處尋找,把房內所有的衣服又包了一個衣包。

正要出去,忽然華童睡醒,要起來小解,眼睛一睜,只見窗格大開,直一驚不小,忙喊道:「有賊,有賊!」說著便坐起身來,即刻下牀要去追趕,那知鞋子已不知去向。再望外面一看,只見有個黑影子一閃,早已出了房門。華童此時也不顧有鞋無鞋,忙著下了牀,望外就跑。

誰知走到房門口一絆,一個筋斗跌在地下,不由的哎喲一聲。兆璧才在牀上驚醒,趕著起來一望,見他爹爹跌在地下,隨即將眾人喊醒。這才大家起來點了燈火,來扶華童。只見他半裁身子在裡,半裁身子在外,已跌暈過去。眾人這一驚不小,趕著抬到牀上,用茶湯灌醒。此時李大椿也趕著過來,華童道:「你們不必忙我,快去趕賊。」眾人這才曉得,追趕出去,已是無影無蹤。所有那些衣料賀分均皆偷去,所幸華童未曾跌傷,卻是氣得不了。說道:「偷去東西還是小事,我曉得做下這門親來就要鬧熱。昨日送來這些東西,今晚就出這事。」大家鬧了一會,已是天亮。

那些鄰居,皆曉得華家失竊,頃刻間,湯德元得信前來,華童就將被竊的話說了一遍。湯德元道:「那鎮上本有個巨竊出名的,喚做三眼虎。這事尚不難辦,你不好辦,我代寫信進城就是。叫夏國華追緝,怕他不帶你辦麼?」華童道:「罷了,你說這話,倒反不象你我們的事。本來這些浮華物件收下來也是勉強,此刻再驚官動府,倡揚出去,反為人曉得。」當時華太太也出來阻攔,說道:「我們這些人家並未辦過人,倚官仗勢,現在既然縣裡做親,格外不必。遙想這些竊賊,總是為窮所致,隨他去罷。」湯德元聽兩人如此,也就罷了。那知華童因夜間受了驚恐,又加之寒涼,不到兩三日工夫,就大病起來。兆璧兆琨這一急非同小可,只得又去請魯達光來看。

魯達光初看時還說不妨事,誰知日重一日,藥無效驗。加之天氣又冷,年老人經不起,到了七八日上,競是痰氣上阻,不省人事。兆璧與華太太真是哭個不止。春姑秋姑兩位姑娘仍是焚香求神,全無效驗。兆璧沒法,這晚間又想割股,以期病癒。不料到了三更時分,華童忽然痰望上湧,喉中咕咕有聲。眾人曉得不好,趕著過來看望。見了這樣情形,忙叫人到湯家送信。湯德元本來這兩日天天來的,今日回去,不多一會就得著這信,趕緊與大椿一起前來。進了房門,喊了兩聲,華童把眼睛微微睜開,一聲長歎,兩目緊閉。兆璧兆琨與華太太母女見華童已死過去,這一哭非同小,惟有兩個姑娘與兆璧弟兄跌足捶胸,哭暈過去。李太太也是傷心,只叫李大椿將兆璧勸住,說道:「辦後事要緊。」兆璧哭道:「我今年長到十七歲,全是依著父母過的。現在遭了這件大事,一切俱不懂得,叫我如何是好?」湯德元也勸道:「你不要作急,仍是我來趕著開了單張,預侯明天出去買辦。」

又寫了一信送到縣裡,並將被竊的情由敘在裡面,等到天明派人前去,不提。

華家本來寒素,加之又是一偷,連著又病了幾日,所有點銀錢已是乾淨。此刻遭了這事,雖然湯德元置辦一切,仍有許多零碎事件皆要錢用,不能件件皆向湯德元開口,華太太母子十分著急。李太太見他們這樣,知道內裡的細情,先同大椿商議,然後與華太太說道:「你們不必作燥,前日夏老爺送大椿五十兩銀子還未用著,你們此時沒錢,盡可取去先用。我在這裡承你們的照應,恨不能毀家圖報,只恨無產業可變。」華太太還是不肯;說道:「你們銀錢是不容易來的,而且我們此時用去,暫時無錢可還。明年大椿鄉試拿什麼錢用呢?你的好心我領情便了,這錢可不能用的。」李太太道:「你不必過謙,譬如這銀子未曾送來,也要過呢,你們現在只管取用。」說著進房,將夏國華送的原封銀子取出來交與華太太。

華太太因他是實心,也就借用。過了一會,湯德元已將棺木衣食俱已辦妥,擇定次日辰刻大殮。到了午後,那國華已經得信。因衙門有事,自己不能來,趕著叫他兒子前來拜屍,又送了一百兩銀子賻敬,令華家先行收用,隨後再親來叩奠。湯德元當時接見,問了名號,乃是叫均祥二字。隨即拜屍,說了來意辭去。次日天明,兆璧等人就成殮發喪入殮,大家又是痛哭一場。蓋棺已畢,就將靈摳停在家中,擇地安葬。從此,兆璧就勉力接著華童的館地,在家課徒。

且說這夏均祥,雖是夏國華之子,卻是勢利小人。這日到華家來後,見他家房屋又小僕婦全無,回轉衙門,大不願意。便與他母親說道:「有我家這樣門第,何患無高門做親。爹爹糊塗,將妹子配與這個貧窮人家,不但外面難看,日後還要是我們的累。」夏國華的妻子倒好,說道:「你不要這樣說。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你爹爹從前還不如他那樣呢,後來發達起來,不到幾年就補了這缺,安知這兆琨隨後不如你爹爹一樣麼?他家此時遭了這事,理應親戚幫忙,你怎麼說出什麼話來?如被你爹爹聽見,豈不生氣。」均祥仍是不願意,暫且不表。

單說夏國華公事辦畢,晚間回轉上房,便問均祥道:「今日你到華家去,可見什麼人?華童身後事一切誰人主持?」均祥就將湯德元代辦的話說了一遍。夏國華道:「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福禍。前日我到他家道喜,他尚十分精神,現在竟然永別。但是他一死,這一家人口如何是好?你妹妹雖未過門,也是他家的人。我想明日前去看視一番,然後與湯德元商議代他家想個常久之鑲方好。」均祥聽見,更不願意。一言不答,回轉上房而去。

不知夏國華代華家想出什麼法來,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

賢夫婦仗義疏財 壞兒郎嫌貧愛富

說話夏國華因兆璧家無人照應,想與湯德元商量代他說個長久之策,均祥心下很不願意,皆說日後總要累他,一言不發,回轉上房而去。夏國華雖見他那樣,卻也不在意。夏國華回到房中,將這話與他夫人趙氏說知。

趙夫人道:「應該如此。且女婿年紀還輕。你我二人不能常在這任上。日後落在他們手裡,也怕不妥。」夏國華見說,乃道:「你怎麼說出這樣話來?」趙夫人也不敢將均祥的話直說出來,只得說道:「我不過這樣慮,難得在你手裡辦了更好。而且華家尚未行聘,你明日到他家去,得便可與湯德元說,現在喪事之際,原不能說及親事的話,但必須彼此有點聘物,方免外人說論。「夏國華道:「這事我早想到,本想早晚去催,不料他就病故,此時只好說去看罷。」一夜無說。

次日,夏回華一早就乘輿到湯家鎮來。到了華家門口,下轎進去。兆璧因在七中,不便出來,卻好李大椿在家,使出來作陪。夏國華當在靈前行禮己畢,問了得病原由,李大椿一一回答。夏國華又問道:「湯先生現可在家麼?此次全是承他照應,實在可敬。可請賢契就此先去一走,說我立刻就去,與他有話相商。」李大椿答應前去,一會兒回來說道:「湯先生即刻過來,請老師稍待片刻。」夏國華答應。此時無事,就入幃與兆璧兄弟談了一會。兆璧只是痛哭,他復安慰了一番。卻好湯德元巳來,兩人見禮坐下。

先談了些華童倉猝之事,然後夏國華問道:「現在各事雖承老先生粗有佈置,但日後方長,這一家人口如何設想?且兆璧兄弟均是可造之才,若靠目前課徒度日,豈不有荒自己功課。因此小弟前來與老先生相商,須代他善取一法。」湯德元聽說,格外敬重。道:「晚生久有此心。擬想七滿之後、先代他擇地權厝,然後將華親母及兆璧兄弟接至寒舍。另請一位先生同小兒等一齊讀書。」

夏國華道:「能先生如此便好極了。我看親母太太年已垂邁,還有兩位小姐均須人照應。小弟雖一官匏係,又恐遷調無常。擬致送千金為他弟兄讀書之費,另送婢女兩名聽憑使用,這事俱仗老先生代管。」湯德元滿口答應。

當時又進幃與兆璧說知,真是感激萬分。然後夏國華又與湯德元說了行聘的話,道:「此時本不該道及,因既為親戚,若全無一點聘物,恐致令人評論,請先生與親母太太說知,隨便什麼物件,均可為聘。小弟這裡先有一物呈上,免得日後又勞大駕。」說了在身邊取出一支珊瑚玉筆交與湯德元道:「這聊取筆走龍蛇之意罷。」湯德元接了過來,交與大椿,叫他送至華太太那裡。大椿接了玉筆。將夏國華的話一一與華太太說知。華太太當時也就收下,取出一對羊脂玉鐲交大椿送出去,為回聘團圓之意。夏國華收下,又談了一會,這才告辭。

這裡七滿之後,湯德元果真在南鎮本鄉擇了一塊地。

揀了吉日,將華童靈柩厝下。看看已到年底,匆匆的過了年,便在家中騰出一進住宅,把華家母子兄弟姊妹接來居住。李大椿也就一齊過來,夏國華所說一千銀子也交與湯德元生息。那兩個婢女,長名慶喜,次名順喜,送過來伏侍華太太與春秋二位姑娘。從此眾人又在湯家居住讀書,專等服闋,以圖上進。

且說大同府中有個富紳,姓葉名開泰,有萬貫家資。父親叫葉槐,現為吏部天官之職。滿朝文武非親即故。這府城雖遭兵亂,所幸他家財產俱在外府州縣,故此一點未曾失落。這開泰平日在家武斷鄉曲,無所不為,專門穿插衙門,代人家暗通關節。卻巧夏均祥也是勢利小人,見他家如此豪富,就與他結交。那知開泰雖已二十八歲,卻由數年前絕弦,至今尚未復娶。家中有個篾騙,姓王叫王瑤,渾名叫做王活嘴。因他在開泰面前百般討好,如有不遂他意他就百般播弄,去害那人。那怕他之前說這人好到十二分地步,只要一點不合,登時憑著一張嘴又把他說得不可救藥,因此葉家上下人等皆叫他王活嘴。

這日葉開泰當面就將他父親的家信說他年已花甲,至今尚無孫子,如本地有人家可以說親,就叫開泰續娶一人以圖後嗣。開泰看了這信,就向王活嘴說道:「老王你意中可曉得那家有姑娘,代我少爺做媒,隨後也落得酬媒禮。」王活嘴見他來問,便笑道:「有是有一家。只怕少爺沒有本領結這門親。」開泰當時就道:「你太看不起人了。莫說我家有如此家財聲勢,就依你少爺本領人品而論,還怕娶不到一個老婆?」王活嘴道:「不是這等說法。現在大同縣夏國華有個女兒,名叫瑤云。生得十分美貌,而且知書識字,下書成章,若代少爺說項,豈不是門當戶對?那知這夏國華老爺糊塗,把了本地一個酸秀才為妻,連聘禮都不要人家的,還送幾千銀子與這人過活。往復夏均祥在我們面前談說很不願意,怕日後受他的累。少爺請想,豈非一塊羊肉落在狗嘴裡些。如果代少爺做媒,豈不是件美事。」葉開泰被他說得動火,忙道:「你能想法代我將這媒做成。我包重重的賞你。」王活嘴道:「少爺可不要抵賴,現有一條妙計可如此如此。或者可以挽回。」葉開泰聽了大喜道:「你此時就去請他前來。」王活嘴笑嬉嬉的走出去,一直來至縣衙前,也無人阻擋逕到書房裡而。卻巧夏均祥在家,彼此見面。

王活嘴向均祥說道:「少爺本來卻常到衙門,這兩日為何不到我們那裡去?今日我們少爺特屬門下前來奉請小酌,聊作敘會。」均祥道:「老王你不知道近日我家出了一事,心下十分懊惱,故無心出門閒走。」王活嘴聽了,故意問道:「老太爺如此居官清正。又得你少爺料理各事,那裡什麼意外的事呢?。除此一件,其餘各事更不必勞心的。錢是有的,力是有的,還有什麼懊悔的事?」均祥道:「老王,這事可不能同你談。」

王活嘴聽他說到這裡,明知為華家這門親事。復又故意笑道:「我知道了,大約少爺的尊閫,平時十分做作,不能聽少爺隨心所欲。少爺欲想納寵,又苦於父母挾制尊閫太嚴,因此不甚高興。此事是極容易的,你少爺早同我說,只仗門下這張活嘴,將尊閫夫人請出來,我同他嘴對,可以利害說之,包管他能聽我話,聽憑少爺自主便了。」均祥聽說罵道:「你這死囚,幾日不遭打你就來作賤少爺。現有心事,你偏來胡鬧。」王活嘴又故意正色道:「究為何事,不妨告訴門下,或者可代設想方法。」

均祥道:「好在你不是外人,我以前也與你說過,就是我爹爹將我妹子配與那個窮鬼華兆琨這事。我本不願意,無奈他一定做主,要與他結親。這也罷了,那知華家的老子於前日復又死去,家中一無所有。我父親又送一千銀子,還給他兩個婢女代他料理喪事。你想現在未過門就如此用錢,隨後豈不受累?」

王活嘴聽了道:「怪不得少爺如此煩悶,原來如此。便是門下,聽見也是嘔氣。少爺這樣門第人家,還怕沒有高門做親?卻與這窮鬼配匹,非是我說,趁早想別的妙法,免得日後受累。」均祥道:「我豈不知道,爭奈毫無善策。你有主意,略可代我設法,隨後總有好處與你。」

王活嘴道:「主意卻有一個,只怕少爺不行。」均祥道:「你且說來。」王活嘴道:「如少爺說華家是個極窮的窮鬼,我勸少爺爽性此時拋撒幾個錢,著個人到他家去悔親,允他幾千銀子。他是個窮人,未有見錢不愛的。若知好歹,允了這事,登時叫他寫了筆具,把銀子與他斷了往來,若是不允,那就如此如此。怕他不行麼?但是尊大人面前要說明方好。」

夏均祥聽了,因道:「你這主意雖好,惟恐我爹爹不行。」活嘴道:「我們且說說看,好在葉家不比旁人。或者老太爺肯行,也未可料。少爺此時切勿聲張,我此時先去回葉公子,明日再來與尊處太爺面談。非是我小人見識。此事如此行來,不但隨後無累,少爺的前程怕是不穩的麼?」均祥笑道:「果能如此,我隨後也不忘你。」

彼此正談之間,忽聽大堂敲點,知是夏國華回衙。王活嘴道:「門下暫且告別,恐怕老太爺請少爺說話,明日再見。」不知王活嘴想出什麼法來,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

篾騙嘴設計求親 勢利蟲直言挺父

話說王活嘴別了夏均祥,回到葉家,將均祥所說的話說了一遍。復向開泰道:「少爺明日早間可先具衣冠,去拜夏國華。見面時不必說這事。但言老大人在京,時常家信中提及。說老伯居官清正,不日就申奏朝廷遷調他處。然後出來讓我前去說項。」葉開泰聽說,甚是得意。

到了次日就具衣冠乘了轎。到縣衙會夏國華。夏國華雖知道他如此作為,不與他往來,奈因他是地方上紳士,怕有別項事件,不能不出去會他。只得也穿衣服,延入花廳。見禮已畢,敘了寒喧,夏國華問道:「公子前來有何見諭?」葉開泰道:「只因家父屢次來信,在部中聞老伯居官清正,甚是欽佩。日前已代老伯申奏朝廷,想不日就有升遷的信息。小姪一來請安。二來為老伯道喜送情。」

夏國華明知他向來捕風捉影,又不好說甚麼,只好隨著謙遜了一回,葉開泰告辭而去。

接著外家丁又來說道:「葉少爺那裡王大爺請見。說有要話與大爺面商。」夏國華聽了想道;適才葉開泰在此,為何不說明,卻教他前來,這是何故?乃道:「你們出去代我擋駕,說我有公事要辦。他有話說,請他存下便了。」

那個家丁出去,將這話與活嘴說明。活嘴道:「請再進去回一聲,非我一定要見,乃是葉少爺有話不便面說,故請我前來面言。」家丁無奈。只得又進來向夏國華說知。

夏國華推辭不去,只得說道:「請在書房便會罷。」家丁領命前去請王活嘴進來。彼此相見,活嘴便向夏國華道:「適葉公子前來請安,實有一事相求,故著晚生前來代達,父臺可知道否?」夏國華聽了就不願意。乃道:「話要說明,方能明白。他又未說,老夫何以得知?」

活嘴忙陪笑道:「這事在晚生看來,到是極好的美事。目今葉公子斷弦,只因選擇太苛,至今未曾膠續。前日葉大人從都中來信,說他年力已衰,尚未見有孫兒,特催葉公子即速聘娶。信中並言明父臺有位令媛賢淑,才美可稱絕世。且父臺政聲卓著,指日高遷,囑公子挽媒求說,好結朱陳。故今日公子先來請安,卻又不便啟齒,是以囑晚生前來代達。父臺明見,這不是件極美之事麼?莫說門第相對,就是葉公子這樣人才,想父臺也是得意的。」

夏國華聽了這話。心中罵道:你們這些篾騙惡少。打算老夫不知你的作為,卻來妄想。豈不是做夢。何況我的女兒已經受聘,就是養老在家,也不能與他做親。當時卻不好說,只得哈哈大笑道:「葉大人盛意雖好,只是說遲了。小女已於去歲受聘華家,只好請葉公子另擇高門罷。」王活嘴聽了笑道:「做親本是兩家願意,父臺何必說此欺人之談。不肯做這門親,明說也不妨,難道令媛終身是不嫁的麼?」夏國華聽了他說這話,甚覺動怒,乃道:「你何以如此荒唐。老夫女兒已於前月受聘了華家,此事豈可說謊?葉家有如此門第,何患無人家做親。你說這話,敢是我女兒硬派與他家做親,不應許配與別人家麼?老夫還有公事辦,不能與你閒說,你請便罷。」說了將衣油一拂,進了後堂。王瑤被夏國華說了這幾句話,滿臉通紅,自己沒趣,只得回轉葉家,將這話與開泰說了。開泰道:「這事我曉得不行,只好別人家再談罷。」王活嘴道:「少爺何如此懦弱,難道被他這頓教訓,就將白白的美人讓人不成?」葉開泰道:「本是人家已經受聘,豈能勉強?」活嘴一笑,走了過去,就寫了一封書信,遞過來與開泰道:「你將這封信寄至都中,請老大人作主,怕他還不行麼?」開泰接過來一看,忙轉喜道:「人道你是活嘴,這話一點不差。但是夏均祥這人,你須與他說交才好。」活嘴道:「這個不要你說。包管成功便了。」

你道他寫的甚麼?原來作開泰口氣寫與葉槐家信,說他首妻身死至今未續配,現在大同府要代他做媒,將夏國華之女配與他為繼室,請求父親看親戚之面,先代夏均祥捐一官職,並請來信托府裡為媒的話。皆因夏均祥這人勢利,活嘴想了這個主意。等京內部照回來,他預備送與均祥,使他瞞著他父親寫下婚書,然後將葉槐的信送到府裡,再請府裡說項。若夏國華答應,不談;設若不肯,有個華均祥這親筆婚書,不怕返悔。夏均祥是個糊塗人,見有這現成的官,又有錢,必然肯行。就是鬧了出來,俗語云:虎毒不食兒,夏國華到了那時,不肯也是肯的。至於華家,格外不怕。一則他窮,把幾千銀子就定了事,二則有這等聲勢,他就是告官告府,也不中用的。王活嘴便將這主意說與葉開泰聽,開泰不勝歡喜,登時依著他的稿子,寫了一封家信寄至都中,暫且不表。

且說夏均祥見父親把活嘴教訓了幾句,一逕自回到上房,就知道不妥,也就進來故作不知。向夏國華問道:「今日葉開泰來過之後,王活嘴過來何事?」夏國華道:「總是你平時與這班人來往,今日說出無倫的話來,豈不可惱?你妹子本已許與華家,他說代你妹子做媒與開泰做繼室,並言葉槐在京中來信代我保奏升官。這豈不是小人見識。我做的是皇上家的官,難道還要受他挾制?下次這班人來,不准外面通報。」夏均祥聽了他父親說許多的話,冷笑了一聲,也不開口。夏國華正在氣頭上,見他冷笑,格外動怒,罵道:「你這畜生,如此模樣,難道為父的話錯了不成?」夏均祥接著道:「不是說爹爹的話錯,但恐爹爹憐愛妹子,誤了妹子終身。到那時,要好不見好,莫說華家如此貧窮,我看那個兆琨也沒有什麼出息。與其隨後吃飯吃不飽,穿衣穿不暖的時候妹子怨恨爹爹,不如趁此時早打主意。並非兒子怕受累,日後有錢周濟也就罷了,設若沒有,自身遂不能顧,又添著這個窮親戚,豈不累上加累。古人云:親望親好,鄰望鄰高。又道:女扳高門。況且我家又未與華家行茶過禮,有什麼不了之事?辭了這家,再與那家受聘,有何不可?」

夏國華聽見這番話,真氣得渾身發冷,連聲罵道:「你這勢利畜生,只知道目前的富貴,我怕你隨後要想代華家拾草鞋還不要你呢!現在我還未死,你就如此。設若我一口氣不來,這個妹子還有他說的話麼?就要依你,不問人品好歹。只要發財富貴,就把妹子與他?」說著氣哼哼的取了一根門閂,望著均祥打來。此時趙夫人也趕著出來攔道:「你這畜生還要在這裡胡說。女兒是我與老爺養的,自然由我們著主,與你何涉?快代我滾進房去。」

均祥的妻子見了這樣,明知是丈夫不好,趕忙也將他拖了過去。這裡趙夫人又來勸國華,說道:「女兒都是你養的。有不好的事,盡教訓管,何必動這真氣。」說著也就格他拖進房中,夏國華仍是氣悶不已。

且說夏國華的女兒名喚瑤雲,今年一十六歲。雖不能詩書滿腹,下書成文,也還粗通文字。至於女工禮節,無不精巧端莊。平日在家,向不以富貴驕人。所有那些僕婦婢女,皆寬以待下。自從去歲夏國華將他配與兆琨,雖知華家貧苦萬狀,他卻無半句怨言。常言人生貴正直功名,自古之窮富是不能常久的。後來聽了華童身故。他就十分愁慮,惟恐兆琨兄弟無人管束不肯讀書上進,時常一人長吁短歎,暗中流淚。後來知道他父親送了一千銀子,又知湯家將他全家接了過去,他又十分感激。再據送去的兩個婢女回來說,兆璧兄弟用功異常。而且一家和好,兩位姑娘與太太皆憐愛下人,湯家各人俱好,從此他全家也就放心,眼巴巴只望兆琨起服,就可進取功名,這皆是他的平時心事。今日忽聽見哥哥與父親吵鬧,起初不知為何事,還想出來解勸。後來聽見均祥說受累,又說誤了妹子終身,知道為他的事,就細細的再聽,乃知均祥要將他改配與葉家。這一聽如同冷水澆身,回到房中忍不住流淚恨道:哥哥太為勢利,安知華家後來不好?卻存了這個心腸,要想毀親,難道我同你一樣嫌貧愛富麼?想到此處,越發心傷,惟恐兆琨不能發達,父母死後落在哥哥手內,不得終局,一人在房中整整的哭了一夜。不知瑤雲哭出什麼法來,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

華夫人還金除後累 夏小姐設法濟窮人

話說夏瑤雲見哥哥要代他悔親,整整哭了一夜。次日,趙夫人見他兩眼紅腫,曉得因為昨日的事,只得解勸了一番。卻巧夏國華也來坐一回,當下說道:「非我今日年老昏昧,我兒雖是嬌養成性,卻要曉得女兒心中大義。你那哥哥終不是成材,隨後就是華家貧苦、只要書生清白,做了秀才娘子,也比得那貪官污吏被萬人唾罵勝了許多。」瑤雲見了爹爹說了這話,知道是怕他嫌華家窮,故用這話勸他。昨日哭了一夜已是傷心不已,此刻又聽見這話,不禁大哭起來。趙夫人見了也是心疼不過,只得又勸解了一回,老夫婦出去,倒是夏均祥的妻子頗知大義,昨晚勸了他丈夫一夜,說道:「你家本來是寒士出身,現在爹爹功名顯達,也算是祖宗庇佑。怎樣忘了本來面目,要想悔起親來?」均祥被妻子訴說一頓,也覺沒趣,一早就出門去。此時夏國華還怕有後患,趕著到書房,寫了個名帖,叫人往湯家鎮請湯先生來。就說有要話面談,家人答應前去。到了鎮上,卻好湯德元在家,說出來意,裡面回出話來:「家內有事不能分身。明早定來。」這兩人本是常來的,湯家人等俱皆熟悉,過了一會,派來兩個丫頭,亦出來問道:「老爺來請湯先生何事?」來人見沒人在旁,就將葉家的事與兩個丫頭細細說了一遍。

順喜當時聽道:「幸虧老爺有主意,即日將禮聘定。若不這樣,免不得少爺反悔。可憐這裡兩位相公日夜功苦,滿口說要功名發達。」這華太太聽見,當時並未開口,回到房中,將這說與兩個姑娘知之。

他們三人暗自談心,並不提防華夫人聽見。於是華夫人母女也各自悲苦。華太太也歎息道:「窮字本是讀書人本分。前因夏親翁慷慨提攜,送了這一千銀子與兩個婢女,本是親戚應為之事。因他誠意而來,故此收下。現在他兒子既如此勢利,雖然夏親家絕無心意,日後難保不貽為口實。趁此湯伯伯未曾前去,仍將這銀子取回,請湯伯伯仍然送去,我母女二人針鑿也得苦度日子。」春姑聽了,也說甚好,隨即華太太過來與湯德元道:「適才夏家來請伯伯,有何事故?」湯德元道:「來人但說有事面商,待明日見面方可知道。」華太太不禁淚下道:「先夫在日,本無心與仕宦結親。只因夏老爺見愛甚深,又值伯伯從中說合,故此做下這門親事。不料先夫病故,又承兩家相助照料,我想久久累人,終非了局。且不知兩個小兒有無出息,今日先與伯伯說明,可將夏家一千銀子並兩個婢女,明日伯伯進城依然送去。我家向來寒素,十指女工還可為小兒讀書之費。等日後彼此商發,再領情便了。」湯德元聽說,殊為詫異道:「嫂嫂何以如此見外,此時忽復送去,豈不負了夏親家美意?」華太太道:「寧可此時辜負。日後方免累人,但煩叔叔代去的好。還有一言,現在住尊府,於心久抱不安。前住之房,既蒙借住,擬想改日仍搬回那裡。貧賤自有命,到了極苦時節,小兒等也好發憤。」湯德元見他這樣,疑惑家中有人得罪了他,忙向華太太道:「親戚本有助相之義,親母何以說出如此話來?有誰說了閒話,但明說不妨。」湯德元也不知何故,華太太道:「次日早間進城便知底細,但這話務求伯伯說了。」德元只得隨應了,於次日早間進城來到縣內,夏國華請入花廳,談了一會。德元問道:「父臺昨日呼喚。有何見諭?」夏國華歎了一口氣道:「昨日相請非為別事。古人說兒女情長這四字,真古今一轍。但不知近來令婿弟兄文字有何長進,故請你先生來一問,二則有事奉托。小女今年已有十六歲,雖受有聘,卻依然在室。特恐小弟年老,一朝水遠長別,後顧堪虞。擬想將小女重托先生,待華家起服,即卜吉於歸。」

湯德元聽了,格外不解。在家被華太說些葫蘆話,進城又聽了這些話,正想回話,只見慶喜順喜進來說道;「那邊太太說怕這裡婢女不多而入前去,恐這裡無人使喚,遣婢女回來,說已托湯大爺說過了。」國華問道:「親母何以如此見外,有何話說,請先說明。」德元將一切說了一通,國華拍案贊道:「巾幗中丈夫於今可見。就此一端,可知這人家不可限量。」德元道:「父臺何以如此驚疑?」國華道:「先生有所不知,必是奴婢說露實言,以致親母如此高介,免為後人借口。」遂將昨日之事說了一回。德元方才明白,說;「華太太既有此心,必是不肯挽回,如何說法?」國華道:「既是一定送來,權且收下,日後仍請先生代收便了。但是一家單住,仍是不妥,這事還要轉托。」當時德元辭去。

且說夏瑤雲見順喜二人回來、心中格外難受。順喜見國華說了湯德元的話,知道小姐難受,忙把他衣袖一挪向外去,瑤雲也跟出來。順喜道:「以上事情,姑娘諒必盡知。姑娘雖煩也是無用,但他還了一千銀以後,不過靠針黹過活,明地幫,必不肯受,只好暗地幫他。他家有一老家人陶五,所有針線均是他出外賣。暗地將陶五說通,凡有金線叫他全送至衙門。多多給他價錢,豈不是好。姑娘將東西收好,至賠嫁時帶去。就是華太太也知道他一片苦心。」瑤雲聽道:「好卻是好,萬不使少爺知道,恐生別端。」順喜答應。到了次日。德元將銀子送來說道:「親母擇定明日遷居,只好先將銀子收下罷。」

國華無法,含愧道:「也好,好叫這畜生日後無可籍口。」

說著將銀子叫人送與均祥,說道:「叫他從此放心,斷不日後累他。」均祥自知冒失,不問好醜,一言不出,收了下來。德元看了甚不喜悅,只得告辭回家。

次日華太太仍與大椿母子搬在陶發家間壁居住,兆璧兄弟知道此事,日夜攻書。可憐兩位姑娘每日見不上多錢。日過月消,光陰轉瞬一月有餘。忽見陶五笑嬉嬉進來道:「今日城裡有個大戶人家,有幾位小姐出閣,所有針線無一不要。太太明日使小人拿去,豈不多賣幾文?」

華太太聽了甚為歡喜。從此做了針線,兩三日就叫他去賣,比往時好了幾倍,不但錢多而且易售。這日又叫他拿去一雙花鞋,到了晚間不回,大家十分盼望。至次日午後方回,華太太問道:「你此次何以擱延?」陶五即將袖中拖出一包綢緞道:「那家說太太買料不便,就可拿這些料隨即做了。」華太太也不在意,過了幾次又拿好些衣服回來,說:「太太做針線太忙了,沒工夫再做衣裳,叫我將這衣服帶來,請姑娘只管穿這件東西,在他家也不算稀奇事,只要隨後針線做好些是了。」一連幾次均皆此說,那知這日幾乎露出真話來。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六回

因貪淫設計賺書童 思雪忿唆詞虐婢女

卻說陶五常將衣服等類帶了回來,總說買戶人家知道他們趕做針線,沒工夫再做衣服,只要他們針線做好些就是了。一連數次,也不以為意。這日陶五去進城,兩天只不回來。華太太在家盼望,過了三四日,仍不見他回來。你道是何緣故呢?只因夏均祥有個書童,名叫狗兒,雖只得十五六歲,卻百般刁頑,善伺主人之意。加之看見慶喜由華家回來,生得有幾分姿色,滿想與他牽搭。無如慶喜雖是個婢女,卻是另具眼界。雖經他言語挑弄,他卻全不理會。故狗兒雖存了此心,終不能到手。

這日均祥不在家中,單有狗兒一人在書房內看門,均祥的妻子不知均祥出門,適值晚風起,取件衣服,叫慶喜送去。慶喜走至書房,見少爺不在裡面,就向狗兒問道:「少爺那裡去了?衣服在這裡,少奶奶叫我送出來的。」說著將衣服丟下就走,狗兒看見一人前來,又見無人在旁,真個色膽如天,邪心頓起,故意上前接他衣服,將慶喜兩手緊緊抓住,說道:「今日不依我,斷不能讓你走。好姐姐,你可憐我罷。」說著就將慶喜抱將起來。慶喜想要喊,又怕被外人聽見,真是情急計生,當下道:「你且放手,總好商量。你若如此,我是萬萬不可行。又少停一刻,等少爺回來進了上房,我定來便了。」狗兒還是不肯,慶喜道:「你果真如此,我就大喊起來,看你怎樣?」狗兒只得放下,又千姐姐萬姐姐喊了許多,叫他等少爺進去。務必出來。慶喜答應著。紅著臉進去回復了一聲,就到瑤雲房去。

瑤雲正要喊他有事,見他氣喘吁吁的進來,詫異道:「你到那裡去,怎的這樣神情?」慶喜見問,就哭下來。便把狗兒欺負的話告知了瑤雲,瑤雲聽了登時就要去告知他母親,逐他出去。慶喜連忙攔道:「小姐不要著急,這一說出,不但害臊,而且這人是少爺最寵的人。到那時。不但少爺不說他放肆,反要袒護他的。我現有一計在此,包叫他吃個大苦,還不敢說。」瑤雲見說,也覺有理,就言囑道:「你須要小心,不要遭了他的毒手。」慶喜答應出去,停了一會,均祥回來,進了上房。狗兒真個是謹遵臺命,一個人呆呆的坐在書房,兩個眼睛動也不動,直望外看,專等慶喜出來,便好行了苟且。等到二更以後,果見慶喜進來,把手一招道:「你跟我來。」狗兒一聽。如得聖旨一般,當時就跟著他去。穿過明巷,到了上房腰門口。慶喜道:「你把長衣服脫去,先讓我拿進去。」狗兒見他如此,也不知是何用意,糊裡糊塗就把袍子脫去。慶喜拿進裡面,復又出來,低低說道:「你大腳走路太響,被人聽見不是耍的,也脫下來,好輕輕的走。」狗兒也就遵命脫下。讓他拿了進去。慶喜暗道:這廝該要吃苦了,不使他如此,他不死心。過了一會,又出來低低的道:「姑娘快睡,你在此再等一刻。」狗兒疑惑他說謊,作揖道:「姐姐不要哄我,你就帶我進去罷。」慶喜正色道:「誰來哄你。如果哄你,倒不帶你進來了。你著急就走。」

狗兒連忙陪笑道:「我不走,我不走。」就先光著襪子,站在那裡靜等。

又過了好一會,只見慶喜穿了一件小籃身短襖,出來道:「你快快把短衣脫去進來。」狗兒到了此時,又冷又有風吹,好容易見他出來。又見他只穿短襖,總以為他裡面鋪排妥當,直等進去幹那美事。就忙忙的脫了裡衣。只留了一件短裌褲。慶喜道:「連短衫也脫去,那裡這樣怕冷,不怕隨後礙事麼?」狗兒聽了,已是樂不可言,還顧什麼冷不冷,只留了一件,又遞在慶喜手裡。慶喜又道:「慢慢的讓我看一看,有人沒有。」搶一步進了腰門,只聽吱嚨一聲,將腰門關上。狗兒此時知道上當,耍喊又不敢喊,只得戰戰兢兢倚著門闌,望裡說道:「好姐姐,你把衣服還我罷,下次再也不敢生這邪心了。如再不還我,就要凍死了。」正在外面訴說,忽聽上房裡吵嚷起來,說道:「有賊,腰門適才響的,不要讓他逃走。」說著就有許多人望腰門跑來,狗兒一聽,真是三魂出竅,也不能顧得冷,赤著身子,只望外跑。走到書房門口,忘卻門檻,一絆,一個筋斗跌在地下,可巧一塊石子碰在面門上。登時鮮血滾了下來。狗兒惟怕後面有人進出,爬起來跑到書房裡,俏俏的摸到自己牀上,將被蓋好。抖了一會,方才不抖。心下越想越怒恨,道:「慶喜,你如此狠毒,你不行就罷了,為什麼叫我吃這苦。隨後遇在我手裡,不叫你認得我不算了。」次日又找了別的衣服穿好,只不敢開口。

且說慶喜自做成圈套,用這主意叫狗兒吃苦,等他把衣服全行脫去,他關門之後將衣服送進房去,由他先喊叫起來。瑤雲明知他是詭計,也就在房中喊人。裡面那些管家婆子、大腳老媽,聽見吵嚷,一起跑出來,尋找了一會,見無人影,這才沒事。從此狗兒恨慶喜猶如切骨,可巧這日陶五又到衙門裡去,將華家的針線包在一起,來找慶喜。慶喜出來將東西取了進去,然後又送出一疋布料給陶五帶去,另外一錠銀子給了與兆璧兄弟用功。

本來他家上下皆曉得這事,惟有瞞著狗兒與均祥兩人。夏國華夫婦與均祥的妻子雖知道,卻亦不問不聞。不料這日慶喜與陶五談心,被狗兒看見,心下想道:不在此時報復他,等待何時?又不敢突然去報,怕慶喜機巧會說,敵不過他。等慶喜去後,他就跟著陶五出了衙門,趕上一步將陶五抓住,道:「你好大膽,這樣一所衙門,由你與丫頭通姦,私偷上房的物件,現在老爺知道了,特著我來拿你。快跟我走,免得吃苦。」陶五回頭一看,嚇了一跳。他本是個鄉間人,到衙門裡來已是縮頭匿腳,加上狗兒又用了幾句嚇詐話,嚇得他格外害怕。說道:「我,我不是歹人,我實在不敢私偷上房的物件。你大爺看我可憐,饒我去吧。」狗兒見他可欺,就愈加恐嚇道:「這不行,現在老爺喊你,且去見了老爺再說。」陶五見如此說,恐吃苦,只得大爺長大爺短的只顧哀求,狗兒道:「非我不做人情,你先把實情告訴我。究竟是那裡來的,或者代你諒諒人情。」陶五到了此地,不由的不說,就將慶喜叫他送針線送衣服的話全行告訴了一遍。狗兒這一聽,心下說道:我且把他扣留下來,等少爺回來,如此這般一說,不怕他不生氣不動手。就向陶五道:「照此看來是不怪你了,但此時先跟我來,把物交與我,你這人也是可憐,我代你求求情看罷。你若走了,那時吃苦卻不要怪人。」

陶五被他一嚇一哄,就跟他走進去。狗兒把他帶到自己房內,說道:「你在此坐著,我去就來。」陶五還疑他是好人,仍是千恩萬謝的托他前去。那知狗兒出了房門,復到書房,專等均祥回來。等至日午過後,均祥由外面走進,狗兒故作諒慌的對均祥說道:「少爺怎麼到此時方回來,把小人的眼睛要望穿了。」均祥道:「你有何事,這等大驚小怪的?」狗兒登時跪下說道:「求少爺開恩,小人方敢訴說。」均祥甚是詫異,道:「你有話但說,總有我承當便了。」狗兒道:「非是小人多言,若再不說,少爺的家財給人要送完了。」均祥聽說。更加吃諒,叫他快說。狗兒就將陶五衣包取了出來,硬說慶喜與陶五串通,將小姐所有的金銀首飾三日兩日就著他送往華家。在前還不敢開口,今日見他們加倍放膽,怕少爺的家產終久被他偷完,小人受少爺的思,故此昧死說出。現在陶五還在此地,被小人留住,少爺只要拷打慶喜,就知底細了。」均祥聽了這番話,焉得不動情?當下說道:「這總是老爺糊塗,做了這事,不是你說,我全不曉得。你不必怕,我自有主意。」說著先走進去,向著自己房內換了衣服,也不問夏國華在家不在家,取了一根藤條到書房,隨即喊人道:「你快去叫慶喜出來,有話問他。」那人見他一臉怒容,知道不好,只得進來呼喚。

此時慶喜正在瑤雲房內看華家的針線,忽聽少爺喊他,連忙問道:「喊我何事?」那人低低說道:「你小心,不知為著何事動怒。」慶喜心裡害怕,疑惑是狗兒說了什麼壞話,只得向瑤雲道:「如有什麼事件,姑娘千萬出去說個情。」瑤雲便同他一起到了趙夫人那裡,說道:「哥哥不知何事,要發作,慶喜他現在不敢前去。」趙夫人道:「你又未作犯法事,怕他怎的?你且先去,有我不妨。」慶喜聽了這話,就大著膽來到書房,只見均祥坐在上面,見他進來罵道:「你這賤貨,得著人家多少好處,就代他做鬼?少爺若果看老爺太太的面子,不與你這東西計較,你眼裡就瞧不起人。若不把你處死,還要被你騙去呢!」說著舉起藤條滿臉滿身的亂打起來。不知慶喜性命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七回

聽信讒言公子鞭婢 致觸盛怒老夫責兒

卻說夏均祥聽了狗兒的話,把慶喜喊出來。渾身亂打。慶喜還不知為著何事,只得哭喊連天。均祥打得興起,罵了一陣,又將他渾身衣服扯去,向著脊背亂打。此時上房裡早巳聽見,瑤雲惟怕為他的事,不好出來。趙夫人忙問道:「外面究為何事,如此毒打?」均祥的妻子也不知道,趕著出了房門,望書房就走。趙夫人也就跟了出來,走進前面。只見慶喜倒在地下,均祥還未放手。

徐翠連見他這樣,趕忙上去將他攔住道:「他雖是個丫頭,究竟是個女婢,有什麼不好明說,讓別人訂他。你為什麼這樣打法?」趙夫人見了,早已氣得說不出話來,罵道:「你這畜生!還了得。丫頭是我用的,有什麼話,為何不說就無法無天的打人,你服界裡還有我麼?」均祥見他母親說了這話,手裡雖不敢再打。嘴裡卻不遜說道:「有了女兒,那裡還有兒子。家產被人家分完了!也不代兒子想想。」趙夫人聽見又牽涉到瑤雲身上,可就動了真氣。便站起身來,走到均祥面前,揪住他就打,道:「你說何人私偷家產,不能無影無形的亂打人。難道妹子是由你作主的?」

母子正在吵鬧之際,卻巧夏國華由外進來,聽見書房嘲嚷,忙至裡面觀看。只見趙夫人揪住均祥,慶喜滿臉傷痕,站在旁邊痛哭。徐翠連見夏國華進來,曉得就要弄出事,趕忙起來喊道:「爹爹請坐。」夏國華也未答應,向趙夫人問道:「慶喜為何打得如此?」趙夫人正在氣頭上,也不問如何,便罵道:「說是你這老糊塗養了這個女兒,愛上那個女婿,被兒子看不起人,他背後天天常說家私被人偷完,現在沒地方出氣,把丫頭亂打,我家向來未曾打過下人,你養了這個好兒子,不能順他的心,就這樣胡鬧。」夏國華聽了這番話大怒,也就上來將趙夫人推過去,說道:「他既說有人偷弄,想必他是曉得究竟誰人偷弄,叫他將人交出,不然我這官也不做了,這樣兒子有什麼望想。」說著在均祥手裡把藤條奪過來,就向均祥身上亂打。均祥雖不敢回手,仍然說道:「要我交人,這事容易,現在先把物件取出來與你們大家觀看,人還在這裡未走。」這話一說,慶喜這一慌不小,兩隻眼睛只望著趙夫人。早見均祥在書架後把陶五那衣包取出來放在地下。說道:「還說不累人家,做什麼面子將一千銀還來,卻是暗地裡如此打算,我全不曉得。」

夏國華本來知道這事,怕瑤雲面上難看,故一向皆未提及。此時見均祥洋洋得意,好似捉到賊贓一般。忙著望身上拉道:「你這畜生,怪不得你如此發狂,陶五原來被你藏住。昨日我會見湯德元,他說華家既同你做親,為何叫家人奪他銀錢。當時我還說沒有這事,那知就是你做了出來。他家把針線賣去做些銀錢度日,你反說他是偷弄我家錢財,你打算我不曉得,反來拿丫頭出氣,這事你非出於自己,總是被狗兒的唆使,你快快將陶五交了與我。」說著叫人去找狗兒,眾人見老爺動了真氣,平時有與狗兒不甚和睦的登時就去了。幾人把狗兒喚來,夏國華就先把狗兒捆起,也是沒頭沒臉的亂打了一頓,又望著均祥來打,喝令要交陶五。狗兒望見這樣,知道是自己闖的禍,只得苦苦哀求,說:「陶五在我房內,我因他與慶喜談心,把衣服銀子與他,故此追了出去,將他攔了下來。」慶喜向來機智。看夏國華向身上拉去、連忙說道:「陶五我在華家是本來認得的,他賣針線之後,到別處有事,將物件存在我處,隨後來取,我自然還他。狗兒本同我有仇,我因為礙難啟口,未曾稟知老爺太太,只問狗兒就知道了。」夏國華聽了明白。喝道:「不准你開口。等陶五來。我自曉得。」隨即又叫狗兒去喊陶五,狗兒沒法,只得去喊,那裡有個陶五的人影。這一驚可非同小可,連忙跑回來說道:「陶五明明在我房中,不知誰人將他放走了。」夏國華聽說,隨向均祥罵道:「你們主僕兩人串通一氣,看不得人家這點銀子,奪下來又怕不妥,反尋丫頭出氣,我先將你打死,再與這奴才算帳。」舉起藤條復向均祥亂打起來。

均祥見狗兒交不出人來,不怕再會說也無話說了,只得兩手擋著頭聽他亂打。打了一會,有些累了,家人只得上來拉住說道:「這事雖是少爺魯莽,總是狗兒播弄是非。老爺已罰責過了,還請息怒。」接著徐翠蓮也就跪下哀求。這才撒手。眾人將趙夫人請了進去,又將夏國華攙扶出來,到了書房內歇息了一會,仍然氣個不了。你道陶五在狗兒房內為什麼不見,只因瑤雲見趙夫人出去,在書房內鬧起來,就叫順喜前去看為何事。順喜走到那裡。正聽見說陶五在狗兒房內,連忙跑進來告知瑤雲,說道:「若把陶五喊來。說出實話。那就不好了。我此時前去趕緊將他放走,好叫沒有對證。」瑤雲聽見,甚是有理。就叫他快走。順喜就跑到狗兒房中,將外面事忙忙的告訴了陶五,叫他起緊出去,故此狗兒找他時已不知去向。

均祥自己越想越嘔,到了此時,反疑惑是狗兒捏造謠言。

被父母打鬧了一陣,望首狗兒站在旁邊,真個沒處出氣,舉起藤條,又打了他一陣。狗兒這真是無處伸冤,只恨自己不該要害慶喜。鬧到終局,還是自己吃苦,只得垂頭喪氣走了出去。到了晚間,瑤雲見父親仍未進來,自己又不好出去,只得在趙夫人房中流淚。夫人道:「你不要在此傷心,仍是我同你前去請你爹爹回來。」說著,攙了瑤雲來至外面。夏國華見著女兒滿臉淚痕,實在可鈴,知道他因自己尚未進去,前來請他,也就隨著他兩人回轉上房。彼此又解勸了一回,這才安睡。

且說慶喜受了均祥惡打,回到房中哭個不止。瑤雲由趙夫人房內回來,見了這樣,明知他為著自己的事受了委曲,不由的一陣心酸。又哭了起來。慶喜道:「姑娘倒不必傷心,我遭打並不妨事,只是陶五雖然放走,他那銀子未曾帶回去,到了家中何能回報?華太太與兩個姑娘若要說出這事,格外親戚上生疏,這件事倒要打點主意才好。」瑤雲歎口氣道:「古人有言,好事多磨,書生命薄。我到了這時,也沒主意了。只好聽天作主罷。」

主僕兩個想到此處,真是淒然。彼此又談了一會,已交四更,方才安睡,暫且擱住。

單說陶五被順喜放出來,知道里面吵鬧,忙忙的出了衙門,跑回鎮上。不敢到華太太那裡回復,只得來到自己店內。此時已是上燈時分,陶發問道:「哥哥昨日出去,何以到此刻才回?」陶五見店內有人。不敢說出實話,隨便回答了一句,到後面先與他妻子說明,叫他那邊去,恐怕華太太來問。至關門以後,陶發進來說道:「華相公來了好幾次,說太太不放心,問你可曾回來。你為什麼不肯過去?」陶五就將城裡的事對陶發說了一遍,因為將銀子丟去,不好前去回復。陶發道:「這事容易,我這裡還有幾兩散碎銀子,你先取去,將這趟差糊過去,隨後再想法子。」說著,走進房內。取了出來,叫他就此前去,免得華太太懸念。陶五道:「此時已經夜靜,敲門打戶不大穩當。還是明日去罷。一夜無話。

次日復又等到上早時節,方才取了銀子裡面去。華太太正要叫人來問,見他已經過來,連忙問道:「你這兩日那裡去的,東西無處賣不算件事,人不回來倒是令人盼望。」陶五假意說道:「因從前那家別有人去賣,我伯這裡立等錢用,故此在城裡找了幾家方才賣去,價錢仍是不多,就在身上。」將碎銀子取出來,華太太也不知道,還當他是真話,就隨他去了。到了次日,忽然湯德元進門說道:「適才縣裡著人來請,說是夏國華現在有病,請我去有要話面說,不知何事。你們可有信帶麼?」華太太聽說道:「伯伯前去,就請代兆璧等請安便了。本來彼此未通過信,現在不便措詞。夏親翁病勢如何,伯伯回來請送個信與我,讓大家放心。」湯德元答應回去。要知夏國華病勢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八回

賢父母二次濟貧窮 劣兒郎兩番貪富貴

話說湯德元來至華家,說夏國華有病前來請他去,有要話面談。你道夏國華果真有病麼?皆因均祥大鬧之後,趙夫人越想越代華家憂慮,說道:「外面做針線的人家,大半借此添為零用,從無有靠著針指養活一家人口的。華太太雖然有骨氣,不肯把話與人說,現在因有個陶五,他賣買每月到此地來幾回,瞞著他說賣了幾兩銀子,還可以度日。現在被均祥鬧壞,陶五是不便再來。華家去做針線,那裡有這人家,要這許多,你終要代他家想法才好。古人說雪中送炭真君子,錦上添花是小人。莫說是女婿,就是別人見了這樣孤兒寡婦、也要幫的。」夏國華聽了遂說道:「你這話何嘗不是,只因華親母高介太甚,不好過為委曲。如要接濟,還得瞞著這畜生方好。好在湯家與華家相近,明日我去請他。」

一夜無話。次早起來,便差了個心腹家人,托詞有病,到湯家鎮來請湯德元,立等會話。復叫那人在那裡坐等。俟湯先生來時請至內書房會話。那人領命而去。湯德元果然信以為真,就到華家來送信。立刻隨著來人進了衙門,來到書房。只見夏國華坐在一張榻上,湯德元看見。趕著問道:「父臺何以欠安?此時曾否稍好?」夏國華起身笑道:「小弟何嘗有病,因有一事未了。又恐耳目不便,故此托詞奉請。

說著就將瑤雲設計叫陶五寄銀錢以及送衣服被打的話前後說了一遍,然後又道:「今日請老兄前來。非為別事,因華親母如此立意,若再送錢去,不但他不肯收,而且反不知他的高介之意。擬想請先生回去,說我抱病在家,將兆琨帶來,姑作看視我病,等他來時,多少給他點銀兩,以為見而之儀。在我既措詞得當,在他又可以領受,故此與你先生相商,不然他一家人口如何了得?小弟並非不可責備兒子,猶恐親戚那裡格外生疏。隨後求全反晦。」湯德元聽說,甚是欽佩瑤云。乃道:「父臺義方之訓,故此令媛十分賢淑,有此好心安慰兩邊的父母。

但現在既不能照舊。我怕兆琨又未必肯來。」夏國華問道:「你先生何以曉得?」湯德元就將適才計信的話說了一遍,因道:「就此一端,已可概見。此時即好就近打算,仍在陶五身上著想。」夏國華聽了這話。知道他的用意,隨即在身邊取了二千銀子鈔票交與湯德元,道:「請先生帶了回去,平時仍著陶五買賣零用與他。等他日後起服時,再為設法罷。」湯德元也就答應,將銀票收去。

告辭出來,那知恰巧遇見均祥。他兩人本來認識,彼此見面,只得招呼。均祥見他進來,甚是疑惑,當時也不好動問,回轉書房悶悶不樂。到了午後。夏國華有事出去,只見狗兒又來說道:「葉少爺那裡王大少爺叫人來請少爺立刻過去,現有帖子在此。」說著將帖子送上來,均祥正在那裡納悶,難得有人來請,隨道:「你出去回他,我就過來。」狗兒答應前去回話。這裡均祥隨即換了衣服,來至葉開泰府內。王活嘴上前笑道:「少爺如此公忙,許多時不來會面。莫非有了什麼意見不曾?」均祥道:「老王你不要說這話,只因家父管束太嚴。故此不克分身。適才若非家父有事出去,此時還不能來。」王活嘴笑了一笑,彼此談了一會閒話。開泰忽然進來,活嘴向均祥問道:「令親近來可好?」均祥道:「你問的是誰?」活嘴道:「你那今妹婿近來向該高發了。」均祥紅著臉道:「你還不知這事,我是情願的麼?由你那日去後,家父著實教訓我一番。」他就把前後話告知活嘴,活嘴笑嘻嘻說道:「我這裡有件東西,是這裡老大人由京中帶回來的,可取出與你一觀,不知可否合意?」均祥也不知何物,乃道:「請教請教。」活嘴就走到書房,取出一個信封,遞與均祥道:「請你先看。」

均祥抽出來一看,乃是一張部照。上寫夏均祥的名字,實足的一個員外郎。因詫異道:「老王,這功名那裡來的?是多少銀子?為何這裡老伯代我為力?」活嘴道:「少爺還不知道,皆是我們少爺出的力。前日請我與尊夫人求親時,不料不能成功,就於前幾日寫信進京,說現在與某家結親,請爺爺看親戚面上,捐納官職,所以老大人代你少爺納的這個部照。現在親既不成,這照存在此地,也是無用,故此請你前來領去,隨後好壞看你少爺自己做罷。」均祥見了這件東西,好不心喜。想道:若是做了親,自然更有照應。可恨爹爹老糊塗了,硬把妹子把了華家。心下如此想著,不由的外面凝神。活嘴見了,復又說道:「世間不如意的事十有八九,若是你兩家做了親,隨後官官相護,是不要說的。就是我跟著做個冰人,葉公子也要把點好處與我,何況你是個親戚。可惜你不會想主意。若在我手裡,總要想個善處之法。把這事做成功,方免得隨後懊悔。」

均祥正在疑惑,見他說了這話,乃道:「老王你既有主意。就代我想。隨後果然成功,我終重重的謝你。」王活嘴見他說出這句話來,說道:「少爺不必說這趣話,我主意雖有,你聽見還怪我離間你們親戚。在知道的,固知我為你;不知道的。豈不說我騙人?你請去罷,我這主意不好教人。」均祥聽了,甚是著急,道:「你還不曉得我是不情願的,你有主意,只管說來。包管不干你事。」

活嘴道:「這事有兩個辦法,你還怕的家中父母不肯答應,還怕華家有人出頭。」均祥道:「誰怕華家?只因父母做主,怕翻悔起來,父母不肯答應。你可將兩邊的話說與我聽了,若果能行,定然依你。」活嘴道:「若怕華家這倒容易。聽說那裡貧窮萬狀,叫人哄他進城,逼著他寫一封退書,與他幾千銀子就完了這事。這個銀子也不要你出,自有葉少爺會鈔。若怕父母不行,俗說虎毒不食兒,你在此地,先把婚書寫下,且莫聲張,這裡老大人另有書信與府裡。到那時,我們少爺自然前去請他為媒,彼時夏老爺肯行,好極;若仍不肯行,就說你己受了葉家的聘,就將這部照呈上與他觀看,隨後功名富貴皆在這上頭。他見有這許多好處,難道不圖後事,將你打死不成?」均祥聽說很為有理,說道:「婚書此時一人書寫太不成事體,總之你這主意我定然照行便了。但是你們要說趁這兩日就說,遲恐露了風聲,又有變動。這部照我先領情,你代我道謝罷。」說著又坐了一會,這才告辭而去。

這裡均祥已走,葉開泰從後面出來,王活嘴道:「如何?此事可是有八分了,但事不宜遲,少爺明日就去。」

開泰笑嘻嘻的答應,一日無話。

次日大早,就具了衣冠,乘轎來至府內,投帖進去。裡面隨即就請,彼此見禮己畢,先敘了些閒話,然後開泰取出來一封書信,踮起身道:「家父有一事奉求。特囑小姪前來面懇。」大同府即在手內展開一看,說道:「世兄這話說遲了,夏縣令的令媛己由本府作媒,配與華家。怎麼改悔得來?此事只好別圖罷。」開泰聽了這話,著實不高興。只得說道:「這事但請老伯代說一聲,行與不行,也就算了。」大同府因他是個吏部的公子,不好當面數說他,只好含糊答應。送了他去後,進來想道,人說葉槐的的兒子不歸正路,果然如此。這事是我做媒而成,如何翻悔得去?聽說華童現在已死,人還救困扶危,豈可欺負寒士,一人想了又想,深怕開泰又找別人去同夏國華說話,其中有變,自己說道:不如明日仍是將他傳來,把這話說明,好叫他知我的心意,

當時想罷,卻巧次日衙期,夏國華一早巳來談過公事,萬鈞向他問道:「聞說你那親家刻已病故,現在還有何人?」夏國華一一回明。萬鈞復又歎了一口氣道:「人有暫時禍福,那知華兆琨遽爾喪父。但善後事宜,想皆是年兄過問了。雖然貧富不同,究不久拂人興致。」夏國華聽他說話有因,疑惑他知道均祥的事了,也就說道:「卑職也是寒士出身,豈不知寒士之苦?而且是大人前次作媒,豈敢不始終其事。」萬鈞見他說出這話,也就把葉開泰的話告訴與他。不知夏國華怒氣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九回

萬太尊因公黜職 夏令尹恨子亡身

話說萬鈞見夏國華不以華家貧窮為怨,倒甚是欽佩,因將葉開泰的話告訴與他:「這人動以乃父勢力壓人,今日前來,還說葉槐來托。莫說此事由我為媒。就便非是,也不能助桀為虐。所以請你前來告知。」夏國華聽了這話,怒道:「此子欺吾太甚。前曾自己前來說合,被卑職狠搶白了一頓。現在又請大人,只是他以上壓下的意思。這事如何行得?難道我這官受他挾制不成。所恨華家現在服中,不然招贅前來,也免得他妄生異念。以後他如再來,請大人與他說明,就說卑職不是小人,向不會趨炎附勢,叫他少生妄想。」說罷火氣不止,乘轎而回。

到了衙門,進入上房,只見均祥笑容可扔,望著徐翠蓮說道:「人總說葉公子人品不好,只有我一人說他是好人。朋友分上,也算得顧交情的了。我同他雖然要好,斷不料他如此照應,現成的宮捐了在此。」說著將王活嘴與他那員外郎的部照取出來與徐翠蓮看,隨即又收了起來。卻巧夏國華在萬鈞那裡聽了一肚子氣話,回來見他如此高興,知道又是他通同一氣,便上前罵道:「你這畜生,不問祖業的世德,只要得人點好處。隨便什麼卑污的事,總是做的。我再實告訴你,那種心思不要再想。若再如此,我將女兒帶定,拼著這官也不做便了。」均祥聽說,雖不開口,反而把那官照取出來觀看。夏國華那裡容得,立刻走上前去,一把奪了過來,扯得粉碎。

均祥見此,卻更傷心起來,說道:「華家也不是我家祖宗,是什麼了不得的貴人,看著好人家不站親,你糊塗,我不糊塗。不瞞你說,我是定要把葉家了。他這功名,就為這事而來。就是把我殺了,葉家也是要緊的。」

這些話一說,夏國華方知道萬鈞說的話,明是他叫葉開泰去說,便舉起手來望著均祥就打。此時趙夫人與徐翠蓮聽了這話,俱吃驚不小,恨不得也把均祥打死才好。無奈見他父子如此,深怕國華氣出事來,只得上來解勸。國華可真動了真氣,一連幾拳在均祥背上打下,均祥被打不過。就把身子一讓,望前一跑,國華隨後趕來,被均祥的腳跟一絆,一個筋斗跌昏過去。眾人這一嚇不小,趙夫人見了也就一頭望均祥懷中撞去,哭道:「你這忤逆兒子,要你何用?預備這老命同你拼了罷。」均祥見老子跌昏過去,也就嚇昏,忙著同眾人攙扶進房,用薑湯灌了一會,方才醒來。此刻惟有瑤雲哭得死去活來,徐翠蓮也是抱怨均祥,說他太覺孟浪。設若鬧出事來,怎樣得了?均祥到了此時,也就有點悔心。次日一早起來,至夏國華房內敷衍了一會。趙夫人見他虛心陪禮,疑惑他也就懊悔。趁著又痛責了一番、勸他不可勢利。安知華兆琨隨後不能富貴,葉開泰隨後不會貧窮。又比了些古人,使他不要存這妄想。均祥在房中聽了一回,這才出來。心下想道:我橫豎未與葉家受聘,我此刻再去回他,也不妨事。主意想定,一直來至葉家。王活嘴見他又來,總疑萬鈞昨日與他父親說通,料有什麼話前來回信,忙向前問道:「事情如何?我們這位少太爺如熱鍋螞蟻一般,巴巴的望回信呢。」夏均洋搖頭道:「不行不行,昨晚就為達事,小弟已被痛責一番。而且萬鈞這人做事不力,他說是他從前為媒,不但不代這邊說話,而且勸家父一定不移,不要將華家棄去,故此家父格外堅信。」活嘴道:「你為何不把葉少爺為你的話說知?難道白白的受他個員外郎不曾?況且葉大人所為何事?現在半途而廢,豈不令人動惱。前日你又在此允過,這事不行,恐這裡不肯答應。」均祥著急道:「此事不容我做主,至於官照一節,我父親已經撕去。納資多少,隨後如數奉上便了。若是一定要想這事,小弟實無一法可想,只好請你們想法罷。」

活嘴見他甚為著急,加之昨日葉開泰回來,聽他那口音,萬鈞已是力辭,知道此事不甚順手,乃向均祥道:「此事即好再為商議,但有一層,你究竟心下如何?」

均祥被他逼的無法,乃道:「我無不可,只是不能作主,仍是請你們另聘高門。免得彼此牽累。」說著坐也不坐,即辭別出來。這裡活嘴與開泰道:「事情成不成倒不妨事,惟老夏將部照撕去,令人可恨。這不是明明的看不起老大人與少爺麼?堂堂的一個吏部府,不如一個酸秀才。被旁人聽見,也是齒笑。」葉開泰被他這一起唆弄,登時動怒起來,說道:「我好好代他捐官,用了許多銀子,反被他撕去,這事做不成,我斷不住在這大同府內。老王你有何妙計。代我想一想,終要叫這夏國華認得我方好。」王活嘴笑道:「這事有何難辦。少爺寫一信進京,專人送去,就說萬鈞與夏國華貪財枉法,虐斃平民。叫老大人奏上一本,將他兩人參革。然後揀個熟人補了這兩個缺,隨後一切就好辦了。」開泰道:「你這話不行。前日那封信內說他如何好法,請我爹爹幫忙,現在忽然說他兩人如此,我爹爹豈不疑心?」活嘴道:「越是如此,方好說話。就說他兩人從前騙你,允你親事,等到後來,反臉不認。明是他們仗著從前寬厚,以為可欺,故爾如此辦法。老大人還在京中,那裡知道細底?少爺又是他的兒子,豈有不信之理?」開泰聽說,喜不可言,就教他起了草稿,隨即寫好,次日叫人進京投遞。

那知葉槐得著這信,全不想道兒子的壞處,以為總是府縣不看他情面,不到幾日上了一本,說萬鈞與夏國華狼狽為奸,貪財枉法。皇上鑒奏,龍顏大怒,隨即傳旨,將他兩人革職。這個旨意一下,部裡行文到了本省督撫,當即將他兩人撤任。

這日夏國華正在公堂理事,忽然府裡匆匆來了一人,說:「大人請老爺趕速前去。」夏國華也不知何事,隨即退堂,來至府衙。萬鈞請他到監押房內說道:「貴縣曾得京中信息否?」夏國華道:「未曾聞見。」萬鈞道:「適才京中來信,說葉愧於某日奏了一本,說我兩人狼狽為奸,現已開缺,想不日就有人前來接理。我想這官並不足重,但是他如此欺君,豈不可很?這不是明明因求親未曾遂心。用了這個毒計來報復我們。員縣可趕速回去料理交代,等後任來此接印之後,仍回家鄉,免得在此遭他毒手。」夏國華聽了這話,覺得很對不起萬鈞。本是自己的事,連累他參官,當時謝了知府,告辭回去。心下想道:這明是均祥惹出來的事,我這一官豈容易得來?被他如此鬧去,若非萬鈞關照,不但此刻受累,設若幫同葉家向我說親,那時也不是了,幸虧他古道,雖然將官壞了,也免得個嫌貧愛富的名聲。自己一人越想越氣,到了衙門,走進裡面,趙夫人上前問道:「萬大人傳見何事?」夏國華歎了一口氣,就將這話與他說明。趙夫人倒不以為意,說道:「你也有這樣年紀,回家鄉去也好,免得在外辛苦。不過華家這事,隨後又費周折。」夏國華悶悶不樂,只恨均祥如此惹禍,要想富貴,及致吃虧。

均祥此時見了父親這樣,也是懊悔。過了幾日,新任府縣均已到任,兩處移交清楚,萬鈞先回家鄉而去。那知夏國華卸任之後,又恨又氣,本想把瑣事理畢也就回原籍,誰知老年人作不得氣,不到幾日,就得了大病,氣喘痰湧,不省人事。趙夫人直是日夜痛哭,均祥無法,也只得請了醫生前來診視。誰知一連三日,臥病不起,到了第四日,就嗚呼哀哉了。趙夫人與瑤雲等哭得死去活來,只向均祥吵鬧,都說他是禍根,硬把老子氣死。均祥到了此時,已是悔之無及,只得請人置辦衣棺。湯德元在鎮上也得了此信,進城弔喪,一面打聽參官的緣故,方才曉得為著夏家得罪了葉家,故此挾仇妄奏。心下又代他怨恨切骨,又甚為感激。且說均祥見父家已死,葉家事情已是說絕,兼之葉家又在本地,遙想斷無法想。悔恨一會,等到終七之後,將官囊計算,只落了數千銀子,預備擇日送柩回籍。那知七還未滿,這日新任縣官忽然前來上香。夏均祥只得陪著行禮,然後又說出葉家話來,欲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回

貪污吏欺心畢露 忤逆兒故態復萌

卻說新任大同知縣,乃是浙江紹興府人氏,姓洪名鵬程。這人雖是進士出身,只用了個榜下知縣,卻是鑽營諂媚的小人。自中進士之後,他便說:「現在世情,不是人力,就要有錢,方可升官補缺。我們這窮進士,若不謀幾封京信,雖分發外省,也斷不行。」他就在京中尋了門路,拜與葉槐做了門生。卻巧分發山西,就與他求了兩封信,把本省的督撫請他照應。奈因到省數月未曾出缺,正是無處安插,卻巧大同縣知縣被葉槐參革,此缺例應外補,就把洪鵬程請補上去。又是葉槐的門生。自然穩准,不會批駁。那府缺卻是內選出來,也是葉槐的同年,叫劉用賓。當出京的時節,葉槐就拜托了這人,請他到任以後,照應兒子。又寄了一信交與他,請轉他交洪鵬程。所以他兩人得了部復,就來上任,次日先到葉開泰那裡拜會,百般趨承,只想開泰家中有信進京,在家信中代他說些好話。

這日王活嘴聽見夏國華病故,就歡喜非常,來到開泰書房,見著說道:「少爺只愁那件事不成。現在可是無慮了。」開泰還不知何事,忙問道:「究是何事?如此歡喜?」。活嘴道:「夏國華前日交卸之後,原想料理兩日,搬回家鄉。那時倒代你著急,深恐他去遠就不好說話。那知他就得了一病,昨日晚間已死,現在夏均祥一人作主。只要把他些好處,還怕此事不成麼?」開泰搖頭道:「不行不行。夏國華這官明明是我爹爹參奏,此刻他又死去,均祥豈不恨我?從那日來過之後,至今日俱未前來,我怕這事也是徒然。」活嘴道:「你不必問,我包管代你辦好。」開泰以為他這說瞞話,不過想格外要我,料想不能成的。那知王活嘴辭了出來就到縣裡去會洪鵬程。

洪鵬程見是葉開泰那裡的人,怎敢怠慢,隨即出來接見。行禮已畢,王活嘴道:「父臺蒞任以來,敝居停日日稱道說,彼此以後均可關顧。前日有家信進京,甚說父臺的德政,想不日就要高遷的。」洪鵬程本是小人,聽見這話,已是心癢難撓,連忙起來謙遜一會,說道:「本來考師厚恩,加上世兄如此青眼,格外感激的了。」王活嘴接著說道:「這皆不算甚事。」王活嘴又顯出十分懊惱的樣子,洪鵬程連忙問道:「究是何事,何妨說明?如可盡力,敢不幫忙?」活嘴就將夏家求親的話對他說了一說道:「這事如能做成,不但我們少爺承情,連我們老大人總要感激。屢次家信催他擇婚行聘。奈他選擇太苛,故至今未定。難得現在有這人家。父臺能從中為力說成此事,豈不是連老大人皆欲感激?」洪鵬程聽了這話,就滿口答應道:「連日衙中例行事件尚未佈置大定,且夏家又是新喪,遽然前去。也不便說話,稍等幾天設法便了。」

王活嘴又囑了一回,然後回來。

過了幾日,又聽見夏均祥要料理回籍,他又來至衙中催促,故此洪鵬程到夏家上香。均祥以為他是新任知縣,念同寅情面特來行禮,趨陪之後,又出幃來謝。洪鵬程趕著說道:「本縣盡禮來遲,諸望恕罪。」均祥謝了一句道:「苫決昏迷,不敢回拜。」只得仍進幃去。洪鵬程坐了一會,也就回衙。到了晚間,忽然縣裡來了一人,拿著洪鵬程的名片說:「洪老爺給這裡少爺請安,請少爺終七之後進衙,有要話面談。」家人將話傳了進去,夏均祥也不知何事,疑惑仍是交代上的事,隨即招呼家人出去說:「後日盡七,稍停兩日,本要前去面謝的,有話臨時面談便了。」過了兩日,夏均祥就去謝洪鵬程,將他請進,彼此敘了寒暄。洪鵬程開口便問道:「聞說尊大人在此官聲頗好,何以與葉大人意見不合,至受此屈?現在豈不為難,究竟是為何事?何妨聞談一回。小弟與他家本是師生,如可轉環,定當為力。現下雖在服中,起服之後,老哥也要出山為官,有此一條梗塞,終非好事。是以前日請足下過來,好在俱是同寅。豈不能彼此兼顧。聞說令妹還未出閣,以後有許多心事,何不趁此把疑團除去?」均祥見他說這話不是無因。乃道:「這事也難理解。

小弟只因先君在日古道自居,所以不能盡如人意。老哥要問此事,葉府王瑤全行知道。老哥問他便知底細了。」洪鵬程本是個刁頑人,見他說這話,後又道:「王瑤也曾略言一二,只是怕老哥主意不定。若果可行,葉府那邊總可想法。我看老哥自己打點主意才好。」

均祥聽他說這話,明知他曉得以前事件。雖是夏國華為這事氣死,他究竟是個勢利人,心猶不死。心下想道:我父親現在己死,格外無人靠背。能將這事做成,不怕葉家不照應我。也就說道:「這事小弟本來情原,但是華家那裡須人說項,將事平妥,方才能行,不然終有糾葛。」洪鵬程知道他已是答應,也就說道:「只要老哥做主,那裡總有我作主便了。」夏均祥當時並不遲疑,也不顧他父母的意思,與他妹子的名節,反而謝了洪鵬程,滿口請他為力,告辭出來。這裡洪鵬程隨即著人把王活嘴請來,將夏均祥的話對他說知。活嘴道:「這事不難。聞說華家的媒是萬鈞與湯德元兩人做的,萬鈞現己革職,不在此地。這湯德元乃是鎮董,只要父臺將他傳來,說以利害,那怕他不行?」洪鵬程又問了些細底,活嘴辭去。

隨即傳了號房到湯家鎮去請湯德元,可巧湯德元不在家。

原來湯德元因夏國華交了二千銀子代華家生息,仍叫陶五買賣針線把銀子與他家度日,華太太全不知道,隨後夏國華身死,他叫兆琨前去弔唁,華太太仍是不行。說他既嫌我窮,此時何必前去。等到兆琨發達,那時我不去,他便要來。湯德元雖不便勉強,那知湯俊全不留心。

在家聽父親議論夏家兒子,雖然不好,夏國華卻為他用了苦心,連自己官被參了,現又身死。華兆琨去也不去,未免薄情。而且這兩千銀子還存在這裡,我亦不好深說。

湯俊聽了這些話,次日來至華家,便一長一短,告知兆璧,這才大家明白,華太太更加難受。因道:「人家窮不得,一窮便受人欺。還是夏國華正道,若與他兒子一般,如何說法?現在他家既如此,我不知這二千兩銀子也罷,既已知道,還是送去的好。」當下又把湯德元請來,與他說知。湯德元道:「這事夏均祥本不知道,你此時送去,雖是好心,日後他反說不止二千兩,那真有口難分辨。我意不如仍存在此,以後加倍還他。何必現在去尋話說?倒是讓兆琨去一趟,盡點心就是,死者面上也過得去。況這事趙夫人未必不知,不過是均祥一人勢利,其餘皆無此心。若決意不去。人情上未免太薄,我意等他們臨行時去走一趟為是。」華太太聽了這番話也甚有理,因即答應。

這日湯德元進城,正逢夏國華七期,他便前去行禮,並打聽出喪日期,夏均祥也就告知了日子。湯德元回來,又去告知華家。那知城裡有了變動,前來請他,他卻不知。比及回來,聽說洪鵬程請他說話,甚是疑惑。道:與他尚未謀面,忽然請我,有何話說?聽說他與葉家一類,莫非就代他說話麼?正在疑惑,只見兆璧走來,說道:「夏家有人來請兆琨。」湯德元一驚。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一回

湯德元被誘入官衙 華兆琨受捆羈僧寺

話說湯德元由家回來,聽說洪鵬程請他說話,正在疑惑之際,忽見兆璧匆匆跑來說:「夏家有人來請兆琨。」

湯德元吃了一驚,說道:「適才洪鵬程前來請我,此時夏家又來請他,莫不是那裡不懷好意,你回去叫你兄弟慢些前去,等我進城看是如何再定行止。」兆璧依著此言回去。次日湯德元就具了衣冠,來至城內。先到衙門裡面投帖進去,早有洪鵬程走出來,見禮已畢,兩人坐下。洪鵬程決不談起華家事情,只講了些閒話,然後又擺了酒席,請他入座。

湯德元見他這樣慇懃,倒反把疑心丟卻,就開懷暢飲。兼之洪鵬程加意相勸,等到席終時節,已是酩酊大醉。當時就叫人將他送進書房,派人看守。一經轉醒過來,務要趕緊前來票報,莫把他放走。你道這是何意?原來王活嘴從縣裡回去之後,就將均祥同洪鵬程的話告知葉開泰,說他已經著人去請湯德元,料想這事不怕不成。葉開泰連忙說道:「這事如何行得?湯德元是兆璧的岳丈,而且與夏國華一般皮氣,豈肯答應這事?倘若那時不行,走漏風聲,被他兩家知道,豈不格外難辦?」活嘴當時也就會悟,想了一想,說道:「少爺不必害怕,我包有主意便了。」說著又到縣裡把葉開泰的話說過,乃道:「此事仍須如此如此,方可行事。」洪鵬程答應,葉開泰歡喜。

隨後便怎說,皆是允的。當時又叫一人到華家去冒充夏家的人請兆琨過來,這人去後,自己又到夏均祥家內說道:「適才老哥的意思,已與那邊說明。但是怕根腳不清,總有後患,故此前來商議個法兒,好叫兩邊全無後患。」

均祥道:「小弟本是愚人,向無主意。老哥有何妙策,無不進行。」洪鵬程道:「我本要去請湯德元來,叫他從中設法。後因他是原煤,另改了一策,現又專人去請兆琨前來,即是冒的尊名。設若他不肯來,還須如此方好。」

說著就在均祥耳勞說了許多話,均祥也就一一點頭,說:「只要他來,定然照辦,但是湯德元不可放走。」洪鵬程也就答應回衙。

次日果然湯德元一人前來,就把他灌醉,放在書房裡面,隨即又叫人出城說「湯先生叫我前來送信,他今日在城內有事不能回來,夏老爺的棺樞明日就動身回籍,這裡有張名片,請這裡二相公明日早間進城,到城外福壽庵內送樞,湯先生就在那裡坐等,務必總要前去。」說著將片子放下匆匆去了。華太太仍不放心,還怕來人說謊,又叫兆璧到湯家去問,果然未曾回來。大家俱信以為真,皆勸兆琨前去夏家。又將衣服送來與他穿紮,華太太此刻也只得讓他前去。

次日一早,就叫陶五喊了一頂小轎與兆琨坐了,帶著禮物一路而來。離城不遠,到了福壽寺內,只見幾頂轎子擺在門口,兆琨也就下轎。走到裡面,有一人取過了名帖,將他領到一間屋內,說道:「相公在此稍坐,靈摳頃刻到了。」兆琨不知是計,就在屋內坐下。

過了一會,不見有第二個人來,心下就有些疑惑。再喊陶五,也不知去向,只得自己走了出來,預備去找陶五。還未走到院落,只聽吶喊一聲,說道:「莫要放他走了。自己不想想你是何等人,欲來做親,若要我家小姐把你,豈不是夢話。」說著走來三四個人將兆琨抓住,末後一個少年穿著一身素服,看見眾人來抓。連忙說道:「你們慢些動手,只要他依著我們,仍然放他便了。」兆琨一看不是別人,正是夏均祥前來,知道受了他騙,只得上前說道:「昨日貴介呼喚,說岳丈回籍在即,囑小弟前來叩送,為何此時不見動靜?忽有多人來此,何故?」

夏均祥冷笑道:「誰是你的岳丈,也不怕羞恥。堂堂的知縣女兒,與你這窮鬼做親,何不自己望望可配不配。實對你說,現在我家小姐要另聘高門,你若知些時務,就此寫了婚書,免得眼前吃苦。少爺還要送了幾十銀子,給你一口飯吃,若是不肯答應,也莫想出這廟門。」兆琨聽了這話,雖是十幾歲的小孩子,很有見識,遂挺身向前罵道:「你這不孝的孽障,你妹子已聘定我家,是你老子作主;現在被你氣死,仍是不知罪過。你這銀子來哄那個?你除非將我治死,要我退婚,那是做夢,我華家也比得過你家。」說罷罵不絕口。均祥見他如此,料想不能如願,隨即呼喝一聲,叫眾人來捆他。「少爺好好與你勸說,你不肯聽,難道你有翅飛得出去麼?」兆琨全然不睬,仍然大罵。那些家人見這樣,也難挽回,只得依著均祥的話,捆了起來,將他放在一間僻靜屋內。

這個主意就是洪鵬程出的,叫他前來逼兆琨寫退婚筆據。無如兆琨寧死不寫,只得將他捆好,放在一處,來見洪鵬程,叫他想別法。洪鵬程道:「這事不難。」隨即喚過家人說道:「葉少爺與夏少爺的事情你總知道,昨日晚上與你說的那話可曾辦好?若是定妥,明日就叫人下去。」那個人道:「家人昨晚說了一夜,應了他許多好話,方才答應,可算是定准,再請老爺先生坐問一回再看。」

洪鵬程甚是得意,向均祥道:「不是如此辦法,如何除得後患。」均祥連忙問是何事,洪鵬程道:「前日王瑤來此,就慮到此地,怕華家不肯行事,湯德元說是此事如何行得,所以不與他知道。若湯德元從中作梗,豈不誤了兩家事件。故此想了一條妙算,先把他兩人騙來,分在兩處。若兆琨寫了退婚,萬事俱無;若是不行,小弟即叫監內大盜犯人出來,允他銀子叫他在堂上招供,說是有他兩人在內做案,然後反臉將他拖至堂上。三拷六問,定成死罪,到那時候,一命嗚呼,還有誰人代他理論?」均祥聽了,甚是得意,反向洪鵬程謝說道:「老哥這樣主意,不患不成。小弟暫且告別。」說著辭去,教人到寺內看守紀琨。

且說華太太見兆琨出去一天未回,總以為與湯德元在城內耽延,等至第二天,仍不見回來,方要著兆璧到湯家問信,只見門外敲門,連忙出去詢問,早有兩個公差進來。問道:「這裡可是姓華,我們縣太爺有公事在此,請你看罷。」說著取出票子交與兆璧手內,華太太見那種祥子,不是好事,只得也走了出來詢問,但見兆璧看了票子,面上大驚失色,隨向公差說道:「這事豈不冤枉,我家雖是貧苦,卻係世代書香,父子俱在庠,豈能做這等不法之事?且所咬之人,全不認得,何以說我與他同類?就是你們公差,也該訪得出來。我華家可是做這事的人?」華太太起著問道:「什麼票子?你說與我聽。」公差隨即冷笑道:「你不必問他,我告訴你罷。前月王家店出了一起盜案,追辦得緊,我們縣太爺到任沒幾時,就得了此案,只顧比差破案,可憐我們三日一比,五天一拷。錢也不知用了多少,苦也不知吃了若干。到了本月初十外,緝獲到盜犯,一堂審訊,方供了出來。那知是你兩家主謀窩贓,現在有活口對證。還裝什麼啞迷?從前既做了這事連累我們吃苦,此刻還從那裡賴?請你快的同我走。我們也是奉上命差遣,概不由己,可不要叫我們動手。

華太太這一聽,叮得魂不附體,連忙說道:「你們公差也要積德,不能信強盜胡說。我家雖暫住此地,通城裡也該曉得,可是個犯法的人?一味的冤屈好人,到臨時也該有個報應的。請你先去將情形對縣太爺說知,請他再行審訊,這事我們決不敢做的。」公差道:「你們說的倒好,就是不能聽你。你會說到堂上說去,卻沒得人替代你信,你自去罷。」說著又進來兩三個人,拿出鐵索子鎖了華兆璧。拖了就走。不知兆璧性命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二回

華兆璧因盜誣扳 洪鵬程升堂審訊

卻說公差將票子與兆璧看過,不由他分說,取出鏈子將他施走。華太太見了這樣,知道兒子總要吃苦,趕著追了出來,喊道:「你們公門中人,正是好修心的,我家世代書香,便說是我家為強盜,全無天日,豈不冤屈死人?」間壁陶發聽見,走出來見兆璧被人擁出前去,已是大驚失色,旋見華太太出來如此說法,不知何事,忙來詢問。華太太一頭哭一頭說,陶發方知底細。說道:「我哥哥昨日與二相公到城裡去,至此刻未回,大約已是遭了這事了。這事如何是好,相公從來連門也不出,忽然遭了這事,明是有人扳害。現在前去免不得吃苦,這是怎好。」那些街坊鄰舍見了這樣,明知是個冤枉,無不代他歎息。內有知事的說道:「你們此處不中用的,常言道:錢能通神。快些湊些銀子,找個人先到衙門口把原差說通了,送池些茶敬,請他臨審時候照應相公些。相公是個讀書人,何嘗經過大來歷?只會動筆,不會用力的。那時見了堂上吆五喝六的,格外說不話來。如何行得?」華太太道:「我家向來無人,誰能前去?家中又無積蓄銀錢,此時怎樣是好?」說罷放聲大哭,陶發見他這樣,說道:「太太不必著急,還是我去,我家十幾兩銀子還拿得出來。」說著跑進店內,取了銀子,從後追去。

到了城內,只見衙門口班房裡面擁著許多人在那裡談論,有的說這樣一個少年,從那裡說起,何嘗象個強盜?有的說總有原故,且聽堂上如何供法就知道了。陶發聽見,便知尚未進去,趕忙分開眾人,擠了進來。見兆璧鎖在柱子上,口內說道:「你們這些人何太無禮,私自用刑凌辱,我也是個有功名的,難道不知國法麼?你們可知道毆辱斯文,扳職買盜是何等罪名?」陶發連忙喊道:「相公的冤枉在堂上要說情楚,清是清,白是白,老爺也要詳情。」兆璧回頭見是陶發,知是家內叫他前來,說道:「你在此處等著,待堂上審過,好歹送個信與我家內,隨他怎樣辦法,只得聽天由命。。陶發答應著,即問:「你們那位是原差,小的有句話說。」那些人見他來問原差,知道有點意思,忙應誼:「我就便是,你有何話說?」

陶發見這人有四十多歲。一臉的橫肉,歪著帽子,敞著胸口,便說道:「頭翁請這裡來。」說著出了班房,那個差人也跟在後面。到了旁首巷內,陶發問了尊姓,那人道:「我即叫個趙四,你有話快說,一刻老爺就要升堂,我們要上去回話。」陶發就在懷內取出銀子,說道:「這一點些微茶敬,請頭翁先行笑納,井無別事奉托,只是我們小主人真是個冤枉。他是讀書人,未嘗經過這些事,到了堂上,請頭翁照應一點,行些方便。」說著將銀送過去,趙四接在手內,試了一試,道:「只點銀子來送那人?我們被著這官事拖累也不知用了許多錢,現在案已破拿,只點東西夠那裡用?請你仍回帶去,我們有本事自會尋錢,沒本事也只好任老爺做主。肏娘的。眼睛也不帶,不想想這是多大的事,這樣膩呀膩的,老子沒工夫同你說白話,你滾罷。」陶發見他說嫌,還想向他說隨後再補,那趙四已昂昂然走進班房。陶發急得沒法,只得仍在門口等侯。忽聽裡面一聲喊伺候,那三班六房全行進去。過了一會,又是威武一聲,點聲一響,煖閣門開,寧國縣升坐大堂。先問了一起命案,然後傳盜犯華兆璧,由堂上喊了出來,班房內聽見,蜂擁著兆璧來到丹墀底下,叫他跪下。

兆璧見是公堂,只得跪下。洪鵬程叫他抬起頭來,問道:「你叫華兆璧麼?」兆璧道:「生員是叫兆璧。」鵬程冷笑道:「你還是個生員,我看你把這兩字不說出來猶可遮遮羞,難道說了這生員兩字,做大盜的就不治罪麼?你究竟做了多少案件,快些供來,免得本縣用刑。」兆璧道:「公祖所說何話,生員世代書香,祖上也曾入閣為相,雖自己未能發達,也是聖人門徒,豈敢做出犯法事來?公祖傳我來此,還不知所為何事,叫我從那裡供起?」洪鵬程聽了冷笑道:「你這鋒利的嘴也不愧做個盜首,見了本縣仍如此刁猾。現在明明實據,你尚抵賴。前月王家店被盜,破門直入,刀傷兩條人命,有證在此。昨日將為首的強盜老蠻子獲住,明謀你弟兄,主謀湯德元是窩家,還從那裡咬賴?」兆璧聽見又牽著湯家,知道這是仇人明算暗害,連忙說:「公祖要秉公審問,生員實是冤枉。莫說不敢為強盜,連這老蠻子認都認不得。若說湯德元是窩家,這是格外離奇。他是我的岳丈,家中很有田地,豈能做了這事?只明明是人陷害。我岳父前日被公祖請來飲灑,至今尚未回去。公祖豈忘記了麼?拿著好人硬行誣扳,這事如何行得?」

洪鵬程見他口頭利害,拍著公案怒道:「你這不安分的強盜,不將你抵實,你總有話辨白。本縣將從盜提出來與你對質,看你怎樣辯法?」隨即標牌交快役到監內將老蠻子犯人提到,在堂上跪下。洪鵬程問道:「前日你供王家店施園長家時,你說什麼姓湯與姓華的,本縣現在俱已獲到,他說並未與你同謀,你為何前日誣扳?你知這人是誰,快快說來,免得本縣用刑。」老蠻子將頭一轉,望著華兆璧就減道:「大相公,你害得我好苦。前日你說不礙事,犯案有你抵擋,我們方去做了這事。末後分贓,你與湯先生得的雙分,我們吃了這些苦,被大老爺提來受刑拷打,非是故意要飯你,只是苦不過了,才將你說出。你此時若不認,豈不又要累我們。我看你也就供了罷,免得眼前吃苦。在這地方想賴也賴不過去,那天銀子同衣服明明是你叫你兄弟拿去的,難道就不認麼?」華兆璧聽了這話,真是急得不能開口,很不上去將他打死,罵道:「你這狗強盜,你妄言害人。自己犯了彌天大罪,已是沒得活命,還要前來扳人。我在何處與你同謀?你知我家住在那裡?是何名姓?豈由你妄在堂上胡說。」

老蠻子道:「相公你是賴不去的,你記不得你同我說是你弟兄俱是秀才,丈人又在鎮上當著董事,與大爺總有往來,只要將事做過,隨後莫說沒得破案,就是破案也由你華兆璧抵當。你那時如此說法,現在全不認賬,豈不被你害死。你說我不知你的住處,你不是同湯先生住在一個鎮上?還想抵賴。」兆璧見他一口咬定,仍想辯白,只見洪鵬程在堂上喝道:「你這刁頑強盜,現在人證在此,還不供認,你以為你是黃門秀士,不能用刑,本縣拼著這頂烏紗不戴,看你招也不招。」隨手在刑杖筒內取出幾根籤來摔下,左右耀武揚威七上八下將他拖下,格著褲子打了六十下。可憐兆璧,是個讀書子弟,何嘗吃過這樣苦楚。打到二三十下,已是鮮血直流,皮開肉裂。打完將他推扶起來,洪鵬程問道:「你招是不招?」兆璧道:「生員真是冤任,叫我從何招起?莫說用刑苦打,就是將我治死,我也不能擔這強盜罪名。即公祖做官也要詳情,分個皂白,若聽人買盜扳人,天理昭彰,將來總有個報應。叫我招,只有冤枉兩字,別的一句也沒得。」洪鵬程見他如此口硬,又說買盜扳人,這句話刺著他的心,便怒道:「抬大刑來伺候。」左右一聲答應。不知兆璧性命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三回

用嚴刑公子認供 見冤枉老奴痛哭

話說華兆璧受了幾十下刑杖仍不肯招,洪鵬程大怒,叫左右將大刑抬來伺候。左右一聲吆喝,早將夾棍抬了上來。老蠻子在旁說道:「大相公,我看你全行招了罷,這般刑杖我是吃過苦的,受了苦還是要說,橫直是你同我們做的,何不硬著嘴說。」兆璧大聲詈道:「你這死囚犯,受了誰人買囑。在堂上害我?要想苦打成招,我華兆璧即死在此地,也不夠你的心思。皇上定律:凡在學的生員,不能私自用刑,豈不知天上有天,那時皆有個明白。」洪鵬程被他這一番詈,遂將驚堂亂拍。叫「將他夾起來,」左右遂將兆璧的左腿褪將下來,套在圓洞裡面,一人將他身子扳住,後面兩人拖住兩膀,左右四個人抽著兩根繩子,專等堂上招呼收緊。洪鵬程道:「你招是不招?本縣這般刑法不是好受的,勸你好好招來,免得吃了這苦還是要招。」

兆璧那裡承招,只是「冤枉」喊不絕口。洪鵬程到了此時,只是忍心害理的叫下面收繩。兩旁一聲答應,遂將繩子抽起,只聽得哎呀一聲,冤枉兩字喊尚未了,兆璧己昏了過去。差人連忙上票道:「犯人現已昏了,請老爺示下。」洪鵬程明知他受不過此刑,只要得他認了供,居心也不欲害他性命,只要候葉家把親事完了,那時再慢慢想法把他弟兄與湯德元放出。不料頭一個就遇著兆璧如此嘴硬,係不得已而用刑,現在見他昏去,叫他趕緊放繩,役人答應將繩放下,即將他的頭髮打開,取了些水來,對任兆璧的面門噴了兩口,只見停了一刻,兆璧把兩隻眼睛微微的睜開,哼了一聲,道:「冤殺我也。」

眾人見了他醒來,連忙說道:「兆璧,我看你還是招了罷,現在已經吃苦,難道再受二回麼?」兆璧仍然不睬,洪鵬程喝道:「再把他給我夾將起。」下面仍又將他套上,將索一收,可憐一個白面書生,現在臉上比那死人還不好看些。面皮如白紙一般,一點色也沒有,一副眼睛緊緊的閉住,地下血如泉湧,兩條腿早已破裂,要想一點好肉也沒有。

洪鵬程見了如此,又叫鬆刑。眾人仍然照著前次用冷水噴面,等他回陽過來,那知兆璧出身未經受過這般刑辱,一連受了兩次夾棍,此刻昏去不見醒來。差人怕擔不是,只得又來稟道。洪鵬程忙叫燒了紅灰,用醋噴煙,等他慢慢的醒來。差人如法製度,燒過後半會子,方慢慢的歎了一聲。已沒有前次雄壯。差人見他有了呼吸,漸醒過來。洪鵬程仍又叫他招供,此時兆璧真正難挨,只得大哭道:「我本是無罪之人,受了這般冤屈,三番兩次動用嚴刑,叫我從何說起?也罷,與受這凌辱,不如招個胡供。隨後身死,也比這爽快些。」差人見他說了此話,連忙說道:『你既看得到此,快說了罷。或者老爺尚可開恩,你若這般,怕的是吃刑苦吃不下去。」兆璧只得說不該於前月起意,同老蠻子等人同謀打劫施園長家產,殺死事主兩人,次日分贓若干,並有湯德元與兄弟兆琨同謀為盜等情一一說了。招房照他言詞做成胡供,先與洪鵬程看過,然後拿下來,叫兆璧手印,旋即上了鐐拷,釘好監牌收禁。眾人把兆璧扶下堂來,那裡能走,一步一步望前便挨。

差人又未用錢,也不問他苦與不苦,疼與不疼,拖住他直望前走。兆璧無奈道:「你們也有良心的,應該也知道我這冤枉。現在兩腿這般苦疼,叫我如何的走法?求你可慢些行罷。」那些人因他未曾用錢,反詈道:「誰能耐你這般待,老子家內也有婆娘孩子,當門戶的不過是混碗飯吃,伺侯你一天一個錢也還未看見,既知對不起人,就該爽快些招,也免老子們費事。到了此刻,還要裝腔做勢的。照你這般,多遇個罷,連老鼠也養不活了。快些走罷。」兆璧到了此時,也是身不由主,可憐走一步,血跡一塊。好容易走到了二門口,早有一人上前哭道:「大相公你怎的招了這冤屈?受了如此嚴刑,聽說你招了供了,隨後性命怎的能保?太太知道,豈不要苦壞了。」

說完放喉大哭。兆璧抬頭一看,不是別人,正是陶發。忙的說道:「你不必悲苦,此亦我的命該如此。但是太太那裡必要先行瞞住,待日後再說。我這裡無人探望,你閒時可常來看看,我家中托你照應,我從此不能見面了。」

說得聲音愈苦,不禁淚湧下來。那些閒人看見,莫不悽慘,皆云:「此人決不象是強盜,何以縣官硬要他招供?內中必有情節。」無奈事不由己,也只得在旁歎息。

陶發還要抓住說:「二相公現在那裡?為什麼強盜要誣好人?將來太太怎樣好?」那些差人推推擠擠。不由他分說,已將兆璧收進監內。陶發望見,只是大哭,站在監門外。內中有好人說道:「你在此處無益,我看你仍是想個法兒,問是那個管監,花幾兩銀子,放你進去,會一面,然後請裡頭禁子代他洗洗傷痕,隨後再代他想法子,即站在此地也無用。」陶發聽得有理,揩了淚痕,出了衙。見有個看門老翁,上前問:「請問老兄今日值日頭翁是誰?管監的性什麼叫何名字?」那人道:「今日值日的是李春,管監的也是他,現在此,你問他何事?」陶發道:「方才那個受刑的是我小主人,遭了這般的冤屈,他是個唸書人,如何能受這苦。想找個禁子進去,代他鋪監。」說了淚汪汪的滾下來,那人道:「不行不行,從前是有犯人進監,這要有錢都放進去。如今老爺到任,就下了諭條,一概不准探監,怕露了風聲,生出事端,故此不能進去。你要想為此事,我指你明路,等到二更時候,你再來,我代你見李大爺去,看他有何法想。陶發見他這般說法,只得出了衙門預備。

忽見一大堆人簇擁著一人進縣衙來,陶發上前一看,那知是兆琨。手膀捆住,被人拖住向前宜跑。陶發看見急得要死。哥哥方進監,兄弟又為提來,也不怕人擠,上前去將兆琨一把抱住,死命的不放。大聲哭道:「二相公你出來幾天了,為什麼大相公受這般冤屈,你又如何為人抓來?」兆琨連忙問道:「你說什麼?大相公怎的冤屈?」

陶發也不能多說,只得將要緊的話說道:「縣太爺說他是個強盜。只了夾棍苦打成招,將他收在監內。」兆琨聽了此話,大喊一聲,詈道:「夏均祥,你害得我好苦,你既嫌貧愛富。當日你老子做主時你為什麼不阻他?現今將老子氣死了,卻用這般毒計來害我,少不得有個報應。我兆琨生不能食你之肉,死在陰間同你理論。」陶發聽了許多的話,方知是夏均祥為了葉親事故而設計謀害,正要上前再問,兆琨已經到了班房。只見兩個差人匆匆的跑進說:「你們將他看好了,老爺立即升堂,我有事即刻就來,務必鎖好。」眾皆答應一聲,那差人去後,這裡預備刑具。來至堂上站班,忽聽威武一聲,開了煖閣,洪鵬程二次升堂。隨即傳人將犯人帶上,衙役答應下去。到了班房,將兆琨拖了進去。不知兆琨性命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四回

福壽寺僧人盤底細 大同縣門吏鞠供情

話說陶發見人擁著兆琨來到大堂,脆在下面,也隨著眾人擠在面前,以便聽個實信。只見洪鵬程問道:「你們這斑狗強盜,一個意思起見,何無人在內諫沮?我看你輕小年紀,倒是快些招來,免得使你哥哥吃苦。」兆琨不等他說完,連忙回道:「公祖說誰為強盜?生員是前任夏國華女婚。由去歲入泮,一向在家讀書,怎麼就我主謀為盜?公祖也要秉公面訊。十載寒窗,巴結了這個知縣,做岳丈也不容易得的,上有天理,下有子孫,做父母官考為的是代人伸冤,不能望著冤枉用刑拷問。公祖說我主謀為盜,究竟何憑何據?不能聽一面之辭,害人性命。」本來兆琨比兆璧膽大,加之口頭又利,句句話皆刺著洪鵬程的心。鵬程聽了這一番話,不由的動怒起來。

罵道:「你這狗強盜,自己做了犯法事,還丟別人的丑。前任夏太爺雖然身死,決不致要你這強盜為婿,然則冒充他,還挺撞本縣麼,現有你哥哥的供在此,還去向那裡賴。若是不招,莫怪本縣無情,怕你這兩隻狗腿,當不住刑。」

兆琨道:「苦打成招,這也不是居官的好處。公祖說國華不是我的岳父,現有媒證可憑,那是假不來的,你料我不知裡面的底細,我說你聽。現夏均祥嫌貧愛富,欲想退婚,他父親不是這人。昨日將我誘進來在福壽寺內,逼我寫退婚,我不肯行,故而將我捆起,關在黑暗房中。想出這個主意,買盜扳人害我弟兄的性命,你們這狐群狗黨,就要靠著葉家過一世的日子?我看陽世雖可欺人。陰司也不容逃脫。我華兆琨年紀雖輕,卻是一身清白,不是那些貪官污吏助強欺弱起來。你要我認這番供,半句也沒得。」

你道華兆琨何以如此清楚?只因那福壽寺係夏國華停柩之地,不料被均祥誘來捆在那一間房內。自知陷入計中,心內想道:我拼死這退婚不寫,諒想他不敢將我怎樣。一人睡在牀上,也就不問別事。自己胡思亂想、只望陶五進來將此事回去通報,好請湯德元想法。那知到了晚間,陶五不見進來,忽聽外面眾人喊道:「王大爺來了,請進去坐罷。」又聽那人問道:「夏小爺到那裡去了?華家那個小子可寫不肯寫?」眾人道:「現在捆得那裡,夏少爺被他說了許多話,無法可想,故而把他關在這裡。」

那人道:「何必如此周折,現在縣裡已經說明,還怕他怎樣。既然如此,等我前去葉少爺那裡聽回信去。」這人卻是王活嘴前來討信,這些話被兆琨聽在耳內,方知是葉家瑤云為婚特教夏均祥來做這事。無如被他們捆住,也沒法爭論。到了二更時分,來了一個和尚,勸了他一番,說「雞蛋不必同石頭碰,我是好話。除去夏家女子,何地做不到親,定要與他作對。恐自己吃苦小事,還連累別人,這是何苦。聽說湯先生已遭詭計,鎖在衙門裡面,專等你寫了退婚,方肯將他放去。現在叫人提你哥哥去了,不是我多話,此刻讓他些,等日後功名發達,再行報仇不遲。」說著暗暗叫人送飲食與他吃。兆琨問是何人,怎樣認得我,肯前來照應,和尚道:「我不是別人,就是湯家鎮那個伍員廟的僧人。湯先生是我家的施主,前日聽說你們進城,我就有點不放心,後來問了葉家管家的,方知你們這段事情。我說到了,你自己斟酌,恐怕他們來看見,說我走漏風聲,我要去了。」說畢就走。

此時兆琨方才明白。捆了一夜那裡睡得著,次日飯後,就來了許多人,俱是衙門口裝束。擁進來將兆琨鎖起,說道:「你家哥哥現在堂上受了大刑,供認同你為盜,你還躲在這裡。快些同我們前去,不要裝模做祥的。」那時身不由主,被眾人拖到衙前,卻巧遇見了陶發,告知他兆璧事情,他所以方大喊罵著夏均祥。此刻在堂上又說了這許多話,洪鵬程怒道:「本縣不用大刑,你決不肯招。左右,代我將大刑來伺候。」眾差人一聲吆堂,將夾棍摔下,兆琨看見喊道:「我係在庠生員,既未犯法,且未革去功名,何得輕自用刑?難道不知定律麼?這樣無辜誣良為盜,我怕你這狗官也做不長久。」洪鵬程被他罵得實在難過,不問清紅皂白,就叫人用刑。左右也就與兆璧一樣的辦法,把長衣脫去,露出左腿,套在夾棍小圓洞內,兩旁又威武一聲,一起收繩子。但見兆琨哎呀兩字未喊出口,把臉一變,眼睛一閉,昏了過去。

差人依舊取水噴醒,兆琨慢慢醒來。洪鵬程又叫他認供,他只是大罵不止。說「你受了人家多少賄銀,就忍心害理誣良為盜,現在一件實據沒有,叫我從何招來?」

洪鵬程聽了冷笑道:「你們真不愧是個弟兄,先前他在此也是如此說法,你既然要真憑實證,本縣就把你們對證。」

隨即又叫人將老蠻子提了出來,方至堂上,望著兆琨喊道:「二相公,你怎麼也犯了案?那事是過重了,不能逃脫。也不能怪這老爺追得緊,只因施園長那裡追得太凶,我看你從實說罷。大相公已經認了供了。」兆琨聽了這話,恨不上前將他打死。罵道:「你這些囚犯受了誰人的買囑,扳我弟兄?終久總有個皂白,我華兆琨寧死是不能認供。

這事頭上有天,你們這狗官如此害民,隨後也要象我華家遭這橫事,子孫亦要為盜被殺的。」說罷罵不絕口。洪鵬程在堂上被他這一頓,怎能忍得下去,把驚堂拍翻,只叫「拿大夾棍來,將你夾死,看你還會狡賴。」說著又夾起來。兆琨仍然痛罵,直罵到昏暈過去方才住口,差人見了這樣,又用水噴煙,才醒轉過來,仍然無供。洪鵬程還要用刑,忽然背後來了一人,說了兩句話,隨即標了監牌,將他送監內,退堂而去。

你道是為何事?只因他審這華家弟兄,王活嘴卻在裡面。先前見兆璧拷出供來,他就喜之不盡。說道:「只要有一人肯認,公事上就好做了。」此時見兆琨絕口不認,反而大罵不止,他怕洪鵬程真把夾死,被親屬告了上控,反為不美。而且湯德元從前日醉倒之後,後來雖將他關鎖在裡面,終不是常事,故請洪鵬程退堂商議。彼此見面,活嘴道:「不料這樣的小孩子,卻如此挨刑。我看既有了兆璧的口供,就可以申詳上憲,也不必送他性命。但將他兩人監禁,待葉家事辦畢,然後再想法開話便了。惟有湯德元如何設法,若是放他,則養虎成害。不放他,就要歸這案訊辦。怕人多口供格外難定,公祖有何主見,好從速施行。

洪鵬程道:「在小弟看來,到有一計在此。先將湯德元過一堂,無論他招與不招,即將他收禁。叫老蠻子到他家作起髒之說,晚間授意禁卒,叫他如此如此辦法,豈不兩全其美?」王活嘴道:「公祖辦事甚為妥當,但是不過損點陰騭。然華氏弟兄真是兩個好漢,用到如此嚴刑,滿口尚是硬話,真是世間罕有之人。俗語云:心不偷,涼幽幽。所以他們如此硬法。然亦難說,若不如此辦法,大事何以得成?」鵬程道:「但是上憲過堂時,還要葉公料理。」活嘴答應辭了出來,回去報信。

且說陶發在堂上聽此審法,方知是夏與葉兩姓共謀暗害,後見被夾棍兩次,恨不能上去替他,急得滿面流淚。所幸末後未認供,將他收禁,陶發也就跟了出來,只恨不能同他進監。好容易等到挨晚時候,衙門內來往的人不甚多了,遂訪到李春家內,預備買囑入監。不知陶發果得進去,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五回

洪鵬程誣良為盜 湯德元負屈入監

話說陶發來至李春家內,問道:「李老兄在家麼?」卻巧李春正由衙門回來,談論這事,聽見外面有人,連忙迎了出來。問:「是那位來找?」陶發趕著上去說了來意,道:「我這兩個小主人實在冤枉,現在遭了這個橫事,就是頭翁也該知前任夏太爺的愛婿,哪知反害了他性命,他又是個讀書人,這一來豈不要死在裡面?」李春聽他要去探監,忙道:「老哥不著急,我正為這事躊躇。你說這華家可是那閣老街華童的相公?」陶發道:「何嘗不是?可憐我老主人去歲才死,現在就遭了這事,豈不傷心?」李春跌足道:「不料這個糊塗官害了這樣好人,我實對你說,那個華大爺是我的恩人,我不是他救我一家,早沒有性命。你要進去探監,那是不能夠。你快回去安慰太太,這裡總有我代他料理,包教兩個相公沒得吃苦是了。」陶發聽他這話,仍是半信半疑,說道:「雖承頭翁如此好心,只是回去太太問道,教我拿何話說?」「你就說十年前那個上吊的李春,現在管監,他能照應相公,太太就知道了。倘裡面有什麼話說,或明日或後日,來此我告訴你是了。」

陶發聽他十分懇切,只得千拜托萬拜托出來,看見天色不早,怕沒得出城,趕著一氣跑到城門口,所幸還未上鎖,他就求了門兵,放出城去。黑夜內一人跑回鎮上,到了華家門口,將交三更。只聽裡面哭聲震耳,原來陶五同兆琨進城,被捆在福壽寺內不得脫身,到了第三天,真是餓得要死,見來一個和尚,將他放走。回到鎮上,見兆璧被人捉去,知道難逃法網,又將兆琨的話說了一遍。華太太與兩位姑娘聽見,所以在此痛哭。陶發敲了好半天門,裡面方才聽見。開下門來,見是陶發,華太太連忙來問。陶發已大哭不止,說:「不好了,我家兩個相公好受苦了。這樣冤枉,性命還不知在哪裡呢?可憐他兩個被兩次夾棍,焉得不招。」說著又哭個不止。華太太見他這樣,疑惑兩個兒子已經沒命,只見望後一倒:「我的兒呀!」一聲還未喊出,已昏暈過去。陶五急道:「究竟相公怎樣了?說得不清不楚,現在到底怎樣?」陶發一聽遂止了哭,上來將華太太灌醒。

兩個姑娘又言道:「你把進城的話前後說一遍再哭不遲。」陶發道:「我是急得說不出來了。」於是就慢饅的從頭至尾說了一遍。卻是與陶五所說的差不多,惟審的時候話不同。華太太聽畢又哭個不止,還是陶發的妻子過來解勸一番,說道:「現在既遭了這事,相公還在獄內,要想法進去鋪監,方不得吃苦。」華太太道:「我是女流,從未見過這樣事件,教我從哪裡辦起?」淘發又將李春的話告訴了大眾,華太太聽了方才明白,止了哭,道:「這人果是李春,或者還有照應。從前這人住在我家間壁,那年窮得設法,在家上吊,被我知道,送了他十串大錢,方可過年,後來他就上了這門戶。但是隨後怎好?兩個人性命不能白白送死,還累湯伯伯受此冤屈。現在尚不知下落,你們要到他家去問問方好。」華太太說了又哭,哭了又說。到了天亮,陶氏弟兄方才回去。吃過早飯,來到湯家問信,剛至門口,只見許多公差圍著一堆,內有一人牽住一個犯人,說道:「贓在哪裡,你快說來,好進去動手。」犯人道:「明明的是我們放在他大廳後面,現在如何沒得,定是他換了地方,你們何不進去搜一遍。」

眾人聽畢,就一齊轟了進去,不問清白,亂抄一氣。

但聽裡面吵嚷道:「你家丈夫做了盜首,被犯人供出,你們還不知事,難道不准進去就不查麼?」那個道:「不要睬他,將他拖過來是了。」只見又進去幾個人,先把湯太太捆起來,然後把兩個姑娘拖在半邊。湯氏弟兄欲上來攔阻,怎禁得那一班如狼似虎的差人快役,你一拳我一掌,推了過去,嘴裡罵道:「怪不得老子做強盜,連兒子俱如此可惡。」說著七手八腳,亂翻一陣,所有些衣囊首飾全行帶去,只剩了些硬器物件。一家哭個不休。眾人說道:「這些物件也不知是從何處得來,原贓既有了,我們且去回明了老爺。」說著又把犯人帶去。陶發見得清楚,那個犯人就是在堂上亂扳人的老蠻子。來至裡面,見眾人哭個不休,趕忙上前請安,將昨日在城內看見兩個相公受刑認供以及在寺被捆的話說了一遍。可憐蕙徵小姐聽見兆璧受了這樣苦楚,大約是不得活命,自己父親又不知下落:「真是天殺我也!」睡在地上亂滾亂碰。

陶發道:「他們究竟何時來的?我昨晚出城已是不早,並未見著這斑人來。」湯太太道:「我們這幾天不見老爺回來,已是急得沒法了。今日飯前聽見你的妻子來說兆璧被人捉進城去,是因強盜誣扳,我想他是小孩子家,又無仇人,哪裡會有這事。正預備親自去問,到了下午時候,本坊地保就帶了許多人來將門口扎住,說你家案已破了,明早等起過贓方許出人。今日天將亮就來了,這班人將裡面東西全行搜去,這不是飛來之禍麼?究竟是誰人暗害我兩家?」陶發又把葉開泰的話說了一遍,湯太太聽了,格外悲苦,忙道:「現在惟有派人打聽究竟、老爺還是在縣裡,還是在哪裡,得個信息方好想法。」陶發道:「如在縣裡,只要未曾害命,都有人照應,只好仍是我去一趟罷。你們兩家既遭了這事,我看還要搬遠些方好,恐怕仍有人來暗算。」湯太太道:「此時也計不及此,只請你打聽個信來,隨後再說。」陶發只得又進城來,先到李春家問他昨夜監內如何光景。李春道:「你家兩個相公倒不礙事,我己派人在裡面照應。但是那位湯先生卻有些難辦呢。」陶發忙造:「我此時就為他來,現在怎麼說法?」

李春道:「昨日你走之後,老爺夜間升堂,就把他從裡面捆了出來,說他是這案內盜首。湯先生先前還要辯白,後又將他兩個弟兄提出。他見受刑重,想必是沒得供,我若不招也要吃苦,就哭了一場,招了一趟胡供,收在監內。惟有老爺現在要辦這人。」說到此處,就低低向陶發說道:「只皆是葉家的主謀,說他是個媒人,將他治死,以後方無對證,故此老爺聽了他話,教我們將他毒死。這是如何說法。」陶發一聽,趕忙跪下求道:「頭翁務必要積德,他已經家產抄盡,望留他一條性命。」說著跪在地下,哭求李春。原來這些法則皆是王活嘴出的,那日湯德元聽說堂上提兆璧來,搶頭一看,果是女婿,見他兩腿皮開肉綻,鮮血直流。聽他說道岳父冤枉煞了,與其目前凌辱,不如到陰司同這一班狗官算賬,此刻就認罷。湯德元聽兆璧說免得吃苦,所以也就招了一堂胡供。

洪鵬程令收入禁內,叫李春將他治死。李春答應下來。不知湯德元性命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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