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时》精神分析 莫奈一生只画一个女人

意识与潜意识的隐秘互动

——《一个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时》精神分析

《一个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时》是被称为“灵魂的猎手”的茨威格的名篇,茨威格以一个非常典型的故事揭示了潜意识对意识深刻影响,在表现人物意识行为的潜意识动机方面,达到了空前绝后的精彩与深度。

C太太是一个非常有教养的人,但是在一生中却有“二十四小时”的经历超出了她一生的高尚修养,超出了她前一分钟都绝对不能认可的行为界限,超出了此后一生都折磨她、令她痛苦不堪的道德底线。然而,C太太的越轨行为并非来自外部势力对她的强加,并非是抵制不住金钱对她的诱惑,甚至也并非是她不能抗拒生理的欲望。导致C太太出轨行为的是来自C太太被压抑的潜意识欲望。C太太的有意识行为是被她自己也没有清醒认识到的潜意识欲望驱动的。在C太太救助那个赌徒的行为中,茨威格十分深刻地表现出了意识与潜意识的隐秘互动,人的意识是如何被潜意识推动的灵魂的秘密。

掩蔽性记忆与替代性补偿

那个赌徒的手的描写是《一个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时》最精彩的部分,把它视为人类文学史上最经典的手的描写,也毫不为过。它的精彩当然是在于茨威格把赌徒手的形状刻画的得栩栩如生,通过手把赌徒的赢和输的情绪表现得极其精妙传神,通过手把那个赌徒的激情表现得淋漓尽致,也通过手表现了C太太的心理感受等等。但是,这只是手的描写的“显像”意义,还不是手的描写的层次“隐义”。手的描写并不是孤立的,而是在C太太欣赏的感受并且是潜意识感受中进行的。茨威格通过对C太太对赌徒手的欣赏,非常成功而又精彩地完成了对C太太意识与潜意识互动的揭示:她的意识是如何变成潜意识,潜意识是如何隐秘地推动她的行为,最后又变成意识的。

意识转化为潜意识。C太太40岁时失去丈夫,这给她的思想意识带来极大的变化。从生理学的观点看,40岁左右的人正是性欲望的强旺期,中国民间“30如狼,40如虎”是对这个时期人的性爱欲望的隐喻性描述。但正是在这个时期,C太太失去了丈夫,这就使她在强旺期的性爱欲望必然地被中断了。C太太是一个非常有修养的人,在恪守道德伦理的生活中,原先属于意识层面的性爱欲望就被压抑到潜意识层面。这里所说的被压抑,是指人在性爱欲望与伦理道德的矛盾中,属于人的本能的性爱欲望被伦理道德的束缚与禁锢。C太太是一个正常人,她当然要受到正常人生理本能的驱动,就像一切40岁左右的妇女一样,她应该满足自己的性爱本能。但是,丈夫突然故去,她的这种本能性爱欲望就被中断了。但中断了并非是彻底消灭了,它在某种程度上,就像饥饿会导致饥饿感一样,性欲的压抑即“积欲”导致了C太太的性饥渴,这种由于压抑造成的性饥渴时时存在着,并与日俱增地要求满足。但是,C太太用高贵的身份和高尚的教养,就把这种性饥渴的本能压抑在了内心中。这种压抑就使C太太的性爱意识转化成了潜意识。

C太太走向赌场的意识是被性爱的潜意识欲望推动的。C太太的走向赌场,表面看来,是由她的意识欲望决定的。因为失去丈夫两年了,她很寂寞、无聊和苦闷,但实际上是由她的被压抑的潜意识欲望决定的。她自己的话透露了她的内心世界:“我到蒙特卡罗来是由于孤寂无聊,由于那种令人难受的、像是一阵涨塞胸臆的恶心似的内在空虚,这种内心空虚至少得要找点外来的琐屑刺激填补一下。我自己越是失情少绪心冷意沉,却越是感到有一股强大的力量,将我推往一处人生巨轮旋转得最为迅速的地方:对于缺乏人生体验的人,欣赏别人情感激荡倒不失为一种神经感受,戏剧和音乐就有这类作用。”“刺激”与“填补”等是她明确意识到的思想意识;“感到有一股强大的力量,将我推往一处人生巨轮旋转得最为迅速的地方”,则是她没有明确的思想意识即潜意识欲望“鬼使神差”的驱动。从潜意识的角度看,C太太的外出寻找“刺激”等就是一种力比多“转移”,即从性爱本身目标转移到其他目标上去。但C太太不明白“那种令人难受的、像是一阵涨塞胸臆的恶心似的内在空虚”是性爱欲望被压抑的结果;C太太更不明白,她要外出旅行的最真实目的,是要释放和宣泄那被压抑的潜意识欲望。而之所以选择赌场,那是因为赌场与她的性爱体验有一种连带关系:她丈夫生前经常领她去赌场。也正是这个先在的要释放和满足的潜意识的“因”才导致了后面C太太与赌徒越轨的“果”。

C太太对赌徒手的欣赏是一种掩蔽性记忆所使然。C太太是被她的潜意识推动着走进赌馆的。C太太被赌徒的手的各种动作牢牢地吸引住并为之神魂颠倒。C太太为什么对赌徒的手神魂颠倒呢?在C太太自己看来,那是受她丈夫生前对她培养的“引导”,是因为丈夫交给了她“手相术”,即揣摸手的动作意义,使C太太对赌徒的手的极其着迷,但从潜意识分析来看,那是C太太自己也没有意识到的一种掩蔽性记忆所使然。所谓掩蔽性记忆,是记忆的移置。弗洛伊德说:“这些琐碎的记忆似乎存在一个移置过程:这些内容是对另一些重要的记忆内容的替代,或是这些内容的再现。这些重要的记忆印象可以通过精神分析的方式来发现;但是有一种抵抗的存在促使它们不能直接地表现出来,这些不重要的记忆不仅对它保留的印象负责,而且还要对其内容和联想到的另一些被压抑起来的重要的东西的联系负责,因此我们将这种记忆称之为掩蔽性记忆”(弗洛伊德《日常生活心理病理学》,《弗洛伊德文集》第二卷,,车文博主编,长春出版社,第45页)。精神分析理论告诉我们,当一种记忆内容由于不符合伦理道德的要求而不能以自己本来面目现身的时候,就常常以掩蔽性记忆的方式出现。在C太太明确的意识里,她是由对赌徒的手的记忆欣赏赌徒的手的千变万化,但在C太太的潜意识里,赌徒手的记忆实际是对性爱体验记忆的移置。作为一个正值性爱强旺期的守寡女性,C太太的强烈的性爱欲望是被压抑的,但她不能去实际满足这种强烈的性爱欲望,她就只能去以回顾的方式体味已经失去的性爱。然而,C太太是一个尊贵的有教养的夫人,她的超我不允许她这样做。在这时候,她的潜意识就使她以一种掩蔽性的方式完成了对性爱体味的记忆—回顾。手这个掩蔽性记忆其实就是那不能现身的被压抑性爱欲望的替代符号。

C太太对手的欣赏是被压抑欲望的替代性补偿。在C太太的潜意识的感受中,她欣赏赌徒的手,又不止是掩蔽性记忆,还是一种类似性爱过程的替代性满足。C太太是由赌徒的手的千变万化表现出的激情在潜意识中替代性地体验到了一种激荡人心的性爱过程。在C太太的潜意识中,她当然不能仅仅满足于对性爱的记忆,并且还是掩蔽性记忆,她还要进一步满足性爱的体味。因为C太太有一种压抑—积欲的苦闷,因而,她就有“解欲”的欲望。性心理学家认为,性冲动中有两个成分:“第一部分所以迫使狭义的生殖器官的部分发挥一种功能……;第二部分则所以迫使一性的人去和另一性的人发生身体上与精神上的接触。”前者称为“解欲的冲动”,后者称为“厮磨的冲动”(霭理士:《性心理学》,潘光旦译注,商务印书馆,1999年,第25页)。在C太太的对赌徒手的欣赏中,正是被潜意识中“解欲”和“厮磨”这两种冲动所驱动的,她把这种被压抑在潜意识中的欲望投射到赌徒的手的表现中去“解欲”了,在赌徒的手的各种激情表现中象征性地当然也是替代性地补偿了已经失去的性爱体验。因而,手就成了她体味性爱冲动的替代性补偿的艺术符号,这就是赌徒的手的表现为什么在C太太的感受里是那么与性爱过程相似的原因,手的各种表现既是性爱过程的符号化表现,又是性爱欲望的替代性满足。C太太这样感受着赌徒的手:

“——两只我从没见过的手,一只右手一只左手,象两匹暴戾的猛兽互相扭缠,在疯狂的对博中你揪我压,使得指节发出轧碎核桃一般的脆声。……这双超群出众得简直可以说是世间唯一的手,的确令我痴痴发怔了——尤其使我惊骇不已的是手上所表现的激情,是那种狂热的感情,那样抽搐痉挛的互相纠结彼此纠缠。我一见就意识到,这儿有一个情感充沛的人,正把自己的的全部激情一齐趋上手指,免得留存体内胀裂了心胸。突然,在圆球发着轻微的脆响落进码盘、管台子的唱出彩门的那一秒钟,这双手顿时解开了,像两只猛兽被一颗枪弹同时击中似的。两只手一齐瘫倒,不仅显得筋驰力懈,真可说是已经死了,它们瘫在那儿相似雕塑一般,表现出的是沉睡、是绝望、是受了电击、是永逝,我实在无法形容。”在C太太的眼睛中,反反复复地看到那双手“痉挛抽搐”;“脸上熊熊的烈焰”;“这种抽抽搐搐的焦灼紧张猛然崩溃,爆炸了似的化成失望”,“雾里惟有那张脸灼灼闪烁,简直是烈焰中的烈焰。”“对于他的如醉如痴的神情我心荡意迷目难旁移”。C太太之所以这样痴迷那个赌徒的手,就在于在C太太的潜意识中,那个赌徒的手和手的各种表现已经成了男性的力与激情、男性器官和性爱的符号,而她那样痴迷的观看,“我如同身在梦中”,实际上就是获得了被压抑性爱的替代性补偿。

潜意识的推动与被压抑欲望的实际满足

在人的行为中常常出现这样的现象,他本着本能的驱使做出了某些事儿,但事后又根据理性对他做过的事儿做出某种解释。在精神分析方法看来,这种理性的解释是意识的,本能驱使做出的事儿是被潜意识驱使的;而事后对本能行为的理性解释则是意识对潜意识的掩盖。

被潜意识支配的行为与被意识支配的解释。C太太救助赌徒的行为就是这样发生的。她在赌馆看到了赌徒输光了绝望的表情,她挽救了那个绝望自杀的赌徒。25年后C太太为自己的行为做了如下的辩解:“不要以为我那时的举动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动机。即使真有那样的动机,今天我也不会羞于承认的,然而,如果认为在当时的情形下必定有那样的动机,却实在是妄作猜测。所以,我必须着重说明,我跟着这个希望破灭了的人追到街上,我对这个青年丝毫没有什么恋爱之意——我脑子里根本不曾想到他是一个男人,——我那时已经是四十多岁的女人了,自从丈夫去世之后,事实上我从来没有正眼注视过任何男子。那些事在我已经是无所动心的了:我向你说的这么干脆,而且非要说明这一点不可,因为,如果事实并非如此,那么,随后的全部经过何以非常可怕,在您听来就会难以理解了。”C太太为什么要极力辩解她行为的纯正性呢?

精神分析认为,越是要极力掩盖某种东西就越是证明某种东西的真实存在。这就像一个小孩把手里的东西攥得紧紧的,还向人们说我手里什么东西也没有一样,是“此地无银三百两”的伎俩。如果我们注意到这是在那个事件25年后的解释,就更明白了那解释的无力。就是C太太本人在叙述这个行为时也觉得了它的一种神秘的推动力:“从第一眼起始就像遇着魔法似的有了一个感觉,只感到在这场赌博中有点什么,远超出输赢得失之上,然而此刻,我看见生活从他的眼里突然逃遁,这张刚才还那么灵活的脸竟被死亡罩上了一层灰白,猛力打在我的身上。当这个人从座位上忽然抽身蹒跚着走开时,我不由自主——他那种雕塑式的身姿给我的印象太深刻了——,非要用手抵住桌子不可,因为,那种蹒跚的情状现在也从他的步态里传到我的身上来了,正像这以前他的昂奋紧张感染我的血脉和神经一样。可是后来,我还是被带走了,我一定得跟随着他:一点也不是出于自愿,我的脚步开始移动了。这一切完全是不自觉地发生的,并不是我自己在行动,而是行动来到我的身上,我对谁也不理睬,对自己也毫无感觉,径自向着通往门外的过道跑去。”

C太太的救助赌徒的行为具有双重意识:意识的和潜意识的。她要把那个陷入绝望自杀的年轻赌徒从死亡的悬崖边上拉回来,是她意识层面的想法,但这个意识层面的想法是被她潜意识的欲望支配的。没有这个来自潜意识的心理动机,C太太就不可能获得救助那个年轻赌徒的动力。正是那个年轻赌徒的手的表现唤起了她的热烈激情、她对力即男性性力和性爱的无意识体验,她才对那个年轻的赌徒发生了爱恋(如对他雕塑的姿势的欣赏种种)。但是,这种以欣赏表现出的爱恋并没有付出意识的水面,因为,她是一个高贵的夫人,她的超我不允许她去爱恋一个赌徒。然而,这种爱恋在C太太的潜意识中已经实际发生了。就像肥料给禾苗提供了营养才是禾苗生长一样,C太太的潜意识中对赌徒的爱恋给她救助赌徒的意识提供了心理能量,是被压抑的性爱欲望促使C太太走向那个绝望自杀的赌徒把他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这里,我们又一次看到了C太太是怎样把潜意识转换为意识表现出来的。

意识与潜意识的争斗与妥协。c太太的潜意识并非一蹴而就地转换成了意识表现出来的,而是经过了反反复复的争斗。在意识层面,C太太还有对世俗观念的恐惧:“单凭着意愿的驱使,极想救助别人,而因袭成习的羞怯心理又令我畏缩不前,不敢去跟大街上一个不认识的男人说话。街灯幽光微闪,天上阴云密布,往来行人异常稀少,已近午夜了,我几乎是孑然一身站在临街的花园里,独对着这个像是自杀了的人。接连五次、十次,我一再鼓起勇气,走近他的身边,却总是感到羞愧,依旧退了回来。也许这只是一种本能吧,因为我深心理存着畏惧,害怕踉跄失足的人会带着上前扶救的人一同摔倒,——我这样忽进忽退,自己也清楚地认识到处境十分可笑。”但是,C太太为什么不能离开呢?仅仅是为了救助那个赌徒的生命吗?C太太的不能离开是有另一种不同于救人的内心力量在起作用,使她无法脱身。C太太不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力量,但那力量是分明存在的。“然而,我还是既不敢开口说话,又不敢转身离开,我不能一事不做将他撇下不再过问。……我在那儿迟疑不决徘徊了大约一个小时,绵长无尽的一小时,……那一小时的时间是随着一片无形的大海上面千起万伏的轻涛细浪点点消逝的:一个虚寂幻灭的人的形影,竟是这么有力地令我震动,使我无法脱身。”

但是,C太太在徘徊中最后还是下了决心,准备离开那个自杀的赌徒,“可是,一股外来的强大威力,终于改变了我这种左右为难的境况:那当儿忽然下起雨来了。”这促使C太太猛然纵身去就那个绝望的赌徒。但是,为什么猛然的滂沱大雨为什么会使C太太在徘徊游移中下了就赌徒的决心而不是强化了马上离开赌徒的决心?原因一是,那猛来的大雨使C太太原先的潜意识又一次得到了以意识的方式表现的的机会:如果她不去救他,他就得立刻死亡;原因二是,那猛来的大雨使C太太原先的潜意识欲望得到了进一步的强化:在滂沱的大雨中,C太太又一次看到了那个年轻赌徒的形象:“这个人像是有着魔力,能用姿态动作将自己的每一情绪雕塑式地表露出来;可是现在,他在疾雨中安然不动,静静躺着全无感觉,世界上决难有一座雕塑,能够这么令人震骇地表达出内心的绝望和完全的自弃,能够这么生动地表现死境;他显然疲惫已达极点,再也无力站起来走动几步躲向一处屋檐下了,自己究竟存在与否,在他也已是丝毫无足轻重。我只觉得,任何一位雕塑家,任何一位诗人,米开朗琪罗也罢,但丁也罢,也雕塑不出人世间极度绝望、极度凄伤的形象,能像这个活生生的人这么惊心夺魄深深感人”。在C太太的感受中,是那个年轻的赌徒有着非凡的魔力,但实际上是她自己对那个年轻的赌徒的移情,即把自己被压抑的潜意识欲望移情到了那个赌徒身上。

C太太的这种移情的美的感受,从精神分析的角度看,还是“力比多”的升华。所谓“升华”就是把本来性爱的内容转移到美的形式及内容上去。但是,C太太对那个年轻赌徒雕塑般美的欣赏还是来自她被压抑的性爱欲望的。在美的欣赏中的意识中,我们还是看到了C太太隐藏着的潜意识欲望。C太太接下来的行动,“我猛然纵身,冒着鞭阵一般的疾雨,跑过去推了一下长椅上那个湿淋淋的年轻人。‘跟我来!’抓起了他的手臂。”在年轻的赌徒把她看作一个妓女的时候,她“全然无暇顾及自己收到的那点虽然轻微却很难堪的侮辱”,下定决心,“我一定要挽救她”,叫来马车把赌徒送到旅馆并掏出一百法郎“把钞票硬塞在他的手里”等等,这些意识行为都是在前面出现的以对那个赌徒雕塑版美的欣赏的意识方式表现的潜意识推动的。

潜意识对意识的推动与意识对潜意识的掩盖。在把那个年轻的赌徒送到旅馆送给他钱要走的时候,C太太被那个年轻的赌徒突然拉近了旅馆内。“他的钢铁一般的手指牢牢攥住了我的手。我猛吃一惊……我惊骇无比,我全身瘫软,我像受了电击,我毫无知觉了……我想抵抗,我要逃脱……可是,我的意志麻痹了……我……您能了解……我……羞愧极了;管门的站在一旁等的不耐烦,我却在跟一个陌生的人揪扯挣扎。于是……,我一下子进到旅馆里面去了:我想要说话,可是,喉咙里堵塞了……他的手沉重地、强迫地压在我的臂腕上……我懵懵地感到,我已不自觉地被那只手来着走上了楼梯……一个门锁响了一下。”进门的一刹那,C太太的意识和潜意识仍然是极其矛盾的:她的“全身瘫软”、“像受了电击”、“毫不知觉”等是她潜意识的表现,而“我要抵抗,我要逃脱”,“我……羞愧极了”则是她意识的表现。但是,C太太为什么“像受了电击”,为什么终于顺从了赌徒的拉进门内呢?

这仍然是C太太的潜意识在起作用,这种作用可以从两个方面进行分析,一是C太太从年轻的赌徒的手的表现中替代性地体验到了性爱的激情,以及年轻赌徒雕塑般形象对她的吸引,这种发生在潜意识中的心理活动一直驱动着C太太以救助企图自杀赌徒的方式走向那个年轻的赌徒。这是一种被性爱欲望推动的行为,也就是说,救助的意识行为的真实目的是性爱欲望,救助意识行为的逐步展开也就是性爱欲望潜意识的逐步升级。当救助意识行为结束的时候,被升级了的性爱欲望却不能被终止了,它必然会以其他方式呈现出来。比如,那潜意识会变成意识表现出来,她内心渴望赌徒把她拉进旅馆门内等。茨威格没有这样描写,他只是写了赌徒用手把她强行拉进门内,但是,此时C太太最真实的心理活动我们是不难体会得到的。C太太的“我猛吃一惊……我惊骇无比,我全身瘫软,我像受了电击,我毫无知觉了”,就是因为她一直被掩盖在潜意识中的性爱欲望猛然间被触动了。二是原来关于手的性爱替代性体味,在年轻赌徒的手对她的触动中一下子被击中了,被进一步触动起来。在C太太的叙述中有三次提到了赌徒的手,“他的钢铁一般的手指牢牢攥住了我的手”;“他的手沉重地、强迫地压在我的臂腕上”;“我已不自觉地被那只手来着走上了楼梯”。在观赏赌徒手的表现激情的时候,在C太太的潜意识感受中,那手的各种表现是作为男性器官和性爱过程的象征符号来体味的,正因为有了这种潜意识的秘密体验,到了赌徒的手的实际触动就会进一步感受到那是男性的亲密接触。C太太原先只是隐秘存在潜意识欲望被实际点燃了,这就是C太太“像受了电击”的心理秘密。

潜意识欲望的实际满足与意识的掩盖。C太太与一个毫不相识的赌徒有了“一夜情”。这在C太太之前是决不可想象的,之后,C太太也痛悔不已:“我心里只有一个愿望:立刻死去——忽然发现自己跟一个毫不相识的人睡在一张从来没见过的床上,那地方也许是一处非常可疑的下等旅店,我不禁羞愧之极。……我的心脏停止了跳动,我极力屏出气息,仿佛这样就能窒灭自己的生命,首先是能窒灭我的意识,那种清晰而骇人的、知道一切却又什么全不了解的意识。”但是,C太太的很快又从自己的这种羞愧之极、立刻死去的想法中解脱了出来,转而为一种欣欣自喜、骄傲的和母亲般神圣的感受。因为在她看来,是她挽救了一个绝望自杀的人,是她用自己的爱给那个赌徒新的生命。从精神分析方法来看,在这两种极端的想法中掩盖着C太太潜意识秘密。

C太太极端羞愧和立刻死去的意识,并“盼望一切全是虚幻”,是因为她发现了自己的“一夜情”与自己高贵的身份和高尚的道德是那么的背道而驰、南辕北辙,因而她恨自己、不能原谅自己。但正是这种恨自己不能原谅自己,恰恰表现出了C太太“一夜情”行为被潜意识驱动的秘密。

而C太太用自己献身挽救了那个赌徒,如果不是她挽救他,他就会“跌的粉碎”的死去;我虽然与一个毫不相识的人有了“一夜情“,但是,“他是从我的身上重新获得生命的,我经受了无边的痛苦,正像是自己生育了一个孩子。”这也是C太太用她的意识在掩盖她的潜意识行为,或者说是给她潜意识欲望满足穿上一种美丽的伪装。

如果说,一开始就是为了挽救那个赌徒,把他从死亡线上拉回来,用自己的身体使一个绝望的人获得新生,C太太就大可不必那么痛心疾首,那么痛不欲生,那么盼望一切都为虚幻。正因为在C太太真实的想法里,不是这种挽救赌徒和使赌徒新生,而是另外的东西,即潜意识欲望的满足,那欲望又是与她高贵的身份与高尚的品德背道而驰的,因此C太太才感到痛心疾首、痛不欲生。C太太自己痛悔的意识活动证明了她的“一夜情”正是她的潜意识欲望的驱动;这也足以证明,C太太挽救种种说辞只是她满足自己潜意识欲望的借口。

既然是自己欲望的满足,C太太为什么要为自己的行为进行伪装呢?正是这种伪装也恰恰证明了C太太的行为是一种被压抑欲望的实际满足。

这种被压抑欲望的实际满足,在C太太叙述的体验中仍然可以清晰地看到:“我身上每根神经都有感觉,万分确切地感觉到:这个陌生的人,这个一半已经沉沦的人,像是在绝命的一刹那忽然惧怕死亡,露出了无尽的渴念和激情,要抓牢最后一点希望。他像一个发现自己已经频临深渊得到人,紧紧攀住了我。我却奋不顾身,拿出全部力量来挽救他,我献出了自己的一切。像这样的一小时,一个人大概一生只能经验一回,而且,千百万人里面大概只有一个人能够经验到,——拿我来说,如果没有这一次可怕的意外遭遇,也决难料想到人生会有这种经历。一个已经自弃了的人,一个已经沉沦了的人,竟会多么热切如焚地、多么苦痛绝望地露出渴念——何等放纵不羁的渴念,要再吮吸一回生命,想吸干每一滴鲜红的热血!如果不是亲身经历,我在今天,与所有生活里的邪魔力量疏远了二十多年,决难体会大自然的豪壮和瑰奇,它常常能够瞬息之间千聚万汇,使冷和热,生和死,昂奋和绝望一起同时奔临。那一夜是那样的充满了斗争和辩解,充满了激情、愤怒和憎恨,充满了混合着誓言与醉狂的热泪,我只觉得像是过了一千年。我们这两个扭在一处一同滚下深渊的人,一个濒死疯狂,一个突逢意外,冲出这场致命的纷乱以后都变成了另外的人,与最初判然不同,感觉两样,心情也两样了。”

C太太的潜意识欲望虽然被点燃了,虽然与那个赌徒进行了热烈的性爱,但是,在她那里仍然是以挽救那个年轻赌徒的意识进行的,即使到了情感的高潮,在C太太的意识层面也并非是为了被压抑性爱的满足。然而,在C太太潜意识层面,则是被压抑性爱欲望的实际满足。但这满足是以挽救赌徒的生命为媒介和理由的。C太太的潜意识欲望转换成意识,在C太太的内心中,完成了一个类似于梦的伪装的过程。即把被压抑欲望伪装成救人的高尚行为,经过内心隐秘的转换把潜意识欲望转换成了意识行为。虽然经过这样一种转换,C太太也不是毫无顾忌地体验性爱的热烈,还是以那个赌徒的“放纵不羁的渴念”来置换性(?)地体验热烈的性爱。在这时的赌徒“放纵不羁的渴念”体验是完全可以作为一个寡妇的C太太被压抑性爱欲望“放纵不羁的渴念”来理解的。“冲出这场致命的纷乱以后都变成了另外的人,与最初判然不同,感觉两样,心情也两样了”,那是因为,C太太在救人的行为中被压抑的性爱欲望获得了满足,而那个绝望自杀的赌徒也在C太太被压抑性爱满足的行为中获救。从表层情节上来说,是C太太以自己的献身行为救助了那个赌徒,而从深层结构来说,则是那个赌徒的绝望自杀救了C太太——使她被压抑的性爱欲望有了得到满足的理由。

潜意识推动下的意识与变成了意识的潜意识。在救助了那个赌徒之后,C太太的思想意识又从潜意识回到了意识。她沉浸到了无边的幸福喜悦之中,她忽然得到一个“置身教堂的感觉,奇迹降临、圣灵荫庇的福乐感觉。我整个一生中最最可怕的那一秒钟,现在忽然成长,变成了另一个一秒钟,极可惊异、极有力量,又是无限的亲切。”但是这种意识里仍然潜埋着潜意识。在她的无边的幸福喜悦的意识里,还是被压抑欲望性爱的满足在起作用:“我挽救了一个人,我用尽全力将他从毁灭的道路上来回来了。……对于昨天的事,我心上不再受到羞愧和懊丧的压抑了,只觉得精神振奋,乐生之愿重又复活,意外地有了一个次生不虚的新鲜感觉,使得我全身脉管热血充盈”。这种被潜意识欲望满足而引起的兴奋感,又促使C太太要把挽救那个赌徒的任务彻底完成。当她和赌徒再一次见面时,看着赌徒“一举一动无不宣泄情感,表现得意义丰富、极其美妙、极有雕塑意味,竟连表达感谢的姿势也是辉煌无比,似有满腔炽情从身体内部涌进散发,光耀照人。”在赌徒美好形象吸引和他的凝视中,C太太感到“四周景物全像着了魔法,霎时之间光灿鲜明,镜子一般地映衬出我当时的开朗心情。”

在听了那个赌徒对自己身世的叙述、与他一起在海边走走,并把钱给了他之后,C太太原来被掩盖的潜意识欲望完全以裸露的意识方式表现了出来。那是因为,赌徒的形象进一步吸引了她,赌徒的表现进一步把她的潜意识牵引了出来。赌徒跪倒在她的面前,捧着衣裙连连亲吻,“这种姿态真实难以描述:它以一种非常强烈的力量震撼着我,我的整个身子马上颤抖起来了。我满心惊骇十分惶惑,仅只喃喃着说:‘你这么感激,我很感谢您。”当赌徒真的走了之后,C太太立即陷入了伤痛欲绝中:“在那个年轻人走出屋子、剩下我孤零零一人的一秒钟里,我曾经——仿佛一阵晕厥沉沉地向我压来——感到心上受了以下猛击,有点什么使我伤痛欲绝了。可是,我的被保护人对于我无限尊敬,他的这种态度那是还使我怦怦感动,怎的竟会忽然令我万分伤痛了,这却是我弄不明白的,——或许是我不愿意弄明白吧。”这个当时C太太弄不明白的问题,在25年后,C太太自己做了最坦诚的剖白:

“因为那个年轻人竟那么驯顺地离开了我……竟那么地一次不曾企图抓住我,要求留在我的身旁……我所失望的是,我只说出了一个愿望,要他转回家去,而他竟卑顺敬畏地立刻依从了我,却不曾……却不曾有过一次企图,将我拉进他的身边……我所失望的是,他尊敬我,只是因为将我认作了忽然出现在他面前的一位圣者……而没有……而没有觉得我是一个女人。”

C太太对自己进行了精神分析似的剖析:“这些正是当时我所失望的……这种失望,我当时和过后都不曾自己承认过,然而,一个女人的感觉是无所不知的,并不需要语言和意识。因为……我现在用不着欺骗自己了——如果哪位年轻人当时抓住了我,当时恳求过我,我定会跟着他去到天涯海角,我会听任自己和我的孩子们的姓氏蒙上羞辱……我会不顾别人的非议和自己的理智,随着他一起逃走……逃到哪儿去、一道生活多久,这些我都会一概不问,对于自己先前的生活,我决不会稍稍回顾一下……为了这个人,我会将我的钱、我的姓氏、我的财产、我的名誉全部牺牲……一般人所谓的廉耻和顾虑,我可以完全抛在一边,他只须说一句话,只须向我走近一步,只要他曾经企图抓牢我,我就会在那一秒钟里立刻将自己整个儿交给他。”但是,赌徒并没有像她热切期望的那样。

赌徒离去了,没有抓住或拉住C太太,使C太太潜意识欲望凭借外在媒介表现出来的机会落空,也就使C太太没有了以意识的方式表现潜意识的机会,这样就使C太太的潜意识欲望彻底裸露出来。而这种潜意识欲望先前曾经是以意识来转换出来的,如在C太太把赌徒送到旅馆的时候,是赌徒以把C太太拉进旅馆门内,C太太的潜意识还是被掩盖着的,在这时,赌徒不再拉C太太了,C太太的潜意识欲望就无所凭依了,就必然地从深层直接地浮到水面上来了。还是C太太自己说得更为透彻:“我那时多么狂热地倾向着他、多么地甘愿委心相从啊,而只在剩下孤身一人时我方才自己感觉着了,我那一股激情被他的辉煌无比的、天使一般的面容引导者正在高涨,却突然坠落下来,落到空虚凄凉的心胸之中,在里面翻腾不已。”

隐蔽着的潜意识欲望终于成了无需隐蔽的意识欲望。C太太决意要跟随赌徒远走他乡,她以头疼的理由从约会朋友那里脱身,回到旅馆重新装扮了自己,准备去车站与赌徒会面。正是在这时,C太太的意识有进一步发生了变化:“突然,我明白了自己的意愿:一切在所不惜,只要不失掉他!在那万分急遽的一秒钟里,我这个意愿立刻变成决心。……我暗自梦想着这样给他一个惊喜:我将他送上火车,等到最后,等到只剩下最后的一霎,当他伸出手来跟我握别,我就出其不意地跳上火车去,这一夜就和他同在一起,以后夜夜——只要他愿意,都和他同在一起。”C太太在欢快兴奋晕眩、恨不得马上到车站与赌徒会面的时候,偏偏表姊来关心她的头痛,C太太感觉表姊的“每一句话都使我焦灼如焚,她的关心来得不是时候,我真想一脚踢开她。”她匆匆赶到车站,没有来得及买票,“火车蠕蠕开动了:我全身抖索,隔着栅栏张望,只盼着能从一个车窗口再见他一面,得到他的以瞥一视、一次挥手。可是,火车渐渐加快,我再也无法认出那张脸来了。一节节车厢飞驰而逝,一分钟后已经不见踪影,只留下冉冉浓烟,在我的一片昏黑的眼前缓缓升腾。”但是,C太太痛悔的心情还不止如此,还有更加凶猛炽烈残酷的程度:“我那时自怨自艾,责怪自己失去了与他重聚的最后机会,这个想法像一柄灼热而锋利的尖刀,残酷地剜割着我的内心,我心上被剜割得那么凶猛炽烈,残酷的程度有增无已,令我伤痛至极直要高声号叫。只有从来不曾有过激情的人,才会在一生中可能出现的唯一瞬间,表现出这般雪山崩裂、这般狂风乍起似的激情:多少年废置无用的生命力忽然倾泻出来,奔腾澎湃滚滚而下,一起涌汇胸中。”这些心理活动表明,C太太被压抑的潜意识欲望终于像火山爆发的岩浆,以燃烧的汹涌怒涛突破了地壳的限制,以不可阻挡之势,滚滚向前,烧毁阻挡它的一切。

来源于潜意识的爱转换为意识的恨。C太太因守寡而被压抑的潜意识欲望,在挽救那个赌徒的行为中终于有了对象化的实际满足,不仅如此,C太太爱的潮水已经从潜意识深处汹涌澎湃地奔涌到了意识层面,C太太的被压抑的潜意识欲望已经形成了狂热的爱情。但是,C太太狂热的爱情落空了,与赌徒远走高飞的愿望没能实现,C太太从狂热爱情的极度兴奋晕眩中一下子又陷入了绝望的深渊:“我从来,不论在这以前或以后,不曾像在这一秒钟里那样,感到万分骇愕满腔怨愤,茫然不知所措。我愿以心坚意决,不惜鲁莽从事,准备将长久积聚的全部生命一次抛掷出去,却突然发现迎面堵着一道令人顿时知觉的墙壁,我被激情带着一头撞在了上面。”C太太爱的激情从潜意识中引发了出来,它成为一股汹涌的波涛不可阻挡,即使前面出现了一道“墙壁”也不能使那种汹涌的爱的潮水倒流回去了。C太太重新开始寻索她与赌徒相识相聚的旧迹,重温那已经失去的激情与狂热的爱。她重新走进了赌馆。这种做法恰恰与她走进赌馆重新追寻与丈夫的旧爱如出一辙。这也说明了,C太太当初的走进赌馆就是由被压抑的潜意识欲望决定的。

这时的C太太用不着意识层面的掩盖了,她要走进赌馆去追寻那双充满激情的手,她她要在赌馆里重新想象那双痉挛抽搐的手和那雕塑般的形象。她能“在许多只手里面想象出他的一双手来”。这本来是C太太无计可施的无可奈何的排遣,但是,他真的就看见了那一双手,正是他所痴迷狂热爱恋的那个年轻赌徒的手。C太太的狂热的爱一瞬间变成了恨。因为在她看来,“这个背弃誓言的人这么无耻地欺骗了我,将我的信赖、我的情意、我的牺牲去不抛在了脑后,我真想扼死他。”C太太怒不可遏地阻止赌徒的背信弃义的赌博,虽然是来自的她的意识,但是,这种意识已经不是被潜意识推动的意识,而是被爱的意识决定的恨的意识。C太太的恨源于C太太的爱。她太爱那个年轻的赌徒了,原因并不是那个年轻的赌徒有多么可爱,而是C太太觉得他可爱,C太太之所以觉得他可爱,是因为C太太自己需要爱,他把自己被压抑的爱投射到了赌徒身上。当那个年轻的赌徒没有按照她想象的样子出现,她在年轻赌徒身上引出的潜意识欲望以及变成狂热的爱的意识就都必然地毁灭了。

茨威格不愧是“灵魂的猎手”,他极其成功而精彩地揭示了C太太意识怎样转化为潜意识,潜意识又怎样转换为意识灵魂的秘密。她因守寡而使性爱意识转换为被压抑的潜意识;正是这种被压抑性爱的潜意识欲望,推动她走进赌场去重温和丈夫过去的爱;她到赌馆排遣无聊、寂寞和苦闷的意识是被她潜意识中被压抑的性爱欲望推动的;她欣赏赌徒赌博手的激情表现的意识是被她潜意识中把赌徒的手的表现当成了性爱的激情体验所推动的;她挽救绝望自杀赌徒的意识行为是被她爱恋赌徒的潜意识所推动的;她要与赌徒远走高飞则是她先前以种种意识掩盖下的潜意识推动,在没有任何依凭的情况下,潜意识最终变成的狂热爱情意识。在把赌徒当做被压抑欲望宣泄的对象的时候,由于被潜意识欲望一步一步的推动,C太太终于把赌徒当成了爱的对象。在这时,源于欲望满足的潜意识终于变成了爱的意识。茨威格就是这样,在一个女人为了挽救一个赌徒并爱上了这个赌徒的有些落了俗套的故事框架中,深刻地揭示了意识与潜意识互动的秘密。

由于把意识与潜意识、特别是潜意识与意识转化的隐秘过程表现了出来,又由于这种转化是由当事人C太太自己来讲述的,这就是这个意识被潜意识驱动的故事具有了特别的力量。而这个故事又是在人们对发生在海边度假胜地一个有伤风化故事的激烈争论后由当事人讲述的,这就使这个故事具有了无可辩驳的证明力量。证明了那个发生在海边的以女性仅仅与一个男性见面不到几个小时,就与他远走高飞,不是预先的一个阴谋,而是那个女人与那个那人的一见钟情。而那个女人与那个男人的一见钟情则完全是由她的潜意识决定的。而这两个故事套叠在一起,则有更有力地证明了,人的潜意识是存在的,人的意识行为是被人们的潜意识决定的。而这是弗洛伊德的伟大发现,因而,茨威格的这篇《一个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小时》,在揭示人的意识行为的潜意识动机的时候,也证明着弗洛伊德潜意识发现的是一个颠扑不破的真理。

附记

这篇文章虽然运用潜意识理论分析了C太太的思想和行为,但是,却是一篇不同于弗洛伊德的评论。

弗洛伊德没有专门评论《一个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时》的文章,而是在《陀思妥耶夫斯基与弑父者》中分析陀思妥耶夫斯基赌博嗜好特点时,把《一个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时》那个赌徒作为例证来分析的。弗洛伊德的观点是,那个年轻的赌徒的赌博沉迷是对童年时期手淫的代替。读《一个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时》这篇小说,一般是对C太太特别在意,要思考她的行为是由什么样的潜意识决定的,这源于作家茨威格是有意识用弗洛伊德潜意识刻画了C太太行为的,但是,弗洛伊德偏偏不是分析C太太,而是分析了那个年轻赌徒的潜意识。这是因为他要证明陀思妥耶夫斯基赌博沉迷是对童年手淫替代的观点。他的这种分析,并没有获得茨威格的认同。弗洛伊德说:“作者是我的好友,在我问他的时候,他向我保证:我对他所作的解释,跟他的知识和他的意图都是格格不入的,尽管作品叙述中采用的一些细节似乎有意为这个隐藏的秘密提供了一条线索”(弗洛伊德:《陀思妥耶夫斯基与弑父者》,弗洛伊德:《弗洛伊德论美文选》,张唤民、陈伟奇译,知识出版社,1997年,第163页)。

弗洛伊德要探索陀思妥耶夫斯基沉迷赌博的心理原因:“一个赌徒早已埋葬了的童年的哪一部分变成了他的赌博沉迷的因素呢?回答可以毫无困难地从我们的一位年轻作家的一个故事中推测出来。”

在概括了《一个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时》故事情节之后,弗洛伊德做了这样的分析:

“当然,这个娓娓动听的、动机纯真的小说自身是完美的,也确实深深地打动了读者。但是精神分析学告诉我们,小说的创造基本上是建立在青春期充满希望的幻想上的,实际上不少人有意识地记住这幻想的,这种幻想体现了孩子的希望:他的母亲应亲自使他懂得性生活,免得他受到手淫引起的可怕的伤害(为数众多的关于挽救人主题的创造性作品都有同样的起因)。手淫这一‘恶习’被赌瘾代替了;强调手的热烈的动作暴露了这一由来。确实,赌博的爱好是过去手淫的对等物;‘playing’是托儿所里实际上称呼用手玩弄生殖器的行为的词汇。那种不可抵抗的诱惑的本质,那种严肃的保证永不再犯却又做不到的决心,那种麻木不仁的快乐和他正在毁掉自己(自杀)的不道德行为——所有这些因素都毫无变化地保留在手淫为赌博所代替的过程中。是的,茨威格的故事是由母亲,而不是由儿子讲出来的。这必定会使儿子乐意地想到:‘如果我的母亲知道手淫对我意味着什么样的危险,她当然会允许我在她身上发泄我所有的温情而把我从危险中救出来。’母亲与妓女等同起来——在故事中,年轻人把她看作妓女——与上述幻想有关。它使难于接触的妇女变为容易接触了。与幻想相伴随的不道德的行为带来了故事的不幸结局。注意一下作者赋予小说的外观,是如何企图掩饰它的精神分析的含义,也是十分有趣的。因为,女人的性生活是否受突然发生的、神秘的冲动所支配,这是大有疑问的。而精神分析学却揭示了这个女人所做出令人惊讶的行为的充分动机,这个女人曾一直避开爱情。为了忠实于她死去的丈夫,她警觉地抵御所有类似的引诱;但是——这里,儿子的幻想是正确的——作为母亲,她却不能逃避完全无意识地把爱情转移到儿子的身上,命运在这无法抵抗的地方抓住了她”(弗洛伊德:《陀思妥耶夫斯基与弑父者》,弗洛伊德:《弗洛伊德论美文选》,张唤民、陈伟奇译,知识出版社,1997年,第164、165页)。

一般的读者是不大容易理解和更难于接受弗洛伊德这种论述的。茨威格自觉运用潜意识理论刻画了C太太,弗洛伊德却用潜意识理论分析了那个年轻的赌徒。茨威格不同意弗洛伊德的分析,但这并不妨碍弗洛伊德观点的成立,因为,茨威格对那个年轻赌徒以沉迷赌博对手淫替代的描写,也是在无意识中进行的。

但是,我们仍然觉得,弗洛伊德走的太远了,远到了我们跟不上——望尘莫及的程度。我们既没有办法在儿童手淫和后来沉迷赌博之间找到潜意识的联系,更没有办法在那个赌徒赌博的动机和茨威格的创作动机之间找到潜意识的联系。

这也许恰恰是我们还不能很好地理解弗洛伊德潜意识理论的一个证明呢,还是,弗洛伊德在这个问题上确实走到了极端,因而他的观点并不能为大多数读者包括作者所接受?

把弗洛伊德对《一个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时》的分析观点附记与此,相信一定会对读者理解作品和理解潜意识理论有重要的启发。

(征求意见稿·2013年3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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