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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一幅美人春睡图！
90年前的1921年，一帮苏州文人不甘心昆曲的消亡，在苏州较场桥巷成立了昆曲传习所，为了纪念这一挽救昆曲于绝境的壮义之举，苏州昆曲剧院在兰韵剧场搞了个大动作——“久久流远·苏昆九十折经典折子戏展演季”，演出定于每周六下午两点。如今的苏州城内，还有一处看昆曲之所，便是平江路张家巷的中国昆曲博物馆，现在被上昆和上戏包下，每周日下午两点派出青年演员来苏上演经典折子戏。周六苏昆，周日上昆，这两家颇有点打擂台的味道。说实话，苏昆无论从人员实力还是资金实力上都远非上昆对手，但是我却更爱苏昆，原因很简单，苏昆更加原汁原味地保留着苏州的温文尔雅、委婉多情，一口纯正的苏白，糯得人、嗲得人无可无不可，那种享受不是外人所能体味得出的。而上昆虽然也属于南方昆曲体系，却是用普通话念白，更为严重的是上昆青年演员特别是旦角演员的戏有一种风尘味，说不出的难受，这大概与海派的文化习惯有关。比如同样是《寻梦》里的《江儿水》曲子，表现杜丽娘的毅然决然，上昆沈昳丽的表演真是很不好，外露张扬得到了张牙舞爪的地步，很不合大加闺秀的身份。苏昆沈丰英的表演就是恰到好处的，寓刚于柔，外表圆润，内部却张力十足。
因为每个周末都有两场饕餮大餐，苏州的昆虫们倒是忙得不亦乐乎，每周两场大戏，痛快淋漓。然而，好景不长，12月份开始，因为桃花坞改造，兰韵剧场将停演，原址将建造恢宏的中国昆曲剧院。
11月19日下午两点，刚刚在公共文化中心演完青春版《牡丹亭》的沈丰英在兰韵剧场上演《牡丹亭》的《惊梦》、《寻梦》、《写真》、《离魂》四折，几乎囊括了杜丽娘戏的全部精华。就在同一时刻，苏昆的王芳在日本上演昆曲《牡丹亭》，以庆祝苏州与池田市建立友好城市关系20周年，把沈丰英的老搭档俞玖林带去了，所以沈丰英只得另外找人配戏。演出原来计划在兰韵剧场进行，后因剧场准备停演拆除，临时通知转移到隔壁的昆曲传习所厅堂演出，我不免心中一阵窃喜，在一个古典厅堂内听昆曲，感觉会超级好。谁知又因为来自迪拜的一帮阿拉伯石油大佬包下传习所，演出只能又回到兰韵，当天下午只能容纳两百人的小剧场内座无虚席。
与青春版不同，此次是传统版的杜丽娘，台上沈丰英的做表真有铅华洗净的感觉。没有了华丽的外包装，只能靠演员的功底与实力来征服观众，这是一场真刀真枪的演出。如此近距离地看沈丰英还是第一次，一招一式都很规矩，标准的苏昆唱做，台风稳健大气，颇有大角的范儿。也难怪，200场青春版《牡丹亭》演下来，水平再欠，那市面总是见足了的，这200场确实是锻炼人。沈丰英也算是个幸运儿。当初的她属于一位名不见经传的小把戏，只是因为外表气质为白先勇相中，才有了天上掉下来的好机会，一下子翻了身。其实，当时按实力绝对该是顾卫英的机会，可惜白先勇嫌她年龄大了点而与命运之神失之交臂。顾卫英一气之下离开苏昆，去了北京戏曲学院当老师，这对苏昆而言是个很大的损失。好在沈丰英没有让人失望，终于成长起来，虽然还有些小的差距，但假以时日，她继王芳之后扛起苏昆旦角的大旗应该是没有什么悬念了。很庆幸，苏州昆曲界终于能有了沈丰英、俞玖林这一生一旦作为将来的招牌，否则还真有点对不起昆曲发源地的名头。
当天的《惊梦》一折，从“步步娇”到“皂罗袍”一切都中规中矩，只是后来莫名其妙地就少了“山坡羊”这一支曲子。杜丽娘念白：“春呵春！得和你两流连。春去如何遣？恁般天气，好困人也！”，下面该是“山坡羊”“没乱里春情难遣，蓦地里怀人幽怨”，然而沈丰英就直接睡着，柳梦梅拿着柳枝就上场了，可惜了一支好曲子！邻座一位小伙子也愕然，小声嘀咕“山坡羊怎么没了？”咳，被沈丰英炖汤喝了。“山坡羊”此曲非常优美动听，无论是从唱腔还是人物感情发展来看都是极为重要的一支，上昆的梁谷音当年创演新版《牡丹亭》时，在演唱此曲时用了极为缠绵的身段，把杜丽娘的身心压抑和精神苦闷表现得淋漓尽致，这里本来是可以很出彩的地方，不知何故沈丰英就这么省掉了，这真是很不好的一种风气。
《寻梦》一折，表演难度极大，舞台上从头到尾就是一个人唱独角戏，其身段极为繁复优美，令人眼花缭乱，可以说是正旦身段集大成者。如何通过唱腔和身段把杜丽娘从希望到失望到绝望的感情变化一层层地表现出来绝对是个挑战。昆曲界都说“男怕夜奔，女怕思凡”，我觉得应该是“女怕寻梦”，这里完全是靠人物感情来吸引观众。沈丰英的这一折基本算是拿下来了，但是人物感情变化的层次感稍显不足，从头到尾一条直线，到了最后的曲子《江儿水》，突然有点冒头，不过比起初演青春版时的生涩来说，其进步真是空前。
《离魂》一折，杜丽娘的服饰真是漂亮，湖绿色的地，绣着折枝青绿牡丹，淡雅素净，与整个氛围至为谐调。沈丰英表演很入戏，那支“海天悠”唱得真是投入，哀声入耳，非常感人。只是“看玉杵”的“看”字气息不太匀，节奏有点小问题。伴奏的箫声呜呜咽咽，袅袅幽幽，让人身心俱冷，如坐冰窟。若是在寒冬月夜，枯坐池边，对一株老梅，静听这箫声曲声天际而来，不知当会心痛神伤到何等地步！
戏毕，沈丰英谢幕，眼角似有泪光点点，耳边掌声四起，我默然而坐，不能出戏，良久。
出得剧场，天色阴沉晦暗，冷风阵阵。苏昆院内的湖山石畔，桂树丛生，尚有丝丝残香若有若无。抬头间，只见泉池冷落，老木萧然。不久，这里就要夷为平地了。
回家路上，妻女皆默然。我麻木且黯然地开着车，一路之上杜丽娘的影子盘旋脑海，杜丽娘的声音萦绕耳际，久久不能释怀，为逝去的杜丽娘，也是为逝去的人间美丽，也是为逝去的似水韶华，真是好不伤感。
现场视频《惊梦》：
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
【皂罗袍】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便赏心乐事谁家院。
朝飞暮卷，云霞翠轩，
雨丝风片，烟波画船。
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好姐姐】
遍青山啼红了杜鹃，
那荼蘼外烟丝醉软，
那牡丹虽好，他春归怎占的先？
闲凝眄生生燕语明如剪
听呖呖莺声溜的圆。
现场视频：《惊梦》2
春呵春！得和你两流连。
春去如何遣？
恁般天气，好困人也！
（杜丽娘念白完了下面该是“山坡羊”，然而沈丰英就直接睡着，柳梦梅拿着柳枝就上场了，可惜了一支好曲子！）
【山坡羊】
没乱里春情难遣
蓦地里怀人幽怨
则为俺生小婵娟
拣名门一例一例里神仙眷。
甚良缘，把青春抛的远。
俺的睡情谁见？
则索要因循腼腆
想幽梦谁边
和春光暗流转。
迁延，这衷怀哪处言？
淹煎，泼残生除问天。
柳梦梅唱：
【山桃红】
则为你如花美眷
似水流年，
是答儿闲寻遍
在幽闺自怜
转过这芍药栏前
紧靠着湖山石边
和你把领扣儿松，衣带宽
袖梢儿揾着牙儿沾也。
则待你忍耐温存一晌眠。
是那处曾相见？
相看俨然
早难道好处相逢无一言
现场视频：《寻梦》
【江儿水】
偶然间心似缱，在梅树边。
似这等花花草草由人恋，
生生死死随人愿，
便酸酸楚楚无人怨。
待打并香魂一片，阴雨梅天，
守的个梅根相见。
现场视频：《离魂》上
【集贤宾】
海天悠、问冰蟾何处涌？
玉杵秋空，凭谁窃药把嫦娥奉？
甚西风吹梦无踪！
人去难逢，须不是神挑鬼弄。
在眉峰，心坎里别是一般疼痛。
（白）轮时盼节想中秋，人到中秋不自由。
奴命不中孤月照，残生今夜雨中休。
春香，咱可有回生之日否？
【玉莺儿】你生小事依从，我情中你意中。
（白）春香，我记起一事来。我那春容，题诗在上，外观不雅。
葬我之后，盛着紫檀匣儿，藏在太湖石底。
【玉莺儿】有心灵翰墨春容，倘直那人知重。
现场视频《离魂》下：诀别
图片集——游园：
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
图片集——惊梦：
图片集——寻梦：令人眼花缭乱的身段
图片集——《写真》：对镜容光惊瘦减
（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