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梵《第十一诫》读记:把寒灰吹出火来

黎国柱

《第十一诫》是一部曾经给黄梵带来很多困扰的小说。黄梵自己在再版前言中说:“我在写这部小说时,内心混合着一种身临地狱的激情。我经常把自己给遗忘,在确立人物关系的过程中,我便成为书中的人物。由于人们读小说时,坚持小说里那些不堪的场景,就是作者的生活秩序。所以小说发表和出版以后,我面对的景象是可怕的。一些人为了消遣,甚至像一股昏暗的风在同事和友人中间打旋,以便把书中那些地狱式的人物,与所谓的生活原型对应起来。”应该说,只要存在不愿意和所置身的世界温情脉脉勾肩搭背的写作者,黄梵因《第十一诫》所遭遇的困扰在中国当代文学中肯定不是第一个,也绝不是最后一个。因为只要你对世界亮出解剖的刀子,自然会让世界的某一部分不痛快,以至于“《第十一诫》是自叙传吗”,如此常识的问题也成为中国文学阅读和批评争执不休的问题。

  从《第十一诫》写作、发表到现在的再版差不多十年时间。也就这十年高校的乱象、知识人的堕落渐渐从暗角的叽叽喳喳成为一个可以广泛谈论的公共话题。如果《第十一诫》仅仅是个揭画皮式的“现形记”,那么今天《第十一诫》所讲述的那些大学校园的龌龊已经很难在“惊悚”之上和大众传媒一争高下了。说穿了,不就情色那些事吗。但我认为今天《第十一诫》还是一部值得再版,值得重读的小说。而这种值得显然是文学的力量。进而我可以说,虽然黄梵将他的故事安放在大学校园,当然也可以挪移到当代知识人聚居的其他场所,甚而挪移到其他任何场所。如果我们将对黄梵的期待和想象仅仅停留在《皇帝的新装》中诚实的孩子,其实不自觉地将文学问题简单地置换成一个道德立场问题。因此,读《第十一诫》,在姜夏、齐教授、师母、马厉、女摄影师、慎教授、新主任、女弟子等纠缠不情的性与爱中间,洞开的是人性的户牖,是我们内心深处的黑暗、软弱、怕和爱等等。对于那个我们无法触摸的内心,黄梵往往在最地狱的地方予逃脱的隙地;在最黑之际予光。把寒灰吹出火来,更让火燃到透凉的灰烬。黄梵不会在“诫”与“越诫”的是非之间果断、淋漓地下刀子。而且“十诫”之外做加法地增加“一诫”,至“十一诫”,以至“无穷诫”真的就能够让人轻易地交出自己的“越诫”的蠢动吗?所以,如果我们不摆出假道学的嘴脸,我们对《第十一诫》中那些左冲右突被性与爱煎熬着的众生禁不住慈悲起来,至少姜夏和师母的所谓不伦之恋能够被我们爱与恨到疼痛。

  按下《第十一诫》说些什么不表。我关注这是一本诗人的小说。诗人而小说在新时期以来中国文学“越诫”而成大观,且成绩出众者甚夥。1990年代《山花》有个栏目叫“三叶草”,许多写作者在上面炫过“越诫”之技。那么,我们是不是把《第十一诫》作为一个诗人破小说之“诫”的样本呢?我相信有的诗歌确实是可吟可诵。在你的视线已经离开纸,离开字,你依然能感到有一种属于这首诗的节奏在回响。我也相信诗人的小说也会把属于诗人自己的节奏隐藏其间。而且一个优秀诗人应该熟稔每一个词的品性,能够让他们各安其身。说老实话,读黄梵的《第十一诫》,我首先想玩味的是黄梵在用一种怎样的节奏讲这个故事。直到在最新的《天涯》杂志上读到他的《初恋已慈祥》,我忽然意识到这就是属于《第十一诫》的节奏。这首诗这样写到:“初恋已慈祥,/慈祥如几片落叶/我拾级而上,/见桥下已经壮美/听见流水的和声,已有了女孩的嗔怪/每一声,都让我与她相遇/云,一会就不见了/正是这样的离别,藏着惊涛骇浪/那么多的水纹,在围着一片落叶/我知道,那是水的葬礼/已为初恋准备停当/失恋后的揪心,已是一座牧场/从此,我要爱的是落叶,而不是收获/当我把秘密都托付给河水/已有无数的桥,可供我节节败退……”格非说黄梵的文字“有一种耐人寻味的美:均衡、致密而又充满暗示性”;谢有顺说“他简约、有节制的叙事,细密、精准的语言”;而我认为唐晓渡说《第十一诫》“慢性中毒的阴郁氛围孕育出的冷静的疯狂”不仅仅指向小说所叙述的故事,也指向小说包藏的节奏。“慢性中毒”是一种情不自禁地深陷其中而不愿自拔,这是黄梵和读者之间的密约。黄梵这个语言的沉溺者,潜伏在文字背后,心如止水而又杀机暗伏。以此观之,《第十一诫》在今天中国文学粗鄙、不加节制的语言面前似乎还可以做得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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